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随着冷予瑾上山避暑後,啼莺在藥廬裏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這個小桃花源裏只有他們師徒兩人,除去每日的學醫認藥等日課,晚上休息時,或是在書房裏聊天下棋,或是在院子裏一邊飲茶一邊看天上的星星。
也是聽得冷予瑾的解說,啼莺才知道,這天上每一顆星都有它自己運行的軌跡。東方青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一共二十八組星宿。啼莺随手一指,冷予瑾都能說出名字來,并告訴他如何辨認。
啼莺聽得新奇,問他:“師父連星相也會看麽?占蔔晴雨吉兇之類的。”
“這我可不會。”冷予瑾搖搖頭,“這些星子在天上日複一日地走着自己的路,與人間晴雨吉兇又有什麽關系呢?”
“江湖和民間,有許多會算卦占蔔的神人,師父都不信嗎?”
“不信。”冷予瑾答道,又想起了無名道人給自己算的卦,補了一句,“若是無名道人所算,我才信。”
啼莺對這位高人實在好奇,趴在石桌上嘀咕道:“不知什麽時候能見這位高人一面。真想讓他幫我算一算。”
冷予瑾給他的茶杯裏續上熱茶,順嘴問道:“你想要算什麽?”
啼莺不說話,伸出雙手捧着熱乎的茶杯,看着冷予瑾,自個兒在那兒悶笑。
“你又在腦子裏想什麽歪主意了?”冷予瑾點了點他的腦袋,“老實交代。”
“才不是歪主意!我說就是了。”啼莺讨饒道,還是遮遮掩掩地說了出來,“我想算一算自己和師父的因果緣分。是不是上一世我做了什麽好事,這一世才能遇到師父。”
因果緣分,因緣,姻緣。啼莺在心裏默默念着。不過這麽一點小心思,偷偷想想應該沒有關系吧?
冷予瑾聽罷,仔細想了想。
無名道人說他為了執念入世,幼年遭遇禍事之後,他只想避世不出,卻還是在諸多巧合之下,受人之托出山,遇見了啼莺。冥冥之中,似乎有命中注定的因緣在其中指引,讓他察覺了啼莺是他的執念,又收之為徒。說不定也是自己上一世做了善事,才有這樣的福報。
于是他和啼莺說:“這樣說的話,我前一世應該也做了很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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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泛甜,臉上卻燒了起來,于是嘴上逞強道:“師父哄我的吧?”
“不是。”冷予瑾很認真地否認,“真心話。”
啼莺不回話,低頭喝茶,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他剛才那麽說,的确是懷揣着小心思而刻意為之,他也知道以冷予瑾的遲鈍程度,是不會察覺到的。可是,他沒想到冷予瑾也回了一樣的話,毫無自覺地給他的小心思煽風點火。
這麽一個不知情愛又遲鈍的人,卻總是會說出讓他誤會不已的話,做出讓他誤會不已的事。偏偏本人還一臉正直,完全不知道這些會讓他多麽動搖。說他自作多情也罷,在這人身邊,他內心的小火苗總是能被輕易煽起來。
時至今日,啼莺已經快分不清什麽叫師徒之情,什麽叫情愛之情了。反正不管是什麽情分,都是冷予瑾給他的,他便也不管了,統統都開心地收下。
“徒兒。你又走神了。”冷予瑾的聲音猛然在他耳邊響起。
啼莺收回心神,才注意到冷予瑾已經湊到了自己的面前,現在兩人離得極近,吓得他差點握不住杯子。
“怎、怎、怎麽了?”這麽近地看着對方的臉,啼莺連說話也打結了。
冷予瑾退回了身子,回道:“我剛才與你說,明日便是大暑了,給你放一天假,隔一日再授課。”
“啊?好呀。”啼莺應下,平穩了心神,又說:“那要做些什麽好呢?”
大暑時民間倒是有一些習俗,比如曬姜和制茶之類,但這裏離最近的市集較遠,不方便購置材料,臨時要做這些怕是來不及的。
冷予瑾想了想說:“你之前不是說想彈琴嗎?明日得空便試試琴吧。”
“好。之前也說了要合奏高山流水的,師父沒忘吧?”
“沒忘。”冷予瑾應道,“你奏琴,我用笛音相和,如何?”
啼莺笑道:“甚好。”
如此說定之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将壺中熱茶飲完,便各自回寝室睡了。
第二日,兩人早起後各自尋了一個空地開始晨練。冷予瑾自然是照例練武,而啼莺前幾日跟冷予瑾學了一套用來養生健體的五禽戲,每日早晨要練上兩遍。
晨練結束之後,便是洗漱、用早飯、吃藥等等。做完每日該做的事情之後,啼莺便叫上冷予瑾,一起去了書房。
冷予瑾走到房間的東側,打開其中最大的一個木盒,從裏面抱出一張蓋着軟布的琴。他将軟布掀開放回木盒裏,再将琴放置在琴桌之上。
啼莺走過去仔細打量着這張七弦琴。琴型是伏羲式,琴身以桐木為面,杉木為底,漆色褐紅泛紫,琴弦呈金色。他伸手撥了一下琴弦,琴音渾圓厚重,傳聲悠遠。
“好琴。”啼莺贊道,輕撫着琴身上的漆面,問道,“這琴可有名字?”
“背面有題名,池上刻篆體四字,風鳴空谷。”冷予瑾也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聽着這仿若風過空谷的回音,繼續說道,“這琴原來是師娘的,她留給了師父,師父傳給了我。”
從冷予瑾的語氣和用字當中,啼莺便知他的師娘已經不在人世了。看着師祖留下來的琴,他也覺得有些傷懷。
這是第一次聽冷予瑾說起他的師娘,啼莺便問:“她是怎樣的人?”
“我沒有見過她。在拜師之前,師娘就已經走了。”冷予瑾說着,眼裏有着哀恸之色,“師父告訴我,當時師娘懷着孩子,月份已經很大了,卻不慎失足跌倒,大夫和産婆趕到的時候,師娘已經不行了,孩子最後也沒能保住。”
白衣劍仙失去了妻兒,而他失去了父母。他們兩人結為師徒,情如父子,給了彼此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和依靠。
啼莺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送別逝者往生的佛經。
“你來彈琴吧。師娘要是知道徒孫有擅長琴技的,一定很高興。”說着,冷予瑾拉過啼莺的手,讓他在矮凳上坐下。
“好,我先試試音。”
啼莺坐正了身子,試了試每根琴弦的音調,聽起來沒有偏誤,不需要調音。于是他對冷予瑾說:“我準備好了,師父拿笛子出來吧。”
冷予瑾聞言,從旁邊一個小很多的木盒裏,拿出一支黑漆帶金字銘文的竹笛。他将竹笛橫放在嘴邊試了試音,每一孔的音調都準确無誤。
“我也準備好了。你先奏曲,我随後和上。”
聞言,啼莺左手按弦,右手彈出了第一個音。一小段旋律過去後,一道笛音适時切入,與琴音相合,共奏高山流水之曲。
山中藥廬,琴笛和諧,知音之曲從書房傳出,在杏林之間蕩漾開來。
與此同時,遠在柊州的逸龍山莊內,書房裏卻安靜壓抑得很。
龍亦昊站在書案前,提着一支小狼毫筆,在攤開的多折絹本上抄寫着《妙法蓮華經》第二十五品《普門品》的經文。這篇經文描寫的是觀世音菩薩回應衆生疾苦,現三十三種化身,救難、解毒、應求,于人間苦海渡人的事跡。
他已經抄寫到經文末尾處,正寫到“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的最後一個音字時,山莊的管事在門外敲門,說道:“莊主,峒州左家的左慕白公子派了人來求見。”
一時驚擾,他手下這一筆便寫岔了。一個未寫完且出格難看的音字,和其他整齊的小楷字擺在一起,在絹面上顯得十分刺眼。
龍亦昊放了下筆,卸了力氣坐倒在椅子上,說道:“佘老,進來說話吧。”
佘管事最初是跟着龍亦昊的父親、前一任莊主做事的,一直看着龍亦昊長大,是莊裏的老人了。這幾日龍亦昊一直在抄經文,囑咐了無急事不要打擾他。但是佘管事見今日來求見的是左家的人,他知道龍亦昊對左慕白格外不同,所以才前來彙報。
推門而入,佘管事便看見龍亦昊拿着多折的絹本在看。出于關心,他問道:“莊主,這篇經文抄完了?”
龍亦昊皺着眉盯着那個刺眼的音字,語氣幽深地開了口:“我寫錯了一筆,佘老可有何補救之法?”
佘管事還沒想到有什麽好法子可以在絹本上遮掩錯筆,就聽得龍亦昊嘆了口氣,又說:“錯了就是錯了。”然後看着他拿起一旁的剪刀,直接将寫了一大半的絹本給剪成碎片。
“莊主!”佘管事驚道,“總有補救之法的。你抄了這麽些天,怎麽就全毀了?”
龍亦昊放下剪刀,将破碎的絹本扔進了書案旁的廢紙罐裏,慢慢說道:“這是要給菩薩供奉的,求他保佑我的妻能平安無事,寫錯了便是心不誠。好在經文還能重抄……”可人生卻不能重來。
聞言,佘管事心裏也是難過與後悔。
佘管事到底是看着龍亦昊長大的,自然總是偏心他,行事也都是順着他的心意。在啼莺的事情上,無論是替代還是過毒,佘管事內心裏都是不贊同的,可他選擇了沉默,沒有出言勸阻。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看錯了龍亦昊的心意,而那些沉默也都成了幫兇。
龍亦昊已經緩過神來了,他問佘管事:“你剛才說左慕白派人來求見?他已經醒了?”
“是,來人說半月前醒來的,只是還不便走動,所以派了他過來,還有事想要與你商談。”
“醒了便好。”龍亦昊點頭道,“人我不見了,讓他回去吧。告訴他,以後若是左家叔嬸有事,逸龍山莊照舊歡迎,我也一定出力。”
他答應了啼莺的,以後再不見左慕白。哪怕只是他派來的人,也不該見。他負了啼莺太多,最後這個諾言總該守住了。
佘管事應下了,接着便退了出去。龍亦昊拿起書案上的經書原本,從頭細細讀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佘管事又回來了,手裏還拿着一封信。
“莊主。”佘管事喊了他一聲,不知道該不該将信遞過去,“那人走是走了,不過留下來一封信。說是左公子寫的,請你務必讀了并回信過去。”
龍亦昊看了那封信一眼,起身過去将信拿過來,然後回到書案邊,拿起剪刀來幾下剪碎了,統統掃到了廢紙罐裏。
“以後如果再有他的信,麻煩佘老直接幫我處理掉,不必告知與我。”
“這……”佘管事欲言又止,末了應道,“是。”
作者有話要說:
《普門品》的描述參考了百度百科,百科裏也附有原文。
伏羲式有非常著名的九霄環佩。因為喜歡九霄環佩的名字,所以文中設定也是伏羲式。
浙江博物館裏就有古琴展,看實物真的太美了。館裏還有十裏紅妝展,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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