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深人靜,車廂裏只有夜明珠的幽光。啼莺斜靠着車廂之壁,舉起夜明珠,去照門口處睡着的人。
冷予瑾已經熟睡,他側躺着,枕着自己的左手,因為車廂內空間不足,只能蜷起身子。之前別在他腰間的劍已經卸了下來,他的右手緊緊握着劍鞘,将劍攏在懷裏。他的睡相很好,啼莺看了他許久,也不曾見他動過。
看了一會兒也就無趣了,啼莺将夜明珠收回來,放在兩掌之間來回颠倒。離天亮大約還有四個時辰,或許不用熬到天亮,他又該困倦了。但此時荒郊野外的,也沒有什麽東西好打發時間,他便閉上眼,在腦裏想像着自己正在撫琴。
他想得正出神,不知不覺間手指微動,做出撫琴的手勢來,卻忘了手裏還有夜明珠,揮手之間便讓那珠子滾落在地,與木板碰撞出聲。這聲音突兀地刺進他腦海中的琴聲之中,将他吓了一跳,連忙睜開眼。
夜明珠已經滾至冷予瑾身邊,照亮了他的臉,此時他已經睜開眼,朝啼莺看了過來。
“怎麽了?”
啼莺有些無措。神醫才入睡不久,就被自己吵醒,心裏肯定不爽快吧。不過冷予瑾本來看起來就兇,啼莺摸不準他到底有沒有生氣。總之先道歉。
“對不起,吵到你了。”
冷予瑾沒有出聲,他又爬了起來,稍一傾身,就将右手搭上啼莺的手腕,給他診脈。因為他見夜明珠落在自己這邊,以為啼莺是一時疼痛,才握不住夜明珠,不由得擔心起他的病情。不過目前的脈象并非毒性激發之狀,與昨晚的脈象相似,才讓他放下心來。
“無事,脈象并不兇險。”冷予瑾說着,放開了手,又問他,“身體可有不适?”
方才他突然搭手診脈,啼莺下意識地就想往後退,但背後就是車廂壁,也沒有退處,只能老實地讓冷予瑾診了脈。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冷予瑾診脈的樣子,不過現在幽光微弱,看得也不甚清楚,但不知為何,他在對方面無表情的臉上,讀出了認真兩字。
聽見冷予瑾問自己,啼莺也沒有細想,答道:“還好,只是體內像是有許多針,總是細密地疼。”說罷,他才想起自己是一心求死,不該和神醫說這麽多,不由得有些懊惱。
這些心思冷予瑾自然不知道,他聽了啼莺所說的症狀,便說:“若是實在難忍,我這裏有止痛的藥丸,暫時可以一用。但此物并非良藥,只能應急,等明日到了城鎮,再去藥鋪為你配藥。”
啼莺聽着,雙手互扣,緊緊攥着,半晌才說:“神醫仁慈,啼莺心懷感激。但真的不必為我費心了,讓我安心地去吧。”
又聽到他說出這種的話,冷予瑾擰起了眉頭,說:“我說了,這世上沒有我救不了的人。”
“我命如草芥,不值得神醫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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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救人哪有不費心的。”冷予瑾越聽越奇怪。
啼莺見冷予瑾實在聽不懂自己話裏的意思,只好直說了:“可我不想活了。”
聞言,冷予瑾看着啼莺,覺得這人好生奇怪。他見過太多人,哭着鬧着求自己救他們一命,捧上金銀財寶無數,甚至不惜以武力威逼,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說自己不想活的。
他不解地問:“為什麽?”
啼莺覺得有些頭疼,太多事情不知從何說起,他也不想說,最後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
“活着沒意思。”
如果他沒有被龍亦昊從小倌館帶走,沒有體會過情愛的滋味,他或許也就渾渾噩噩地活着了。如今,那些美好的幻想全部被打碎,這巨大的落差讓他無法忍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了自己……活着有什麽意思呢?
誰知冷予瑾竟然點了點頭,認可了他這句話,不過嘴裏卻說:“但你現在沒死,你是想求生的。”
這話說得奇怪,啼莺仔細想了想,才猜出冷予瑾話裏的意思。是說他雖然覺得活着沒意思,但現在人還活着,說明他沒有自殺求死,然後就認為他是想求生的。
啼莺突然就有些生氣。怎麽,難道人不想活了,還要以死明志嗎?不能慢慢等死嗎?
“那你将劍給我,我現在就去死。”啼莺賭氣地說,将手伸了過去。
冷予瑾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下意識地就将身邊的劍又握緊了,就怕啼莺真的伸手去拿。這荒郊野外的,如果他真的傷了哪裏,雖然說自己也能救,但總歸是件麻煩事,而且還讓他白白遭一通罪。
“給我!”
啼莺現在已經不理智了,一心想着想以死明志,一了百了。他傾身過去想要奪劍,冷予瑾就抓着劍往後退,直到退出車廂外,然後啼莺也跟着撲了過去。
不過慌亂之中,又有布簾遮擋視線,啼莺沒有注意到冷予瑾側移了身子。等他跌出車廂外,發現前面一空,就要摔下馬車。他驚得閉上雙眼,掙紮了幾下,更加失了平衡。
好在冷予瑾反應迅速,沒有握劍的左手立刻伸了過去,先是捉住啼莺的手臂,将他往回拉,後是改為攬着他的腰,抱住了他,讓他不至于跌倒在車架上。
直到呼吸平穩後,啼莺心有餘悸地睜開眼,就聽見冷予瑾在他耳邊說:“你還是怕的。”
本來他因為剛才的慌亂而暫時忘了求死之事,現在又惱了:“我是怕疼,不是怕死。”說着又要去搶劍。
但是車廂外沒有夜明珠的幽光,啼莺什麽也看不見,只能在黑暗中胡亂摸索着。冷予瑾早就将拿劍的右手反在背後,并壓在車廂外壁上,啼莺的手根本伸不進去,最多只能摸到冷予瑾的背。
“別鬧。”冷予瑾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冷淡得聽不出語氣。
啼莺不作聲,雙手用力去推冷予瑾背後的車廂外壁,想撐開與他後背之間的空隙,好讓自己能夠摸到劍。
“你推不動的。”冷予瑾實話實說。
他在山莊裏抱起啼莺時就知道,這個人身子十分虛弱。虛是因為中毒,弱是因為多年來的教養方式和生活習慣。沒有多少重量,也沒有什麽肌肉,這體格一看就是長期沒有鍛煉,甚至還刻意弱化身體。而自己從小練武,啼莺就算沒有中毒,也不可能比得過自己的力氣。
但是啼莺充耳不聞,固執地要去拿那把劍。
冷予瑾也不勸了,幹脆讓他在自己懷裏掙紮。鬧了許久,啼莺終于耗光了所剩不多的力氣,手已經擡不起來了,趴在冷予瑾身上直喘氣。
“鬧夠了?”
啼莺不想回答他,只恨自己這麽沒用,求死都不能。
冷予瑾見他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才稍稍放松了一點力氣。想了想,又跟他說:“你力氣這麽小,肯定割不斷自己的脖子,那我就能給你救回來。你不是說怕疼嗎?那樣你不但死不了,還要疼上幾個月,劃不來。”
啼莺簡直要被他給氣死了,他用最後的力氣大聲質問道:“你為什麽非要救我?”
“我本來不想救的。”冷予瑾的語氣平直,他在陳述事實,“你是逸龍山莊的人,我一向不救江湖中人。”
然後他想起了半個月之前,自己的藥廬突然闖入頭一位不速之客,讓他十分意外。四月初才剛入夏,但西南高山的林中極為濕冷,地上前一夜下的雨水未退,那人就跪在自己院子裏,求自己救人。
隐居之地被人闖入,冷予瑾是真的動了怒的,可那人自報家世,卻是師父白衣劍仙的至交好友獨眼藥王的徒弟之一。在他拜師劍仙之後,藥王贈與過他大量藥典醫方,這隐居之處也是藥王找的,看在兩人師父的份上,他才沒有人給趕到山下去。
可讓他去救江湖中人,卻是他最忌諱的事,他不肯答應,将人拒之門外。然而那人不肯放棄,在雨水地裏跪了一整天,到最後冷暈了過去。畢竟是故交之徒,不能真讓人落下病根。他将人擡進屋裏,裹了被子,然後給又灌了驅寒的藥湯,才将人喚醒。
那人醒來之後,接着又在屋裏給他跪下,求他救人,說到動情處還落了淚。就是在屋裏說的那番話,最後打動了他。
冷予瑾告訴啼莺:“有人在雨地裏跪了一天,求我救你。他說願意雲游三年,盡力救治天下人,換我救你一命。我答應了他,所以我必須治好你。”
聽到這幾句話,啼莺睜大了眼,仿佛看見那個總是喜歡笑的爽朗男人。他連忙問冷予瑾:“他叫什麽名字?”
冷予瑾答道:“扶傷。”那人便是如此自稱。
是他。啼莺已經死去的心突然就有了些溫度。
扶傷是龍亦昊的生死之交,兩人結拜之後他就留在逸龍山莊裏當藥師,也是山莊中為數不多願意與自己來往的人。三火揭榜之前,一直是扶傷在救治左慕白,可惜沒有什麽起色。
某日自己偷偷服用桃花醉,被扶傷無意中撞見,他當時非常生氣,對自己吼了許多話,可是自己一句也沒有聽清。後來就聽說扶傷離開了山莊,不知去處,讓龍亦昊頭疼不已。
再後來,便是自己過了毒,在山莊裏等死的時候。那日,他從昏睡中醒來,覺得口渴,卻沒有力氣起身,便拉了拉床邊的鈴繩,提醒門外的傭人進來。
只是那一次,推門進來的卻是扶傷。他給自己倒了溫水,将杯子遞過來的時候,啼莺看見他的眼睛發紅,像哭過似的。他們沒有說話,扶傷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後,就關門走了。
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扶傷。
啼莺沒有想到扶傷竟然會為了自己如此費心拼命。原來他總以為,扶傷是龍亦昊的至交好友,與自己往來不過是給龍亦昊面子。他現在才知道,原來扶傷是真心待他的。
他不是孤身一人。他也有這樣真心待他的好友。
啼莺忍不住哭了出來,卻不像原來那樣總是壓抑着聲音默默流淚,此刻他無法抑制也不想抑制地嚎啕大哭。
耳邊突然傳來大哭之聲,冷予瑾不由得渾身僵硬,不知該如何反應。半晌,他松開了握着劍的右手,擡起來搭上啼莺的發頂,輕輕撫摸着他的頭。
就像幼時,師父白衣劍仙對自己做的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月份都是按農歷來的。我列了一個時間表,希望不會有bug。
啼莺變成無腦師父吹還要相處一段時間,見識過了神醫如何開挂般地神,他才會真情實感地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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