48 跨年(一)

如果在一年結束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評一個“年度死亡瞬間”的獎項,夏燒一定會把它頒給現當下。

他和應與臣像不願意面對現實似的,非常默契地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勢。

算了,反正今天橫豎都是一死。

夏燒想不好如何開口,幹脆選擇把護目鏡撥上去。他撥好護目鏡後垂下眼,手指翻飛在下颚,将輕便的頭盔系帶扣解開,全程沒吭聲。

寬敞的樓道內回蕩着應與臣一抽一抽的呼吸聲。夏燒反倒冷靜下來,屬應與臣最緊張。

拎着垃圾袋,賀情沒有要停下來訓斥誰的意思,眼神不斷地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游動……

最後輕飄飄地落在了夏燒那雙遺落在護目鏡內的雙眼上。

賀情沒多表态,沒詐唬,一反常态地選擇鎮定。

他提了提手裏的東西,沖電梯門看了眼,說:“我去把垃圾扔了,你們兩個人先進屋。”

“……”應與臣和夏燒一起沉默。

“樓道裏多冷啊。”賀情走幾步又停住腳,扭頭沖兩個弟弟笑了笑。

樓道內一陣風穿堂而過。

應與臣第一個翻身起來,把扔地上的炸雞口袋也撿起,連拖帶拽地把夏燒也往屋內拉。

剛進屋,應與臣搓搓被摔得挺疼的手臂,對夏燒說:“你覺不覺得剛剛他那個笑容更冷?”

夏燒持續性保持沉默:“……”

清了清嗓子,他把頭盔放在家裏客廳的桌子上,湊過去問應與臣,“你怎麽也這麽緊張?”

“咱家連坐制度,知道嗎?”應與臣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仰天白眼一翻,裝死,朝夏燒擠眉弄眼的,“我會被殺頭的!”

說着,應與臣就想去揪夏燒已經開始發紅的耳朵,夏燒邊笑邊躲,把頭盔舉着要往應與臣頭上戴,“你信不信我現在把頭盔扣你頭上,然後看起來就是你在玩兒摩托了!”

“別吧……”應與臣慫了,縮着脖子坐在沙發邊緣,“我親哥能把我從東邊兒砍到西邊兒你信嗎?”

門外,賀情把收拾好的垃圾袋放在了樓道裏的垃圾回收處,猶豫着要怎麽進屋。

說實話,表弟也這麽大了,該做什麽事兒自己都有數,自己再怎麽算是“哥哥”,和他平輩,有什麽事兒也只能提醒一二。

賀情和夏燒親近,知道夏燒平時的生活看似光鮮亮麗實則枯燥乏味,這突然找到了一個高危樂趣,一時不知道是好是壞。

況且他自己也玩兒過賽車,還出過大大小小的事故……

他沒資格去說什麽。

一想到那時候滿駕駛座的血、醫院裏被單白茫茫一片,耳邊引擎聲仿佛又在腦海裏呼嘯而過。

賀情忍不住頭皮發麻,很害怕同樣的場景在弟弟身上發生第二次。

以前他也對摩托車有過興趣,被當爸的追着攆了好幾天,從不知道哪兒扯了張已經泛黃的老合影,說,看,這個,這個,都是你幾個未曾謀面的叔叔,都是玩兒摩托給玩兒沒了……

再者就是誰的兒子多麽優秀多麽出色,結果不聽家裏勸告,晚上飚夜車,橫死在了哪條公路上。

賀情當時聽得無所謂,覺得這種事跟自己根本沒關系,可是當落到身邊人身上時,他一聯想到自己出過的事故,仍然感到後怕。

但是他明白,人總是要為心之所向活着的。

一進屋,賀情先把毛衣紐扣解開散了散熱,擡下巴招呼道:“應與臣。”

“到!”被喊到大名的無關閑散人員速速起身,手裏拿着半只剛撕下來的雞腿。

“你進屋,”倒了杯熱咖啡,賀情抿抿唇角,“我有話給小燒說。”

這回應與臣不同夏燒作難兄難弟了,趁此機會揪一把夏燒軟到不行的臉蛋兒,抱起桌上剩下的炸雞往卧室開溜。

應與臣給出的理由是:你要談話談涼了多可惜!

夏燒無法反抗,只能坐在沙發上沖應與臣死命幹瞪眼。

他心跳加速着,抹了把被頭盔捂出的汗。額頭上黏着的碎發全亂了。

賀情在沙發上坐好,扯了張衛生紙給夏燒遞過去,“擦擦汗。”

因為足夠親近,賀情也不和夏燒多廢話,挨近了些認真道:“我就知道你去澳門絕對不是想播節目那麽簡單。你真在玩兒?”

“嗯。”夏燒點點頭。

“玩多久了?”賀情眉頭皺了起來,“最近市內查摩托查得挺嚴,說是前幾天……你上路沒問題吧?”

夏燒一愣,完全沒想到賀情不但沒生氣,還問他上路相關的問題。

他想了想怎麽組織語言,像想要努力安慰似的往靠近賀情那邊坐了坐,說:“摸車到自己能玩兒上有快三個月了……不過哥你放心,我平時的騎行時間并不長。”

賀情低頭揉了揉酸疼的手心,擡眼,“柳岸帶的你?”

“不是……”夏燒搖頭,不解地問,“為什麽說是岸姐?”

“她在做傳媒之前做過本地網絡論壇的二手車交易市場主管,”賀情說,“我認識她,所以我才把你交給她帶。”

夏燒倒真沒想到過柳岸有這麽一段。

那麽這樣說來,柳岸認識江浪霆自然也順理成章。

“什麽車?”賀情突然出聲。

夏燒老老實實地回答:“豪爵鈴木。”

“換個寶馬吧?安全性能高點兒,”賀情嗓音溫和,微微眯着眼,“對了,你鈴木是不是綠色的?”

“嗯。”夏燒怔愣着點頭。

原來這麽早就被發現了?

“哦……那我見過,”賀情道,“有次我回家拿東西,看見樓下停了輛顏色挺特別的鈴木。沒想到是你的車。”

“是我的。”夏燒只能這麽回答。

“真不換車?”

“……?”

已經做好了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準備,夏燒不知道為什麽反倒還被問要不要換新車。

他坐直身子,搖了搖頭:“真不用,哥,我那鈴木騎着挺好的。”

賀情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帶有擔憂,“你騎車的事……我不太想去約束你。如果你是追求速度,我換輛蘭博給你玩兒,摩托車能不碰就不碰。但這是你的愛好,我不能強制性去要求你什麽。”

他頓了頓,想又要去講讓夏燒換車的事情,“我記得今年寶馬出了一款……”

賀情話說一半,收住了聲兒,再擡眼時目光又不一樣了。

夏燒看賀情的眼神,有點怕:“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賀情眼眶有點紅。

“你真的想好了?”他聽見賀情問道。

·

“你真的想好了?”

從澳門飛回來的孟前澤也這麽問。

江面夜色已沉,MBAR門口戶外池畔水煙吧內靜坐着兩人。

孟前澤是趕回來的,一落地就從機場往市裏江邊走,行李還寄存在酒吧吧臺。

他叼着煙在門口等了江浪霆好一會兒,辛獵恰巧出來看門口車位情況,撞見孟前澤,又才回頭趕緊跑上樓叫老板,江浪霆這人才抱着一箱酒從樓上下來,見孟前澤一臉怒氣,反倒主動找了個地方說好好談談。

江浪霆把茶沏好放在一邊,又用手背試了試雞尾酒杯的溫度。

孟前澤看得一個頭兩個大,越想越不明白,問道:“越野賽請你你都不去?怎麽,膩了?”????“不是膩。”江浪霆說。

“為什麽?”

“我說過,心願已了,”江浪霆淡淡道,“沒有什麽賽事值得我去闖了。”

孟前澤一下飛機就往這邊趕,聽到的可不是江浪霆這樣的話,“江二,你在東望洋表現相當好,甚至好幾位選手私下都在打聽你……”

“孟哥。”略顯疲憊的聲音。

“格蘭賽你成績不錯,車隊說找過你談一次,想要簽約,但你拒絕了。我這次也不是來當說客,只是感覺你就這麽放棄參賽實在是可惜。你不是一直想走職業嗎?”孟前澤見江浪霆的語氣沒之前那般強硬了,于是乘勝追擊,“當年你和我龍泉山見面時,你和我怎麽說的?”

“死也要死在賽道上。”

江浪霆那會兒年少輕狂,和已經遛彎兒遛成老油條的孟前澤在龍泉山一遇,杜卡迪戰本田,用車隊的話來說,要拉賽場上去跑轉速,輪毂都能舞出火花來。幾年一晃而過,孟前澤的本田早換了雙R,江浪霆的杜卡迪還是杜卡迪。

也是,圈裏總說騎士總在成家時收起他們的劍。但江浪霆沒成家,他這情況也不可能成家。

孟前澤不太能理解,因為他自己本就是個居無定所的人。

有時候外出跑公路,帶上幹糧一路騎行,走到哪兒歇到哪兒,心态也逐漸有了變化。最開始過夜還要找旅店,現在就随便了,取帳篷找地兒搭個窩,等天亮了還能繼續往前騎。

“你說的我都明白,孟哥。”江浪霆明白隊友惜才,“但是人如果不是獨自一人了,總有顧慮。”

他只覺得褲兜裏的摩托車鑰匙像在發燙膨脹,随時準備從衣物內一躍而出。

“顧慮什麽?你那小對象不也跟着你一塊兒玩嗎?人家被你帶得有瘾兒了,談個戀愛又讓人戒?”孟前澤實在是想不明白江浪霆什麽個意思,也沒個準話,語氣強硬了一些:“那以後你們分了又怎麽辦?當然,你要回來我肯定歡迎你,但是你不能因為感情這樣……”

“不會分。”江浪霆打斷他。

“你怎麽知道?”孟前澤失笑。

江浪霆怔了怔,也不知道剛剛自己反駁孟前澤的底氣是來自哪裏,但他就是這麽覺得。

孟前澤越想越覺得可惜,又勸說道:“江二,你和那小主播才談上吧?就這麽急着為了人洗心革面,會不會太早了點兒?”

“沒過兩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得辭舊迎新。”

江浪霆的手指點在桌面上,掌心握住溫度适中的茶杯,細細摩挲過上面浮雕花紋,低聲道:“酒喝多了,得來點兒茶修身養性。”

孟前澤見勸說無望,嘆口氣,道:“酒還喝嗎?”

“酒可以放,茶不能涼。”

“你真想好了?”

“戒了對身體好。”

江浪霆走時留下這一句。

回到辦公室,他先把辛獵送上來的午飯吃了。

廚房新研究出的菜色總給他嘗,江浪霆這幾天吃得想吐,确實沒搞明白為什麽現在年輕人都愛在夜店裏邊兒吃面吃餃子。

夏燒好像也挺愛吃面吃餃子的。

他翻了翻日歷,發了條微信給夏燒:

——跨年怎麽過?

夏燒收到信息時,剛剛才被小彭定了去深圳的機票。說是那邊有個微博年度跨年夜,夏燒作為重量級嘉賓一定要出場。

夏燒看了看小彭已經發過來的工作信息,有種想把票退了也把活動推了的沖動,但是他不能。

“小彭,”夏燒把化妝間的凳子轉一圈,用胳膊肘頂了頂在一邊兒給自己抓根根發絲的人,“你說……誰問跨年什麽安排,意思是不是想要和我一起跨年?”

“當然不是!”

小彭笑着破滅他的幸福泡泡,故作兇狠道:“你跨年那晚上在深圳有活動的。”

到深圳的第二晚,夏燒發現整座城市早已陷入了跨年夜的娛樂氣氛中。

他夜裏十點參加完活動,拎着公司做的奇特造型服裝擺尾,頂一頭紅毛在聚光燈下笑得臉僵。跨年夜這種時候,去哪兒都堵車,夏燒幹脆選擇一個人在酒店裏待過零點。畢竟跨年也就是那麽幾分鐘的激動,感嘆幾句也就過了。

一年又一年。

活動來了不少人,前前後後還包括另一位當時在格蘭賽取得了名次的賽車手。

在媒體采訪環節,那位賽車手被安排到與夏燒互動,兩個人禮尚往來幾句,對方忽然就開始說平時很喜歡看夏燒的節目,也見過那枚畫了朵紅玫瑰的頭盔,沒想到在格蘭賽上還能見到。

“夏主播!”

選手叫回他離家出走的神智,輕輕道:“既然都是愛看夏主播節目的選手,那能不能也給我送一個呢?”

他說完,見夏燒抿嘴,并沒有要回話的意思,趕緊道:“開玩笑開玩笑,也不一定真要送!”

“……”夏燒極其看不明白這種亂開玩笑還要給自己臺階兒下的人。

他選擇不搭腔!

看尴尬的是誰。

晚上,夏燒被主辦方安排的車送回了酒店。有主播朋友想和他搭話,就問要不要一起去夜店,說實話,夏燒猶豫了一瞬,僅僅是因為邀約地點是“夜店”。

跨年這一晚江浪霆一定很忙,MBAR的生意肯定很好。也許整個後臺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江浪霆會和dj、侍應生一起迎接全新的一年。

這麽想想,夏燒有點兒小嫉妒。

回酒店後,他在樓下禮賓旁邊的甜品站要了塊櫻桃慕斯蛋糕,準備拿回房間插一根蠟燭,就當是跨了年。

從進房間開始,夏燒就脫掉了外套、毛衣、襯衣、長褲和鞋等等,脫得衣服一路都是,外套甩在電視櫃上,他也不想理會。

光腳踩在房間地毯上,就像陷入了陽光照射過的沙灘。

夏燒剛沖完澡換上浴袍,門鈴忽然響了。

他把門打開。

“你怎麽在……”夏燒忘記這是監控都能拍到的房間門口,一時沒壓低音量,嘴巴猛地被人捂住。

外面站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必須避嫌的男朋友。

他擰緊眉心,盯着全副武裝的江浪霆看了好一會兒,伸出舌尖點了點這人的掌心。

“放心,沒人跟着我,”江浪霆進門先開口,低頭往夏燒眉心按上一個吻,“我一路都很小心。”

這個人出現之前,夏燒還是擔心過做得太明顯怎麽辦,而且還有一堆可愛的人天天在那兒摳糖吃,有些細節摳得夏燒都不知道曾經發生過。

但人一出現在眼前,夏燒覺得怎麽樣都行了。

夏燒一臉震驚,伸手抵住江浪霆的胸膛,看他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和臉,不禁發笑道:“你怎麽不提前說?”

江浪霆手臂摟住他腰,“給驚喜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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