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大暑之後又過了二十餘天,啼莺已經習慣了山中簡單卻舒适的隐居生活。除去每日只需要飲用一副藥,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中過毒。
這一天晚上,啼莺已經熟睡多時,在夢中他與師父一起坐着神獸在天上巡游,看盡天下繁華之景。突然,一陣風吹來了濃霧,迷住了他的眼,接着便從天上跌落。他惶恐不已,在夢裏驚叫着師父,下一瞬便跌入了布滿了針尖的谷底。
啼莺是被痛醒的。
他體內原本已經平息的針刺之感,不知為何突然劇烈了起來,五髒六腑似乎都在抽搐。他張口想要呼救,但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身體也像是被針釘在了床上似的動彈不得,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上和全身的皮膚上滑下,浸濕了衣服和被單。
師父,師父,救救我……
啼莺只能在心裏喊着冷予瑾,他發不出聲音,只能做這樣徒勞的掙紮。
但是冷予瑾還是來了。
因為房門裏面落下了門栓,他像第一次見啼莺那晚一樣,從外面提起了窗門,從窗戶裏飛身竄了進來,直奔到啼莺的床前。
“徒兒!”冷予瑾一手搭上了啼莺的手腕為他診脈,另一手拿起床頭的夜明珠去照他的臉,發現他眉頭緊蹙,汗如雨下,便急急問道,“哪裏不舒服?”
啼莺睜開眼,看向了冷予瑾,心裏忽然就安定了下來。他發不出聲音,只能勉強做出幾個口型,告訴冷予瑾自己全身都疼,仿佛紮滿了針。
冷予瑾竟也看懂了,他将夜明珠放回床頭,摸了摸啼莺的額頭,安撫道:“莫怕,我這就給你施針,很快便不疼了。”
說罷,冷予瑾起身快步走向門前,打開門走了出去。因為過來時匆忙,他只穿着裏衣,什麽也沒帶,必須到東側寝室去拿他慣用的那套銀針,還有用來擦拭針尖的一小瓶酒。将需要的東西備齊後,他又迅速趕回了西側寝室。
為了待會兒施針時能看得更清楚些,冷予瑾拿開了床邊燭臺的燈罩,點燃了裏面的蠟燭。接着,他動作迅速且有條理地将銀針在酒中過了一遍,靜置在幹淨的軟布上備用。
“徒兒,我要準備施針了。”
和啼莺打過招呼,冷予瑾俯身将啼莺身上的薄被掀開,然後解開了裏衣上的系帶,将上衣部分脫下,露出了需要施針的上半身。看見他身上有許多汗珠,冷予瑾便拿過一旁脫下的裏衣,暫且用它将啼莺身上的汗水全部拭去。
啼莺只顧着疼了,對冷予瑾說的話和做的事,只有一個模糊的感覺。上衣脫下之後,夜間的寒意侵襲上身體,倒是緩解了一些疼痛之感。接着,他感覺到皮膚上有布料擦過的觸感,接着是手指點過的溫熱,當銀針紮入皮膚時反而不覺得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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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銀針一根一根紮入穴位,啼莺體內如洪水猛獸般的刺痛感逐漸減輕,到最後一根銀針紮入,就只剩下了微弱的麻刺感。痛到窒息的感覺消失了,他的呼吸恢複了平穩,也不再冒冷汗了。
見狀況改善,冷予瑾收了手,問他:“如何?現在還疼得厲害嗎?”
啼莺伸向冷予瑾收在身側的手,勾住了他的手指。他現在可以張口說話了,只是聲音還有些虛弱。
“好多了。”他慢慢地說,“師父是……怎麽知道的?”
冷予瑾反握住他的手,答道:“我在夢中聽見你求救的聲音,醒來後便立刻趕了過來。是不是來得遲了?”
“沒有。來得很及時。”啼莺微微一笑。
剛才發不出聲音的時候,啼莺以為萬事休矣。可是冷予瑾仍然來了,似乎還聽見了他在心裏發出的無聲求救。他需要時,這人就來了,再沒有比這更及時的了。
“冷不冷?我去給你搬個火盆來吧。”冷予瑾說着,便輕輕退開了兩人勾着的手。
啼莺連忙說道:“不用了。師父你不喜火光,我可以……”
他還記得最初趕路的那段日子裏,冷予瑾每日為他熬粥煎藥,夜間似乎總是睡得不安穩,那一次還做了噩夢。那時他還不知道原因,後來自己接手了這些事,冷予瑾才沒有出現那樣的異狀。想來想去,也只有火光這一個原因了。
但是冷予瑾出聲打斷了他:“不可以。什麽事都比不上你重要。”
不容他拒絕,冷予瑾出門去找來了銅盆和木炭,搬回寝室中。他支起了離床最遠的側窗,然後将銅盆放在了床尾旁,點燃了盆中的木炭。
做完這些,冷予瑾重新在床側坐了下來,和他說話:“先別睡,等時辰到了,我撤了銀針你再睡。”
“好。”啼莺應下,心中萬千感動,卻無法用言語傾訴。最後他伸出手去勾冷予瑾的手指,輕輕搖了搖,低聲道:“謝謝師父。”
“謝什麽呢,不要跟我見外。”冷予瑾說着,摸了摸床單,發覺他身下已經被汗浸濕了,便說,“床單都濕了,沒法睡,待會兒我抱你去我房間。”
“不行,那師父要睡哪兒?換一張床單就是了。”
冷予瑾看着他,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跟你睡一起了。要是再出現這種情況,而我離得遠沒有感應到,該怎麽辦?”
“這……”
“就這麽說定了。”冷予瑾下了定論,又說,“我去弄些熱水來,給你擦擦身子。”
看着冷予瑾推門出去,啼莺抓着只蓋到小腹的薄被,有些不知所措。原來趕路投宿客棧時,他是和冷予瑾同塌而眠過幾次,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小心思。如今心情不同了,可冷予瑾說得也在理,他只盼自己不要出醜才好。
過了一會兒,冷予瑾端着一盆溫熱的水走了進來,手臂上還挂着幹淨的毛巾。他先将毛巾打濕,給啼莺擦幹淨了臉,然後又擦了沒有紮針的手臂。因為胸前紮着銀針,他避開了這片區域,将上身其他地方擦洗了一遍。
啼莺實在是羞得不行,冷予瑾的手隔着帕子在身上拂過,讓他想起了剛才施針時,冷予瑾為了确認穴位而點上自己皮膚的手指的溫熱。雖然對方只是因為自己不便行動而幫自己擦洗,可他的腦海中總是蹦出一些不該出現的畫面。
眼見着冷予瑾想要掀起被子,似乎是想連他的褲子也脫了替他擦洗,啼莺連忙制止道:“等等,下面不用!我只有上身出了汗。”
冷予瑾停了手,看向他,不解道:“你不是已經克服心理障礙了麽?”
這二十來天,在冷予瑾的努力勸說之下,啼莺已經敢于和冷予瑾一起赤身下池泡溫泉了,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因為泡溫泉不需要任何肢體接觸,他能夠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可現在的場景卻不同,若真讓冷予瑾這麽擦洗下去,他真的要破功了。
啼莺咬着唇,不知該怎麽說。
冷予瑾看他實在為難,也沒有繼續下去,将帕子挂在了水盆邊沿,說道:“好,依你。”
兩人又說了一小會兒話,冷予瑾算着時辰差不多了,便将銀針一一拔下,再用酒過了一遍,收回了牛皮套裏。然後他試了試水溫,還溫着,便拿帕子沾了水,将剛才沒有擦到的施針的部位給擦洗幹淨。
做完擦洗的工作,冷予瑾問他:“你的裏衣收在哪裏了?”
啼莺擡手指了指牆邊的鬥櫃,冷予瑾便順着他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從鬥櫃裏找出一件新的裏衣,拿過來給他換上。
“好了,我抱你過去。”說罷,冷予瑾将他打橫抱起。
啼莺連忙将床頭的夜明珠抓在手裏。這顆夜明珠是冷予瑾最初贈他的那顆,他一直随身帶在身邊,睡前也是放在床頭,讓幽光伴着自己入睡。
冷予瑾将他抱回自己的房間,将他放在的床的裏間,自己返回西側寝室去搬火盆。
啼莺剛剛沾上床頭原來擱着的枕頭,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藥材清香,和冷予瑾身上的味道一樣,令他感到安心。這一放松,困倦便立即襲來,他将夜明珠放在床頭,抱着薄被,很快就睡了過去。
冷予瑾将火盆搬回來時,啼莺已經睡熟了。他将火盆放在床尾旁,支開了窗戶,又去找了備用的枕頭和薄被來,放在床的外間,自己也上床躺了下來。
與原來兩人在客棧投宿時一樣,冷予瑾是背對着啼莺躺下的,于是他剛躺下便一眼看見了立在床邊的白衣劍。此時他才察覺,剛才自己被夢中啼莺的求救聲驚醒,慌忙趕過去,竟然連劍也忘了。
他無論做什麽,從來不會忘記帶上自己的劍,而這次他忘了。
冷予瑾心中忽然震動不已,十分想看一看啼莺的臉。于是他轉過身去,正對着啼莺側躺,看着對方安靜柔和的睡臉。
他認為啼莺是自己的執念,所以想要護他一生。他知道啼莺對自己來說很特別,也很重要。可就在剛才,他突然發現,這人對自己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預料範圍了。
為了他,火光也可以不懼。為了他,劍也可以放下。
冷予瑾伸出手,輕輕撥過啼莺耳邊的發,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對這種異常的變化,他沒有感到恐慌,反而被柔軟溫暖的東西填滿了心。
徒兒,讓我看看,到底還有什麽會為你改變。
第二日,啼莺起得特別晚。他醒來時,冷予瑾已經晨練完畢,甚至做好了早飯,煎好了藥,一起給他端了過來。
被冷予瑾扶起身後,啼莺望過去,放在床邊矮幾上的托盤裏放着一碗蛋花米粥,他不由得笑了。果然是粥,真是不出所料啊。
“笑什麽?”冷予瑾說着,端起粥碗,用勺子将米粥攪動起來散熱。
啼莺忍住了笑意,答道:“很久沒有吃到師父做的粥了,開心。”
冷予瑾舀起表面的一勺來,輕輕吹了吹,喂到他嘴邊,說道:“你想吃就告訴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啼莺吃下這勺米粥,有些大舌頭地說:“知道啦,謝謝師父。”
“對了,以後你也跟我一起睡,不然我不放心。”
“啊?”啼莺驚得張大了口。
冷予瑾乘勢又往裏喂了一口粥,然後說:“就這麽說定了。”
師父說了和昨晚一樣的話。啼莺一邊嚼着嘴裏的粥,一邊在心裏想。和第一次見面說要帶自己離開時一樣強硬,看起來是沒有拒絕的餘地了。
哎呀,這可要怎麽辦……
啼莺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害羞,也有些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文案更新了一下,說了下作說的事,還有更新時間。一般是在晚上八點半更,周二四晚上有課會晚點。
師父有一點點點點開竅了,但他開竅了也是不知道自己開竅了的那種感覺,不覺得很萌咩?
啼莺已經接受了師徒一起泡澡沒問題的概念了,馬上他也要接受師徒睡在一起也沒問題的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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