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晚上,陳餘将熬好的藥湯倒入浴桶裏,便去通知啼莺可以進行藥浴了。
為了方便燒水入浴,冷予瑾直接将東廂房靠廚房的一間空屋改成了浴室,在裏面安置了浴桶、屏風、衣架等物件。啼莺帶着要換的衣物,進入浴室,關上門,便脫衣除襪,爬進了浴桶裏。
屋裏所有的燈燭都罩着紙罩,燭光透過米白色的紙映出來,在地上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啼莺盯着那影子出神,突然聽見了敲門聲。
“林七,我進來了。”
冷予瑾的話音剛落,便響起了屋門開合之聲。門口擺着屏風,遮住了內外的視線,啼莺看不見冷予瑾,因為燈燭在自己背後,屏風上只有自己的影子。
“有事嗎?”啼莺問他。
“我聽陳餘說,你心情不大好,是在擔憂自己的病情嗎?”
神醫這是在關心他。啼莺心中一暖,他張口道:“我……還好,已經想通了。”
“嗯。有我在,這毒發動不了,你安心便是。”
啼莺垂下眼,溫暖之餘不免又有些難過。
神醫待他極好,不像對別人那般冷淡,總讓他錯以為自己在他心中是不同的。可是,這些好應該只是建立在扶傷之諾上的吧?待自己毒清之後,在神醫眼裏,自己與旁人也沒什麽不同了。
“冷大夫。”啼莺緊緊勾住自己的手指,盯着黝黑的藥湯,低聲問道,“若是我體內的毒素全清了,之後你是不是會離開這裏,繼續雲游天下或者隐居世外?”
冷予瑾沒有立刻回答他,啼莺只聽見身後燭火的噼啪之聲,等了許久,才聽到冷予瑾說話的聲音。
“我出去了。你藥浴之後也早些休息。”
他沒有回答自己,是聽出自己話語中的不舍嗎?這沉默的溫柔,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啼莺松開了自己勾着的手指,靠在浴桶邊,閉上了眼睛。他對自己說,你能活下來已是極大的福氣,多虧神醫相助,實在不可将他視為救命稻草,緊緊抓着不放手。
藥浴結束後,陳餘又為他端來了溫水,啼莺擦洗幹淨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走向正房時,他看見東側冷予瑾的房中隐隐有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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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不喜火光,現在應該是拿着夜明珠吧。啼莺看着東側寝室緊閉的門窗,想起之前兩人總是宿在一處,心下黯然。神醫現在在做什麽呢?是又入定出竅了嗎?
回到自己房間後,啼莺熄滅了燈燭,爬上床,扯過薄被一角蓋上,想了想,又将自己整個塞進了薄被下面。雖然現在已經是五月下旬,天氣漸熱,但是冷予瑾說他體寒,之前總要拿被子将他裹住。
睡吧,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不該想的,睡一覺也就忘了。
啼莺閉着眼,明明身體疲乏,卻始終無法徹底入睡,在半睡半醒中掙紮了許久,才艱難地入眠。這一個月以來,他還是頭一次睡得這麽不安穩。
而一室之隔的冷予瑾,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在浴室裏,啼莺問他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不知要如何回答。沉默許久之後,只好匆匆離去,将自己關在房裏,苦苦思索。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啼莺體內的毒可以全清。可是他很清楚,這個前提很難實現,可他無法對啼莺說實話。三種毒在啼莺的體內維持着微妙的平衡,他有辦法壓制毒性不發作,但沒有密□□,他不敢随意去試毒素成分,也就無從為他全清毒素。
因為每試一次,體內的毒素平衡被破壞,啼莺就要受苦一次。同時,每次毒發,都會使得他髒腑衰弱,而這種衰弱無法挽救,會折損人的壽命。他有把握在半年之內試出解藥來,但他不忍心讓啼莺如此遭罪,更不忍心他清毒之後壽命受損。
他雖然醫術了得,但畢竟不是神。他能夠将人從鬼門關救回來,但不能讓人長生不死,若是人壽命到了,他也無可奈何。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疾病可醫,中毒可治,但到底還是要傷身,區別只在折損壽命的程度罷了。
其實他一開始答應扶傷時,是打算強行試毒的。只要受苦半年,從活不過一個月,到還能再活十來年,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可是,他見到了啼莺,這人在他懷裏大哭一場,竟然勾起了強烈的同情與不忍,這些感情他原來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想,啼莺還這麽年輕,前二十年活得這麽辛苦,怎麽忍心讓他只有十來年好活呢。于是他便改了主意,藥浴導出部分已知之毒,并用內服藥繼續壓制,讓這些互相勾結的毒素在體內沉睡。除了偶爾會有不适感,啼莺也能像常人那般活着,不用再折損壽命。
不過那會兒,他的打算也只是在扶傷承諾的三年中,在不驚動毒素平衡的情況下試出解藥來。如若不成,他便留下壓制毒性的藥方,将啼莺交給扶傷照看。他也無意識地想過,或許偶爾回訪一下,若情況有變,也好修改藥方。
可是剛才,啼莺問他會不會離開此地,繼續雲游或隐居。他忽然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想的竟是不會離開。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時改了主意,實在驚詫。
若說啼莺的毒無法全清,要一生用藥,自己想要一直照看,或許還能用醫者仁心和責任感解釋。但啼莺問的是毒素全清之後,那自己沒了理由留在這裏,為何仍不想離開?
他想不通這個問題。按照他以往的性子,想不通也就算了,不想離開那留下便是。可這一次,他偏偏想要弄明白為什麽。
自從家中事故以來,他再看這個世界,在記憶裏留下的只有一片灰色,唯有師父的畫面會帶着暖色。可是,他回想這一個月與啼莺的朝夕相處,竟然不是灰色的畫面。這人的高興、驚詫、微怒、胡鬧……記憶裏的種種顏色,晃得他眼花。
原來他待啼莺好,都是無意識的舉動。而今日,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在自己心裏啼莺與旁人是不一樣的。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不一樣?為什麽偏偏是他?
他想着這些問題,在桌邊枯坐了半夜,想到最後腦子一片混亂,疲倦不已,才摸到床上躺下,糊裏糊塗地睡了過去。
在夢裏,他回到了幼時,那閉口不言恍若做夢的兩年中的某一天。
“無名,正好你來了,為瑾兒算一卦吧。”這是師父白衣劍仙的聲音。
另一人碎念低吟許久之後,忽然大呼:“此子了不得,了不得啊!”
“如何了不得?”
“此子天賦鬼才,本不該投胎凡間,卻為執念以身入世。若他行善世間,萬民有福啊。可天道已有定數,容不下他翻覆,所以才降下如此磨難。唉,如今心神受損,可惜了。”
“唉……冷家無辜遭受此劫,這天道也實在無情。”
“天意難測,我推演卦象窺得一二,不過都是瞎說罷了。”
“你要是瞎說,這天下便沒有能夠窺探天意的人了。”
冷予瑾感覺到頭頂上搭上了一只溫暖的手,然後又聽見師父的聲音。
“無名,你說瑾兒為執念入世,可能算得這執念為何?”
另一人又是一番碎念低吟,然後答道:“只知這執念與寒衣節有關。”
“寒衣節……唉,苦了這孩子了。”
白衣劍仙的聲音逐漸遠去,冷予瑾猛然驚醒。
這段對話他本是不記得的,那時他年幼,又因故自閉,根本不記事。後來長大了,師父才将無名道人為他算的卦告知于他。那時師父認為,執念與寒衣節有關,或許是指自己早亡的父母。
可為何如今他在夢中想起來了?冷予瑾皺眉思索,想起自己在睡前苦苦思索的問題,不由得心中一動。其實師父的推論仔細想并不合理,父母因他入世而遭難早亡,不該是他入世的執念。難道這卦與啼莺有關?
想到這裏,冷予瑾匆忙起身,穿上了外衣,拿起床頭的佩劍,出門去找啼莺。
此時天已大亮,但啼莺昨晚睡得不好,所以還未醒來。直到冷予瑾在外敲門,他才難受地睜開眼,腦子裏一抽一抽地疼。
“就來!”
啼莺喊了一聲,揉了揉太陽穴,掀開身上裹着的薄被,拿過床頭的外衣匆匆穿上。他顧不得梳頭束發,快步走過去将門打開。讓他驚訝的是,門外的冷予瑾也披着頭發,顯然也是匆匆穿上衣服就過來了。
“冷大夫,你這是……?”啼莺疑惑地問。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冷予瑾沒讓他說完話,直接問道:“林七,你的生辰是幾月幾日?”
“咦?”啼莺一愣,雖然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還是答了,“我記得是十月初一。因為是寒衣節,小時候父母會提前一天給我過生。”
因為家裏窮,孩子又多,很難得能吃上好菜好飯,所以即使他還年幼,對這個日子也記得非常清楚。後來小倌館也會在十月初一這天對他格外開恩,不用幹活和學東西,還能吃頓好的。即使孤身一人,生辰當日也是他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
冷予瑾聽到他的回答,心裏豁然開朗。果然如此,啼莺便是他的執念,所以他才會覺得這人與旁人不同。這些開心與不忍心,屢次破例,還有不想離開,都找到了原因。
啼莺是他的執念,那他想要護這人一世,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看着冷予瑾的神情,啼莺覺得他的的眼神好像從緊張變成了放松。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啼莺忍不住問道:“冷大夫,突然問我的生辰……所為何事?”
然後,啼莺又看見了冷予瑾的笑顏,這一回格外明媚好看,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冷予瑾眼裏的笑意似乎要溢出來似的,語氣也十分輕快。他問啼莺:“你可願行奉茶禮,正式拜我為師,坐實我們的師徒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後臺好像不卡了,以後都晚上8點更新吧(我這邊是11點)。謝謝小天使們的收藏和評論,麽麽噠=3=
這樣的話,我可以先寫一章存稿再來更新,免得我更新完了就沒動力寫存稿了。
兩人正式結為師徒啦!之後要寫的劇情還有很多,談戀愛也要慢慢來,而且是酸酸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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