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啼莺知道冷予瑾是在為自己出頭,當然很領他這一份情。

若按啼莺自己的性子來,他不會與這些人起沖突。因長年生活在壓抑的環境中,除了忍耐以外并沒有別的選擇。然而誰又不想活得堂堂正正,為自己發聲呢?只是他沒有膽量也沒有底氣如此肆意。

起初他也有些擔心,不知道冷予瑾會做到什麽程度,怕他失手出事。後來倒是被冷予瑾炫技般的言行給迷了眼,只顧着欣賞神醫的不凡身手與傲然之态了,也跟着忘了自己那些自卑低落的情緒。

啼莺對冷予瑾道了謝,等店小二上了菜又離去後,他又好奇地問:“冷大夫,剛才那是使暗器的功夫麽?”

冷予瑾點頭道:“略知一二。”說完,趁着小二暫時沒有時間去鄰桌收拾,他起身過去将銀針取了回來。

略知一二?一定是謙虛之詞。啼莺雖然不會武,但這三年也見了不少武者俠客,也能有些個不算外行的判斷。

江湖中使暗器的門派不多,幽谷毒門算是較為厲害的一派。那日啼莺被誤認,轉瞬之間也看見了追殺之人射來的毒針,只是來不及躲閃。而今日,他一直盯着冷予瑾,別說銀針了,他甚至都沒注意到這人的手動過。

現在見識了冷予瑾用暗器的功夫也這般厲害,啼莺更加崇拜他了。醫術、輕功、劍術、暗器……到底有什麽是神醫不會的?嗯,除了做菜和笑以外。

冷予瑾取了銀針回來,見他還在發呆,便輕敲了一下桌面,說道:“吃飯。”

啼莺聽話地拿起碗筷,默默進食,解決了今日最後一餐。之後他們兩人上樓進了廂房,坐在桌邊等店小二将內服藥和浴桶送來。

幹等着實在無聊,啼莺便跟冷予瑾搭話閑聊:“剛才那些讀書人說的禮義廉恥,你怎麽看?”

他還記得冷予瑾之前表現的種種,不介意他人誤會,知道自己取向不同也不曾差別對待。要說是“求同存異”的開明,反而更像是“與我何幹”的無所謂。

正如啼莺所想,冷予瑾回道:“這些迂腐之人實在教條。在我看來,寡婦再嫁,同性成婚,又礙着他們什麽了?嘴上說着禮義廉恥,不過是找個由頭擡高自己罷了。”

啼莺小心地問道:“那如果礙着你了呢?”

“怎麽會礙着我?”

“比如……有寡婦屬意于你,找媒人與你說親,鬧得天下皆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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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予瑾搖頭,他說:“這不現實。”

“怎麽不現實?”

“我常年隐居,少與人打交道,怎麽會有寡婦屬意于我?”

知道他愛較真,啼莺只得說:“那便假設她對你一見鐘情。”

冷予瑾蹙眉道:“這更離譜了。我這副相貌,尋常女子見了,不怕我已是難得,不可能會對我一見鐘情。”

聽到冷予瑾如此有“自知之明”的話,啼莺頓時不服氣,辯駁道:“冷大夫切不可妄自菲薄。這叫神佛威怒之相,所以她們不敢冒犯,并不是害怕。”

又在說胡話了。冷予瑾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去接話,只看着氣呼呼的啼莺。真是有趣,自己不過是說了實話,卻讓他急成這樣。

被冷予瑾這麽沉默地看着,啼莺才意識到自己沖動地将內心追捧神醫的話全都倒了出來,他頓時感到一陣窘迫,不知該說些什麽掩飾過去。好在店小二送藥上來,及時的敲門聲打破了屋內尴尬的氛圍。

啼莺這回像是搶着要喝藥,一鼓作氣地将苦澀的藥汁喝下肚,趁着苦味正盛時,擡手遮住了臉,擋住了冷予瑾的看來的視線。太尴尬了,自己在心裏想想也就算了,現在讓神醫聽去了,會不會以為自己的腦子也中了毒?

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便聽到冷予瑾問話:“還要不要吃糖了?”

啼莺想也不想地就答道:“要!”

然後他便聽見了一聲笑,驚得他連尴尬都忘了,連忙拿下手去看冷予瑾,還真讓他看見了不得了的畫面。這位好似不知道什麽叫做笑容的神醫,此時竟然眉眼舒展,勾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啼莺一時有些看呆了。

他第一眼見到冷予瑾時,就覺得他的五官和輪廓頗有幾分英氣,只是眉眼的形狀和抿嘴的習慣實在太傷面相。沒想到這人舒展眉眼之後,笑起來能有這麽好看。前後強烈的反差,更襯托出他此時的英俊了。

一瞬間,啼莺想了許多。他心裏的小人一躍而起,啊呀呀地說個不停。

我就說!為何天神轉世卻得了這副兇相,原來是為了藏住此時的光芒萬丈。這要是讓尋常女子看見,說不得多少人要芳心暗許。若是再遇着個敢愛敢恨的女俠……不行不行,神醫心懷天下,哪能被兒女情長耽誤了大業!

心中的小人吹天噓地,啼莺也跟着晃神了許久。等小人閉了嘴,他才回過神來。冷予瑾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笑意,此時正捏着一枚糖丸,安靜地看着他。

啼莺掩飾尴尬地假咳了一聲,仔細想了想,确定自己剛才沒有将心裏話又說出來,才松了口氣。

冷予瑾見他回神,一邊将糖丸塞進他嘴裏,一邊問他:“你怎麽又發呆了?”

啼莺含着糖丸,含糊不清地說:“因為剛才看到你笑了。”

“……你看錯了。”冷予瑾說完,嘴角往下抿得更厲害了。

“就算看錯了,那也是看見了。”啼莺強詞奪理地說。

冷予瑾背過身去,擡手按了按自己嘴邊的臉,悶聲說:“抱歉,吓着你了。”

這回答讓啼莺覺得一陣古怪,正要開口說話時,剛才送藥來的店小二已經和他的同事将藥浴桶搬到了門口。聽見敲門聲,冷予瑾徑直走過去開了門,讓他們将浴桶搬進房中。因外人在場,啼莺只好暫時不作聲。

等店小二退下了,冷予瑾就過來要護着啼莺去浴桶邊。啼莺看着他的臉,明明還是平常那般沒有多餘的表情,可啼莺就覺得他現在情緒低落。

于是啼莺不肯動身,非要與他說個明白:“冷大夫,你剛才為何那麽說?”

冷予瑾伸出的手一頓,又收了回去。他的視線向下,沒有落在啼莺身上,嘴上回道:“我的笑臉很吓人,不是麽?”

“不會啊,一點也不吓人。”

“用不着哄我。”冷予瑾不信,微微蹙眉,擡眼問他,“你剛才不是被吓懵了麽?”

見他不信,啼莺又着急了起來,這一急便忘了剛才的教訓,直接将心裏話說了出來:“我那是看呆了!你笑起來特別好看,所以我……”說到一半,他反應過來了,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肯往下說了。

冷予瑾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固執地認為啼莺還是在哄他,嘆了一聲:“你又胡說了。”

啼莺還想分辨,冷予瑾卻是不想再讓他任性了,強行将人拽起來,半扶半抱地将他推到浴桶邊,然後問他:“是你自己脫衣入浴,還是要我動手?”

毫不懷疑神醫一言不合就會親自動手,啼莺抓着自己的衣襟,連聲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得了他這句話,冷予瑾便走到桌邊,面壁而坐。啼莺也不敢再磨蹭,趕緊脫衣除襪,爬進了浴桶裏。他還記得之前泡藥浴的要求,将藥湯漫到了下巴處。然後他再偷偷去看冷予瑾,見對方仍是背對着自己,坐得筆直。

“冷大夫?”啼莺小心地喊了他一聲,只怕冷予瑾不肯搭理自己。

“嗯。”

雖然應了聲,冷予瑾卻沒有轉身過來,啼莺莫名地就覺得他似乎在生悶氣。

哎呀,不就是誇他笑起來好看嘛,這不是好事麽,為什麽反應這麽激烈?啼莺又想了想,覺得這裏頭一定有什麽故事。不行,他不能讓神醫對自我的認識這麽偏頗。

“你……為什麽會認為自己的笑臉吓人?能跟我說說麽?”

為什麽?當然是吓着過人。

冷予瑾又想起了年少時期,随師父外出,偶遇了獨眼藥王。那時藥王身邊帶着他最小的徒弟,是位名叫回春的小女孩,比他要小上許多歲。于是師父鼓勵他去與回春說話,還特意交待他要笑着打招呼。

因幼時家中遭遇事故,他之後大約有兩年像是活在夢裏,師父說他那會兒連話也不肯說。後來總算開口說話了,他便跟着師父學武。師父癡迷于研究劍術,而他癡迷于研究醫術,兩人常年隐居,相依為命地生活了很久,都沒有注意到他從來不笑這件事。

等他長得很大了,師父才注意到這個問題,于是總跟他說要學着去笑,以表達心中的善意。他當然聽從師父的話,很用功地練習如何去笑。只是,這一回,他努力做出了笑容,卻将眼前的小女孩吓哭了,甚至跑到藥王背後不敢再看他。

那時他頗受打擊,反而固執地想要學會怎麽笑才不吓人。他跟着師父在外游歷了一圈,卻一個接一個地将遇見的其他孩童吓哭,而年紀稍大些的同輩人雖然不哭,卻也面色發白,甚至還有兇回來的。

游歷歸來後,師父看着他練習笑容,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再也不提什麽笑容和善意。練到最後,他自己也放棄了。笑容什麽的,就當自己天生面癱,不會笑吧。

想到年少的自己對鏡練習笑容時看見的可怕神情,他不由得心生郁卒。倒不是在意旁人對自己的态度,只是這種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力感,讓他十分煩悶。其他事物,若他想去學,最後總能順利上手,唯有笑字大山,他跨不過去。

可是,啼莺卻說他笑起來不吓人,還說很好看。明知道不可信,肯定是啼莺說來哄自己開心的,但他竟然有些動搖,想着若這是真的該有多好。這樣的話,他也就不會不得小動物的親近,也不會吓懵啼莺了。

冷予瑾的思緒從過去的記憶裏轉了回來。房間裏很安靜,他知道啼莺還在等自己回話,最終簡略地說了實話:“年少時,我也笑過,吓哭了好些人。”

然後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點水聲,啼莺的聲音随之傳了過來:“要不……要不你再對我笑一笑?我的膽子其實挺大的!”

作者有話要說:

啼莺,一見神醫形象受損,就着急。一着急,就不會好好說話了。怕是腦子中了名為神醫的毒。

看的人真的多起來了!感謝追文收藏和留評的小天使們,給大家比小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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