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因毒素不斷損耗着身體,折騰到現在,啼莺的身體虛弱到已經無法正常行走。冷予瑾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等他出了車廂,便扶着他下了馬車。然後冷予瑾一手提着自己的包袱,另一手攬着啼莺的後背支撐着他的重量,帶着他往客棧裏走。
那邊客棧的雜役見兩人走向客棧,便對着店內高唱了一聲,然後将馬車引向客棧後方的馬廄,卸車喂馬。
從前天晚上到現在,快兩個晝夜的時間,啼莺只在昨晚吃了一碗水泡幹糧。雖然他長期昏睡,胃口已不如常人,但現在還是餓壞了。此時正是用午飯的時間,店內坐着許多打尖的客人,空氣中飄着各種菜肴的香味,實在是饞人。
冷予瑾扶着啼莺走到櫃臺處,跟掌櫃的要了一間安靜的上房。他已經注意到了啼莺一直在往其他客人的桌上看,就又點了些吃食,交待掌櫃的盡快送到房中來。
掌櫃本不願接納像啼莺這般一看就病重的客人,萬一在客棧裏出了什麽事,以後可要壞了他的生意。但他一見冷予瑾的打扮和面相,也不敢說出拒絕的話來,只怕這位俠客一怒之下今天就要壞他的生意。
想到這位俠客說只住一晚,掌櫃勉為其難地應了,卻翻倍加高了房錢。沒想到冷予瑾二話不說地就拿出了三錢銀子出來,不僅認了翻倍的房錢,連着幾餐的飯錢也預付了,算着還有些餘錢。掌櫃收了銀子,連忙揀了間偏僻的廂房,讓店內的小二帶着人上樓入住。
這家客棧在西市開了這麽久,引路的店小二見識過來來往往的許多人,不過像冷予瑾與啼莺這樣的組合卻不多。一個是兇相的江湖客,一個是病弱的公子哥,卻只要了一間廂房。小二給兩人引路時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兩人,在心底猜測着兩人的關系。
啼莺對他人的目光向來敏感,小二往他們這裏瞟的視線讓他覺得不太舒服,便低頭看着腳下的路。直到兩人進了廂房,關上了門,他才将頭擡起來。他見冷予瑾面色坦然,扶着自己到桌前坐下,似乎對小二的打量一無所覺,心裏便有些發悶。
“冷大夫。”啼莺開口,如今他已經決定要接受醫治,便不再用之前那疏離的稱呼,“為何只要一間廂房?”他在樓下便想問,但并不想當着他人的面與冷予瑾讨論,就怕這位直腦筋的神醫說出什麽奇怪的話來。
冷予瑾将包袱放在牆邊的五鬥櫥上,然後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聽到他的問話,反而疑惑地問:“一間有何不妥?”
“這裏只有一張床。”
“夠大,兩人睡得下。”
啼莺心裏想,果然如此,冷大夫并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問題。于是又跟他說:“就是這樣才不妥。剛才那小二總在打量我們,他怕是已經想歪了。”
冷予瑾想起剛才那神情鬼祟的小二,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不過沒有放在心上。雖然他不知道啼莺所說的想歪了是怎麽個歪法,但他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在意這些無關人士的想法。江湖內外有隔閡,民間沒有幾人知道他是誰,與這小二只打一天的交道,就更不用在意了。
于是他對啼莺說:“沒關系。”
“沒關系?”啼莺對冷予瑾的回答感到意外,他微蹙着眉頭問,“被人誤會有分桃斷袖之癖,冷大夫覺得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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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桃斷袖的典故他也是知道的,冷予瑾心裏哦了一聲,原來那小二是這種想歪法。然後又說了一遍:“沒關系。”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
啼莺倒是有些佩服了。這世上竟有如此淡定之人?
之前他在逸龍山莊中的身份不清不楚,龍亦昊在他挂牌之夜為他贖身,小倌館将他的賣身契轉給了龍亦昊,他表面上是客,實際上是奴。山莊中其他奴仆不敢當面議論他,遇見了也還算客氣,但山莊中的武者卻沒這麽些顧慮,都不屑與他來往,看他的目光也不善。
龍亦昊那樣稱霸一方的莊主,在感激他自我犧牲而許諾婚約之前,也是不願在山莊以外的地方暴露兩人的關系。帶他出去游玩時,他也是扮作随行的小厮,只有在兩人獨處時,才沒有那麽顧忌。連龍亦昊都如此,何況其他人呢?
他很明白,這世上多數之人,對異己之事總是排斥厭惡。而身處于俗世之中,多數人也做不到清心寡欲,對他人的評價和自己的名聲毫不在乎。他自己也逃不過這些束縛,表面上可以裝作無所謂,心裏卻無法真正放下。
可偏偏,他面前的冷予瑾好像是個例外。這讓他覺得,自己若是再糾結于一間廂房和一張床的事,就是在用自己的小人思想玷污對方的君子氣概。
冷予瑾見他許久不說話,眉頭緊蹙不放,以為他又是哪裏病痛得厲害,便出聲叫他:“林七,可是哪裏發痛?”
啼莺搖頭道:“無事。”
他看着冷予瑾,忽然很羨慕他。醫術聞名天下,武功也不俗,不僅有令人心服口服的自傲資本,又有一副鋼筋鐵骨做的心肝。他一人在這江湖中來去自由,何其潇灑。
這樣的人,會有不如意的地方嗎?
啼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他:“冷大夫,你可有過不如意的事?”
冷予瑾聞言,立刻皺起了眉頭,很是苦惱的樣子,讓他的臉看起來更兇了。不過他嘴裏說的話,卻與他的表情相去甚遠。
“有的。那些動物們都不與我親近。”
啼莺啞然失笑,此刻又覺得冷予瑾不是翩翩君子,而是純真的孩童。他繼續問:“什麽動物?”
“藥廬裏偶爾有林中的小動物闖進來,我想給他們喂食,可他們見了我轉身就跑。”冷予瑾說着,嘆了口氣,“有回山下的農戶送了我一只下蛋的母雞,我帶回去養着,那母雞就是不下蛋。後來我下山七天,走之前給足了飼料和水,回來後雞窩裏卻有七個雞蛋。”
他在的時候,母雞不下蛋,離開七天,就有七個雞蛋。想來是那母雞怕極了他,只要見到他,那一天就心神不寧,無法安心下蛋。他一走,母雞在藥廬裏活得自由自在,又不缺吃喝,也就每天下一個蛋。
冷予瑾明明是認真地在跟自己傾訴煩惱,但是啼莺聽完後忍不住笑了出聲。是嗎,原來不止是人,連動物都會怕成這樣。可是他看着冷予瑾似乎有些生氣的臉,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其實與他外表相反,內心裏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你為什麽要笑?”冷予瑾不解地問他。他的病人剛才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現在卻笑得這麽開心,而他并不覺得自己說了好笑的話,真是奇怪。
“我發現你也會煩惱,所以很高興。”啼莺收了笑聲,卻收不住笑意。
他很羨慕冷予瑾的潇灑自在,但是這人也會為了這種小事而認真地感到煩惱,這種自己從來不會放在心上的小事。在這一瞬間,仿佛一直橫亘在兩人之間無形的屏障被撤去了。傳聞中高高在上的神醫,現在也讓他覺得有些親近。
就在兩人說着這些話的工夫,樓下的廚房已經将冷予瑾點的菜單做好了。店小二端着托盤,在廂房外敲門。
“大爺,你們的飯菜做好了。”
冷予瑾朗聲道:“進來。”
店小二将門推開,端着托盤走了進來。他站在八角桌前,将碗碟一件件端上桌面,給了筷子和勺子,又放下一壺熱茶。然後小二便拿着托盤退了出去,關上了廂房的門。
桌上擺着一盤燙青菜,一盤白切雞,都是比較清淡的口味。冷予瑾自己要了一份油辣的小面作主食,給啼莺點了一份蔬菜米粥。因為他的內髒受損,要吃些好消化的養胃。
和一直趕路,定時吃幹糧的冷予瑾不同,啼莺這會兒真是太餓了。他拿過勺子,迫不及待地就舀起一勺粥來往嘴裏送,卻忘了這是才出鍋的熱粥,燙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慌忙吞下這口粥,他顧不得形象地伸着舌頭,往裏嘴裏吸氣。
冷予瑾剛才沒來得及提醒他粥燙,見他已經傷到了舌頭,立即地起身去拿包袱裏的水袋。桌上的茶壺裏裝的是熱水,現在只能用水袋裏的涼水應急。他将水袋的塞子拔下,遞給了啼莺。啼莺倒了涼水入嘴,含了一會兒,又倒入一口含着,這才感覺好些。
然後啼莺将含着的水咽下,對他道謝:“射射。”燙得他說話都大舌頭了。他連忙用另一手掩住嘴,偷偷地張嘴吸氣。
“慢慢吃。”
冷予瑾說罷,拿過他的粥碗,用原來的勺子一圈圈攪着碗裏的粥,讓空氣竄進翻起的空隙裏,加快米粥的冷卻速度。過了一會兒,他将溫下來的粥碗又放了回去,這才開始拿筷子攪拌自己的小面。
他還記得扶傷跟他說過的話,說啼莺聰明,學東西很快,可惜被家境耽誤。方才在城門處應付審核通行的士兵,啼莺的反應也很是機敏,印證了扶傷說的話。不過現在又是突然發笑,又是冒失地被粥燙了嘴,原來也有這樣笨拙的一面。
兩人默默地進食,小面和菜粥都被兩人各自吃完了,而雞肉和素菜倒還剩下些許。啼莺雖然還是有些嘴饞,但是他現在身體不好,不敢吃太多,怕傷胃,只能忍下了。之後冷予瑾便拉了門邊的鈴繩,讓店小二上來收走了碗碟。
“我再給你診下脈,待會兒去藥鋪給你配藥。”
說着,冷予瑾走到啼莺身邊,示意他将手腕翻出來。啼莺現在決定求生,當然是乖乖照做了。冷予瑾将三指搭在啼莺手腕的脈口處,仔細觸壓,見他脈象并無太大變化,心下定了主意,打算按這兩天想好的療法去配藥。
他并不知道啼莺心境已變,只是昨晚那一場發洩似的大哭,他想對方應該不至于再去尋死了,但也不确定自己的推測是否準确。現在見他并不頑抗,倒也更加放心了些,就放棄了最初打算将啼莺綁在床上防止他輕生的念頭。
啼莺不知道自己差點就要被綁在床上了。他吃過飯之後,就覺得有些疲倦,又想睡了。于是冷予瑾将他扶上了床,讓他好生休息,然後才拿着佩劍和錢袋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金銀銅錢與物價,文中設定大致如下(金銀價與物價都會浮動):
1兩黃金=8-10兩白銀;1兩白銀=1000-1500銅錢;
金銀的重量單位1兩=10錢=100分=1000厘,比如一錢銀子=100-150銅錢;
鄉村教師每月收入大約2兩銀子;大米約10銅錢一斤,豬肉約20銅錢一斤。
對比2017年普通城市物價的話,1銅錢約1-2元的樣子。
因為我自己看書的時候對這些就不敏感,所以将設定寫出來,方便同樣不敏感的小天使們有個感覺。
設定中,冷予瑾的思維方式與常人不同,畢竟長期隐居,希望自己能寫好有些矛盾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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