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離開縣城後,馬車走了一天官道,兩人在農家借宿一晚。第二日改走行商開辟出來的往西南走的近道,沿途漸漸地看不見人家了,晚上只能在路邊停車,宿在馬車上。

每日早上,等啼莺醒來後,冷予瑾便停下馬車,架起爐子生火,先用陶釜熬一碗米粥,給啼莺端去,再換上藥罐來煎藥。因為野外取水不便,車上儲水不多,這藥材也就不能提前浸泡,只能将就着直接入罐熬了。煎藥的時候,他便就着清水吃些幹糧飽腹。

待啼莺喝過藥,喂了糖丸後,冷予瑾才收拾好東西,繼續馭馬趕路。到了下午,趁着天還亮,又是一番停車生火、熬粥煎藥。之後再行一段,直到實在看不清路了,冷予瑾便将車停下,缰繩栓在樹上,放下車輪旁的機關,又喂了馬,接着準備過夜休息。

如此循環往複,一路向西南而去,離逸龍山莊越來越遠。

其實在第一日早上,啼莺自己喝着溫熱的米粥,卻看着冷予瑾守着藥罐吃幹糧,心裏很是過意不去。神醫怎麽能吃得比自己差?于心有愧。

于是他捧着碗對冷予瑾說:“冷大夫,我也可以吃幹糧的。”

冷予瑾剛剛吃完了一張面餅,正收拾東西,聞言立即反對道:“不行,你是病人,要吃些溫養的東西。”

“那……你也一起吃粥嘛。”

“沒必要,幹糧方便,管飽。”

啼莺不死心,繼續勸道:“可是粥比幹糧好吃些。”

“是嗎?”冷予瑾想了想,他還真沒覺得有差別,便說,“都沒有油鹽,差不多吧。”

這碗粥只是用清水煮開了小米做出來的,的确沒有油鹽。啼莺想,雖然味道一般,但口感上與幹糧相比,還是有些差別的。

然後他忽然福至心靈地想起,傳聞中神醫成名之後便一直隐居世外,再加上又是這麽個超脫的性子,一看就是獨處慣了的,說不定連個仆人都沒有。

“冷大夫,你家裏可有仆役或者廚子?”啼莺試着問他。

冷予瑾搖頭道:“藥廬裏只有我一人。”

“那膳食要怎麽解決?你親自下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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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時買足幹糧、腌菜和熏肉這些,熱一道就行了。”冷予瑾答道,“地裏還種了些蘿蔔,洗了就能吃,很方便。”

果然如此。啼莺剛才便猜想,神醫可能是習慣了吃這種面餅饅頭類的幹糧,不僅僅是趕路時為了方便。所以他才會覺得沒有油鹽的話就都一樣,因為他平時裏就吃得很粗糙,才不會去在意口感的問題。

啼莺想着便覺得有些心酸。聞名天下的神醫,每天就啃着幹糧嚼着腌菜生吃蘿蔔過日子。這兩天住客棧,他也頓頓吃面條,都不知道要享受一下。

“我!”啼莺說得有些急,卡了一下,“我會做菜。全國九州的菜我都會做!”

他在逸龍山莊的三年裏,最愛去廚房裏幫忙,所以才跟着掌勺的學了這麽多。因為他自己嘴饞,雖然不敢多吃,但看看總是好的。現在他就很慶幸自己還擁有廚藝這項技能,等以後能自如行動了,一定不讓神醫再吃得這麽随便。

冷予瑾沒聽懂啼莺話裏的意思,還以為他突然想顯示自己的本領,于是跟着誇他:“嗯,你很厲害了。我就一點也不會。”會熬粥或煮面這類簡單的,對他來說就夠了。

啼莺還想繼續解釋,卻被冷予瑾催着趕緊喝粥,免得粥徹底涼了傷胃。他心裏有那麽一絲委屈,因為冷予瑾竟然誤會了自己,但還是聽話地吃完了粥。

接着,該服的藥也煎好了。他一口氣喝下藥汁,這苦味一下就竄到心裏,瞬間讓他大腦一空。然後他含着糖丸,模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在近道上走了兩日,馬車便上了山路。山裏風冷,冷予瑾便不讓啼莺再坐在門口與自己說話,将他趕進了車廂裏。啼莺當然是聽從神醫的安排,卻又怕冷予瑾趕車無聊,在裏頭唱起歌來。

他的嗓音其實很好聽,否則小倌館也不會格外注重教他撫琴唱歌,還給他取了啼莺這個花名。只不過中毒後嗓子便啞了,這幾日他喝了冷予瑾開的藥,雖然嗓子沒有完全恢複,但好歹能開嗓唱歌了。

原來他是不愛唱歌的,小倌館裏教的都是不入流的豔詞,讓他心生厭惡。所以離開那裏後,他展露過琴棋書畫的本事,還能裝一下文人雅士。但這三年以來,他幾乎沒有開過嗓。

不過現在他的心境不同了。啼莺不願想起過去的不堪,但是林七卻想正視自己的過去,徹底解放自己。他要學神醫,想唱歌了,便開嗓,管它低俗還是風雅。

那些豔詞當然不可能唱給神醫聽,啼莺選着自己聽過的一些民間歌謠唱了出來。他見冷予瑾沒有攔着,便唱一首歇一會地跑遍了九州。

“千裏林,春抽芽,進城添新衣。千裏林,夏生葉,入廟祈福吉。”

這兩句其實是童謠,在啼莺記憶裏,小時候自己還與兄弟姐妹們一起唱過。他繼續往下唱,卻聽見了從車外傳來的聲音,冷予瑾竟然跟着合了最後兩句。

“千裏林,秋打霜,登山賞紅楓。千裏林,冬浮雪,歸家挂明燈。”

啼莺心裏一驚,也顧不上之前冷予瑾的交待,挪到了車門旁,接着便掀起布簾和冷予瑾說話。

“冷大夫,你怎麽知道這首童謠?”

冷予瑾專注看着山路,沒有回頭,答道:“我家原來在闌州霖陵郡,自然知道。”

“這是霖陵郡的童謠?”啼莺再次确認地問了一遍。

“是。”

啼莺低聲又念了一遍:“闌州……霖陵郡……”

他記得這首童謠,卻不記得自己家在何處。那時太過幼小,很多事記不清,大約是四歲時被賣給城裏大戶為仆,又在他五歲時,大戶家犯了事。他們這些簽了賣身契的奴仆,就落在了各路販子手裏。幾經輾轉,最後他被送進了小倌館。

真是可笑,他只知道小倌館在柊州華昌郡,卻不知道自己家在闌州霖陵郡。

一時間,啼莺悵惘不已。所以他沒有注意到冷予瑾的說法,更沒有注意到其實他與神醫是同郡出身的這種緣分。

冷予瑾趁着前方是平直的路,回頭看了一眼,見他說完話還在車門邊發呆,便出聲将他往裏趕。啼莺聽話地坐回了放着軟布墊的角落,一直在心裏想自己家的事。

原來他不知道家在何方,記憶又那麽模糊,所以也無從去想。現在突然得知自己家可能在闌州霖陵郡,他一下子便覺得找回家人的希望大了,所以忍不住逼自己努力去回想幼時的記憶。

車行了一會兒,突然停了下來。啼莺差點沒坐穩,這才從記憶的碎片裏脫離出來,然後便看見門外的冷予瑾掀起了車廂布簾。

“林七,将那邊的喜服扔過來。”冷予瑾說着,朝他伸出了手。

啼莺這會兒腦子裏還僵着,只是機械地聽從指令,夠到那一團紅白的衣物,扔給了冷予瑾。冷予瑾拿了衣服便放下了布簾,啼莺看着飄動的布簾一角,腦子才轉過彎來。

他趕緊往前爬了幾步,掀起布簾去看車廂外的情況。只見冷予瑾站在馬車旁不遠的懸崖邊,手一揚,那身見證了啼莺過去愛恨嗔癡的奢華喜服,就這麽摔落深淵。

啼莺一時恍然,這副模樣被返身回來的冷予瑾看見,以為他其實還沒有想開。冷予瑾只覺得自己心裏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便想勸他。

“你是林七。”他對着啼莺說,“何況禮未成,做不得數。”

“我知道。”啼莺說罷,放下了布簾,他看着自己白得異常的手,又說了一遍,“我知道。”

他不是放不下,只是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他自己也随着那身喜服被扔下了懸崖。如果前二十年就是他的前半生,那這前半生還真是活得不清不楚。

車廂布簾又被冷予瑾掀開,啼莺擡頭看他,覺得他好像在生氣似的。但是神醫本來就天生面帶威怒,啼莺也分不清到底有沒有生氣。

“你要是喜歡那樣胡哨的紅衣服,我再給你買一身便是。”

啼莺吓了一跳,就怕神醫當真給他買胡哨的紅衣服,連忙擺手拒絕:“不不不,我不喜歡紅衣服。你給我買的這幾件就挺好,我很喜歡。”

冷予瑾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應了聲:“嗯。”然後他又解釋道,“那衣服扔在山裏,不容易被人找到,以免暴露我們的行蹤。”

“對,不能讓龍亦昊的人找到。”啼莺趕緊附和,甚至還想拍手,但總算沒做得這麽誇張,而是嘴上贊道,“冷大夫深思熟慮,做得對。”

冷予瑾點了一下頭,這才放下布簾,重新駕車前行。

是自己的錯覺嗎?好像神醫的心情又變好了?啼莺想了想,默默退回到了軟布墊子那裏坐着。算了算了,神仙的心情,自己一介凡人,哪裏能猜得透呢。

或許是因為提到了家鄉的緣故,當晚啼莺在夢中便夢見了幼時的情景,他急切地想要看清父母的面容,可總是一片模糊。忽地,他聽到咚地一聲,心頭一跳,便驚醒了過來。

啼莺迷糊地睜開眼,發現眼前竟然是冷予瑾佩劍的劍鞘。這異常之狀,讓啼莺立時清醒過來。他起身,掏出懷裏的夜明珠,照過去仔細一看。還好,劍未出鞘。

可是,睡在門口的冷予瑾卻不像往日那般安穩。他的姿勢奇怪,緊握着劍的手也打了開來。想必剛才驚醒啼莺的聲音,便是他擡手後讓劍砸到了木板。而他另一只沒有握劍的手,在身前緊緊攥拳,用力到青筋都暴了出來。

啼莺見他雙眉緊皺,在夢中低聲胡亂呓語着,顯然是被噩夢魇住了。一時間,他竟然沒有奇怪神醫也會做噩夢,而是下意識地就探身過去,握住了冷予瑾攥拳的手。

要說些什麽才能安撫他呢?啼莺一時慌亂,突然想起白日裏冷予瑾合上的那首童謠,便用最輕柔的聲音唱了出來。

“千裏林,春抽芽,進城添新衣。千裏林,夏生葉,入廟祈福吉……”

随着童謠緩緩唱出,啼莺瞧見冷予瑾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似乎噩夢已散。

明明是既強硬又超脫的人,卻也會在夢中如此難過。神醫究竟夢見了什麽呢?或者說,他心底埋着怎樣的陰影呢?

啼莺不知,他只是也跟着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不通音律,查了十八韻,費勁瞎編了文中歌謠。勉強押了尾韻,但沒有管平仄。

若小天使們有何修改意見,還請賜教。不過,賞楓和挂燈籠這兩件事不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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