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孟聲所說的話,冷予瑾信一半,不信一半。

他從扶傷那裏得知的消息,與孟聲前一半的說法能對上號。啼莺是去了闌州才遭遇這等禍事,而闌州正是幽谷所在地。左家在峒州,與幽谷毒門交惡後,左家人便很少出現在闌州。說左慕白是沖着幽谷毒門去的,也有幾分可信。

但後一半應該是托辭,全不可信。按扶傷所說,追殺之人不敵龍亦昊才匆匆撤退,怎麽會不知道自己惹上了逸龍山莊。他們可能不知與龍亦昊拜堂的人是誰,但怎麽會猜不到神秘俠客是左慕白?就算猜不到,追殺時誤傷了無辜的啼莺,難道也猜不到是逸龍山莊的人?

冷予瑾正要開口,與孟聲面容一樣,只左眼角多一顆淚痣的孟司從後廚那邊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冷予瑾,面色冷淡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擠到了孟聲邊上,坐了下來。

“處理好了。”孟司低聲道。

孟聲嘴角含笑,輕拍了一下孟司放在腿上的手,然後與冷予瑾說:“左家那位公子前不久聽說已經轉醒了,也不知誰有這麽大本事。同是行醫用藥之人,冷大夫可曾聽說過什麽?”

“不曾。”冷予瑾盯着孟聲的眼睛,餘光也注意着孟司的動靜,他慢慢說,“能解幽谷兩種密毒的人,我也想認識一下。”

孟聲的眼珠微微一動,視線往孟司那邊偏了一分,随即又轉了回來,面上的笑容一直未變。孟司的神情卻是變了,本來他就不像孟聲那樣愛笑,現在更是沒了好臉色。

冷予瑾心裏也有了答案,眼神更冷了。

連孟聲與孟司這兩位左右使都不知道左慕白其實只中了一毒,另一毒用在了別人身上。看來幽谷毒門派出的追殺者,沒有向上頭彙報實情,恐怕是不願擔責。只要日後左慕白确實毒性發作,便不會有人追究到底是幾種毒。

那他的徒兒就該受這無辜之災嗎!

孟聲注意到了冷予瑾更加兇狠的目光,幽幽地嘆口氣說:“看來冷大夫是不想說了。尊主一直很欣賞你,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

以往聽到孟聲說這類招攬的話,冷予瑾向來是不理會的。但今日不同,他記挂着啼莺的狀況,便無法不為所動。

“若你們願意告知這兩種密□□供我研究,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一旁的孟司沉不住氣了,他怒視過來,低聲吼道:“兩種?真有膽!”

孟聲面上仍是眉眼彎彎,唇角勾起,眼裏卻沒了笑意。他輕撫了一下孟司的背,待他冷靜下來,才對冷予瑾說:“我才知道,冷大夫竟然長着一張獅子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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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予瑾不理會他的嘲諷,只問道:“就說願意還是不願意吧。”

“既然稱之為密毒,便是我派立身之本,你這一下要去兩種,我可不敢擅自做主。”孟聲的語氣也沒了笑意,不過他想了片刻,又說,“待我們辦完事,返回谷中,定将冷大夫的意思回禀尊主。”

“有勞。”

冷予瑾嘴裏吐出這兩字,連個揖也不做,直接起身離開了雅間。剛才他坐的位置已經被其他人占了,他便在角落裏又選了一個位子坐下。

他又聽了一會兒廳裏的閑聊,店小二将他要的烤鴨放在食籃裏送了上來。轉頭一看,那三位俠客還在等他們點的菜,孟聲和孟司也還沒離開雅間,他便提起食籃,又走了過去。

孟聲和孟司正在雅間裏分吃燒雞,見他過來,都停下了筷子。

“冷大夫還有事?”孟聲笑着問他。

冷予瑾不說話,掀開食籃蓋子,拿起筷筒中的一雙竹筷,從片好的烤鴨中夾起一小塊,放進了孟聲的碗裏。

“嘗嘗看。”

孟司将自己手裏的筷子往桌上一拍,怒斥道:“你什麽意思!”

冷予瑾根本不懼他,又用筷子夾了一小塊肉,放進了孟司的碗裏。

“你也嘗嘗。”

孟司氣得臉都發白了,而孟聲倒是哈哈笑了兩聲,說:“舍弟不愛吃鴨肉,不能領你這份情了,還是我來吃吧。”

說罷,孟聲伸筷将這兩塊鴨肉都放進嘴裏,嚼碎了後咽了下去。

“嗯,不錯,春江館果然擅長燒雞烤鴨。”孟聲頓了頓,又笑着問冷予瑾,“這下你可放心了?”

冷予瑾略一點頭,道:“告辭。”接着他蓋上蓋子,扣好鎖扣,提着食籃往外走。

才走幾步,他就聽見雅間裏傳來摔筷子的聲音,想必是孟司在發脾氣。不過他并不放在心上,這烤鴨是要帶回去給啼莺吃的,館內既然有這麽兩位擅長用毒的人在,特別是孟司還去了後廚,自然要更多一分小心。讓他們嘗味,是要他們表明态度。

将食籃在馬背行囊中放穩妥了,冷予瑾牽着馬快步走出城門,然後翻身上馬,快馬趕回了青茶鎮。這烤鴨經不得久放,否則皮沒有那麽脆口,他得趕緊帶回去。

啼莺在家裏等了兩個半時辰有餘。他一直惦記着春江館的烤鴨,午飯都沒怎麽吃。陳餘熱了幾個饅頭,拿過來要分給他時,他只要了小半個。然後他就拿着那本縣令公子送的《千金要方》,坐在大門外邊看邊等。

一聽到馬蹄聲,他便擡頭去看,眼睜睜地看了三次鎮上的人牽着馬走過自家門前,第四次才盼到冷予瑾牽着馬回來。他連忙放下書,迎了過去。

“師父,辛苦你啦!”啼莺說着,伸手幫冷予瑾卸馬背上的行囊。

“這個重,裏面都是書。”冷予瑾将裝書的行囊背拿過來,然後将食籃取出來遞給啼莺,“你拿着食籃去堂屋吃吧。”

啼莺聽話照做,提着食籃往裏走。陳餘聽到動靜也出來了,他牽過馬,往院子裏馬廄那邊引。冷予瑾背着行囊,跟着啼莺進門後就去了正房旁的小書房,将買回來的書籍都規整好。

将食籃放在堂屋的桌上,啼莺迫不及待地将蓋子打開,掀開了裏面的油紙。烤鴨已經片成了塊,整齊地碼在鴨架上,比起之前的燒雞,烤鴨的皮顏色更深一些,而且也更加肥膩。不過,啼莺敏銳地注意到,這烤鴨的肉好像少了一兩片。

莫非是店家偷偷短了斤兩?應該沒這個必要吧,只少了這麽一點,更像是被偷吃了。

啼莺忍着嘴饞,等冷予瑾來到堂屋裏,便跟他說起自己的發現:“這烤鴨一定特別好吃,不知道是店小二還是幫廚偷偷嘗了一點。”

冷予瑾也不想讓啼莺知道在春江館裏發生的事,便沒有出聲。他剛才放完書,便去水缸那邊打了水淨手,又絞了帕子,連着碗筷一起拿過來。

“手給我。”

啼莺一直盯着烤鴨看,聞言愣愣地伸出手去,這才調轉視線去看冷予瑾。等他注意到時,冷予瑾已經握着他的手,拿濕帕子将他的每根手指都細細擦過。

“好了,吃吧。”

“謝謝師父。”啼莺紅着臉收回手,跟着小聲嘟囔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雖然聽到了啼莺嘟囔的話,但冷予瑾卻覺得自己這樣照顧徒弟是天經地義。別說啼莺現在不是小孩子了,就算以後兩人都變成了老頭子,一直練武的他肯定比啼莺要強健,還是得他來照顧對方。

臉上的熱度還未退,啼莺一時竟忘了烤鴨,還是冷予瑾給他夾了滿滿一碗,并将碗筷都塞進了他手裏,這才又勾起了他肚子裏的饞蟲。

不過啼莺也沒有立刻開吃,而是放下碗,不肯先動筷。上回他不停被冷予瑾投喂,後來又分了神,竟然讓冷予瑾最後才吃上燒雞,這次可不能再犯錯了。他拿着筷子,往冷予瑾面前的空碗裏夾了一堆烤鴨肉。

“師父也一起吃。”

等冷予瑾動了筷子,啼莺才放心地開始吃自己碗裏的東西。一個人很投入地在吃,另一個人很投入地在看對方吃,兩人很快就分吃了大半只烤鴨。

啼莺這回吃得滿足極了。心情愉快,佳肴也變得更加美味。他放下碗筷,抽出自己随身的帕子,擦幹淨了嘴和手。

“吃飽了?”冷予瑾問他。

“嗯。”啼莺應聲,随即注意到自己面前堆起的骨頭是冷予瑾面前的三四倍,不禁有些害臊。他想了想,又問冷予瑾:“師父不愛吃這些油膩的嗎?”

冷予瑾搖頭,答道:“也不是。要是你做的話,我會多吃一些。”

本來啼莺是想問一問冷予瑾的口味偏好,以後好安排膳食,沒想到又聽到這樣暧昧而本人卻毫無自知的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沒讓自己的心神被冷予瑾帶跑到天上去。

那邊冷予瑾放下碗筷想了想,又開口說:“徒兒,我今天在城裏聽人說,左家公子已經醒過來了。”

啼莺猛然聽到左慕白的消息,有些驚訝,他擡眼看向冷予瑾,确認道:“左慕白?”

“是。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冷予瑾說。畢竟那是啼莺用他自己的命救回來的人。

“醒了便好。”啼莺想了想,又覺得奇怪,喃喃道,“二月過的毒,現在都五月底了,就算消息傳的慢,怎麽過了這麽久才醒呢……”

冷予瑾看了他一會兒,問他:“你在擔心他?”

“算不上擔心,就是覺得奇怪。”

“你不恨他嗎?”

啼莺一愣,然後仔細理了理他與左慕白的關系。他與醒着的左慕白只見過那一面,兩人算是陌生人,何況事發突然,他被誤傷中毒也不是左慕白有意為之。後來他過了左慕白的毒,但那也不是因為左慕白,而是因為龍亦昊。

所以啼莺答道:“不,我沒道理恨他。”

冷予瑾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從扶傷那裏聽說事情的始末時,并沒有太多共情。如今再度想起這些禍事,卻忍不住為啼莺感到不平。剛才那一問,是他一時失言了。他平時的确不太顧及別人感受,但啼莺不一樣,他不忍心啼莺因為想起過去而難過心傷。

啼莺卻想岔了。他見冷予瑾沉默,忽然想到這人應該從扶傷那裏知道了自己與龍亦昊之間的種種糾葛。此時他哪還有什麽心力為過去之事神傷,只想着趕緊向冷予瑾澄清。

“我已經完全放下了!”啼莺急促地解釋,“我是林七,過去的事情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誰知,冷予瑾卻伸手抱住了他,輕輕地拍着他的背,像哄孩童那般低語道:“我知道,都過去了。不過,你還是可以讨厭那些對你不好的人,也可以恨那些害你受到傷害的人,你想怎樣都沒關系。”

啼莺一時無措,下意識地抓住了冷予瑾手臂上的衣服布料。

有那麽幾刻,他也是恨過的。狠心讓他過毒的龍亦昊,牽連他無辜中毒的左慕白,将他送進小倌館的奴隸販子,甚至是将他賣給大戶人家的父母……在他最苦最絕望的時候也是忍不住恨過他們的。

可是過了那一刻,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去恨。這種感情并不能助他逃離小倌館,也不能救他性命。他的過去已經十分悲慘了,要是再抱着恨意度過餘生,那他會變成多麽面目可憎的一個人啊。

龍亦昊總是說他體貼,說他善良,說他好。扶傷也總說他天真,說他知足,說他傻。只有冷予瑾,告訴他可以去讨厭別人,可以去恨別人。他不用當一個好人,他只用做他自己。

啼莺知道這樣放縱自己不好,但他還是很開心。

其實,他有冷予瑾這番話就夠了。那些片刻的恨意與過去的悲慘,和現在的安定相比,已經無足輕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有4000字,好長。這本每章都會各種超過字數,下一本我想試着按字數分章節,你們說吼不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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