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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打開這扇門麽？

周唯贏的手掌緊緊地攥在門把手上，手心裏全是汗。他在這扇門前面足足站了一分鐘，深呼吸做了三次，但仍舊無法消除心中的抗拒與排斥感。好像這扇門的背後，等待着他的是洪水猛獸一般。

如果給他有的選，他想扭頭走人。

大約一周之前，周唯贏剛剛結束自己的休假回到公司，老板兼老同學李光宇把周唯贏拉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裏，對周唯贏的生活表示熱切關心，而周唯贏只覺得李光宇八卦。

“休息的怎麽樣？”李光宇笑呵呵地對周唯贏說，“國外玩了一圈有沒有豔遇？”

周唯贏興致缺缺地說：“什麽豔遇？沒興趣。”

李光宇說：“哎呀，老周呀，只是離個婚而已，至于的麽？你和夢琳是和平分手，財産責任清算得幹幹淨淨，雙方都很滿意。兩個人無冤無仇，離了婚不也還是能做朋友麽？這僅僅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個節點，趕緊振作起來，人生還很長……”

“我沒……”

“這事兒我還得說說你，你就是太沉迷工作了，又不解風情，不顧家，哪個女人能受得了你這個工作狂？”李光宇完全不管周唯贏，自顧自地說，“夢琳能忍到你現在已經夠可以了。所以在離婚這個問題上，主要還是因為你的問題造成的。”

周唯贏聽得只想翻白眼。

不過事實上也是如此，俗話說先成家後立業，周唯贏的人身軌跡完全就是按照這個路子走下來的。他大學畢業之後就跟許夢琳結了婚，他認為，有了家庭之後，男人就該肩負起養家的責任。為了這個目标，他跟自己的大學同學李光宇合夥開辦了這家名為“歡宇”的藝人經紀公司，李光宇有家庭背景，周唯贏又聰明有手段，兩個人打拼數年，一個一窮二白小經紀作坊已經成為了圈內有名的經紀公司，手中大大小小的藝人經紀約無數。

而周唯贏更是成為了一個頗有名頭的經紀人，把小藝人捧成過頂流，把流量藝人成功轉型成過實力派。在這個浮華的名利場裏，周唯贏的名字是響亮的。他性格剛烈，手腕也硬，認同他的人說他雷厲風行智慧果敢，不認同他的人則認為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從不給人好臉色。

無論是公司裏的同事還是大衆都只看到周唯贏的事業越來越好，但是鮮少有人知道他為此犧牲了多少東西。常年四處奔波，無暇顧及家庭，永遠處于突發事件裏，看似平淡安穩的婚姻生活終于在他三十四歲這一年走到了盡頭。

沒有争吵，沒有叫嚷，兩個人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還順便一起吃了個午飯。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兩個人聊起後面的人生安排，周唯贏愣了一下，許久，他才說自己這麽拼命工作，為的是給妻子和家庭強有力的保障，但是這些一下子都沒有了，他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許夢琳微笑地看了周唯贏好一會兒，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唯贏，我們大學剛畢業就結婚了，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你這輩子有真心愛過的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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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周唯贏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麽？”許夢琳繼續說，“可是我覺得愛一個人不是這樣子的。”

周唯贏固執地說：“是你愛情看多了，女人喜歡幻想浪漫的愛情，但是浪漫既不能當錢花，也不能當房子住。”

“你可真是個讨厭的死直男。”許夢琳嘆息說，“所以我說，你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

周唯贏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不屑，還是不知道說什麽。

許夢琳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說，人生苦短，願大家都有更好的未來，遇見更好的人。

當時周唯贏手上正在帶的藝人經紀約已經臨近到期，雙方一直沒有就續約問題談攏，周唯贏經歷這樣一番之後，索性不再談下去。到期之後，他結束掉手上的工作，跟李光宇申請了悠長假期，出門散心喘口氣，順便給自己的前半生做一個總結。

他想安靜，想沉澱，長期緊張忙碌的工作忽然松懈下來，就如同陷入一個泥濘的怪圈裏，一下子無法再次回歸到之前的狀态裏。

李光宇沏好了茶，将杯子往周唯贏面前推了推，緩緩開口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以後……你有什麽打算？”周唯贏沒着急說話，李光宇便繼續說：“反正你現在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正式風華正茂的年紀，不如……”

周唯贏說：“哥們兒這個年紀出道有點大了吧？”

“你在鬼扯什麽？”李光宇說，“我是說你應該打起精神來！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男人嘛，情場失意算什麽？咱們在商場上找補回來！去年我跟你提起過拓展公司業務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周唯贏點頭：“MCN那個事兒？”

“對。”李光宇說，“傳統的藝人經紀其實現在市場上已經很飽和了，偶像娛樂模式也随着互聯網的深入滲透而發生着轉變，行業界限會越來越模糊，門檻會越來越低，所以就全局狀态而言，我們是時候邁出這一步了。”

“你廢話這麽多做什麽？直接說你想做網紅不就行了？”周唯贏冷冷哼了一聲，“網紅？你也不嫌low。”

李光宇啧道：“賺錢可不分高低貴賤，老周同志，你這個心态要擺正。”

“我心态一直很正，我認為你的想法也有一些道理，但是需要調研和準備，這東西不是一拍腦門說做就做的。而且你我沒有相關經驗，是拉新團隊還是怎麽處理，都需要從長計議，車開得太猛容易翻。”周唯贏說，“不過歸根結底，你是CEO，這事兒還是你拿主意。”

“等的就是你這句。”李光宇忽略掉了周圍贏的憂心忡忡，飛快地從自己的辦公桌上取了筆記本，回來坐在周唯贏的身邊，點開其中一個視頻，說道，“你先看看這個。”

白色背景的畫面中有一個人，滿腦袋的藍色蝴蝶，一張白牆一樣的臉，眼眶烏漆嘛黑一片，整個人在屏幕前搔首弄姿——這是周唯贏的第一觀感。

“這什麽鬼東西？”周唯贏皺眉，“男的女的？”

“這可是YouTube上很有名的美妝博主Arose啊！”李光宇說，“人家粉絲超級多的！”

周唯贏強調：“我問男的女的。”

緊接着，屏幕裏那段搔首弄姿過去了，畫面切換成了一張素白的臉，那人笑着打了個招呼，說道：“Hi girls，wee back to my channel，I’m Arose……”雖然拿腔捏調，但很明顯是個男人的聲音，音色有些沉，不是尖銳刺耳的那種。

随着視頻進度條地推移，周唯贏的表情逐漸僵硬，身體不自覺的後仰，試圖離那個筆記本遠一點。

“他的中文名字叫方浣，今年二十二歲，YouTube上的頭部美妝博主。你知道的，油管不是中國人的戰場，更何況還是卧虎藏龍競争激烈的美妝行業，能混到這個級別相當牛逼了。”李光宇說道，“我通過朋友的關系得知，他今年大學畢業之後打算回國發展，因為對國內的美妝行業不太熟悉，所以可能會找一些經紀公司來代理他的商經濟務事宜。知道這件事兒的人不多，我想先下手為強，給他拿下。”

周唯贏說：“可是我們還什麽都沒有。”

“但是我們的背書好。”李光宇說，“足夠光彩照人的藝人經紀履歷，你的名字就是活招牌，那些美妝MCN機構跟我們比簡直就是雜牌軍遇見正規軍。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正經帶藝人的經紀人去帶過網紅博主，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成熟的娛樂運營模式和全新的藝人模式，這對你來說也是機遇和挑戰啊！”

“可我不喜歡gay。”周唯贏坦率地說，“他一看就是gay，還是最做作最招人煩的那種。”

“我是叫你跟他去工作，又不是叫你去跟他談戀愛！更不是叫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你怎麽還挑三揀四的？”李光宇憤怒，“娛樂圈裏的gay還少麽？怎麽不見你說？”

周唯贏攤手：“可是我帶過的藝人無論男女都直得很，其他的人只是工作打個照面跟我也沒關系啊。讓我跟這麽一個人朝夕相處，我不行。”

“男人怎麽可以說自己不行？”李光宇說，“周唯贏，你這是政治不正确！”

“滾蛋！你少給我扣帽子！”周唯贏踹了李光宇一腳，“我就是煩這種人，他愛幹嘛都跟我沒關系，但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蕩，不行麽？你讓我去帶他？有你這麽想起一出是一出麽？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去死！”

“你好，我是你的新經紀人，我叫周唯贏。”

這是周唯贏對方浣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平穩，面色如常，充分體現出一個職業經紀人應有的素養與體面。

誰都不知道他在進門之前，手掌握在門把手上做了将近一分半鐘的心理建設，在第四次深呼吸之後，才緩緩地推開了門，那種糾結擰巴的狀态跟現在四平八穩的樣子判若兩人。

坐在他對面的人就是傳說中的Arose方浣。

方浣帶着齊肩齊劉海的銀色假發，還是那張白得不行的臉，只不過大半張都被黑色的墨鏡蓋住了，只露出來鮮豔的紅唇，嘴角有一顆痣。

他穿了一身桃紅色的西裝，高墊肩，窄腰，腰細得好像用手都能折斷。西裝裏面空空蕩蕩，什麽都沒穿，依舊是白到發光的皮膚。往下看是喇叭口的褲腿，最後配了一雙黑色漆皮的高跟短靴。

方浣雙腿疊在一起，一只手壓在大腿上，另外一條手臂舒展的搭在沙發靠背上，端坐宛如一尊雕像。

說實話，看視頻跟看本人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縱然周唯贏見慣了妖魔鬼怪，但是對于美妝博主，周唯贏是陌生的，他完全就是被任性的李光宇趕鴨子上架逼到了這一步。

他覺得此番場景非常不堪入目，那種排斥感突破天際，方浣身上的香水味适時地鑽入了周唯贏的鼻子，騷味兒讓他一個激靈，思想從無盡的鬥争裏回到現實中來。

已經介紹了自己，但是對方卻沒有說話，周唯贏只得咳了一聲，保持沉默。

良久，方浣才動了一下。

“方浣，Arose。”方浣只是稍微地揚了揚下巴，墨鏡都沒摘，優雅地擡起了他的手。周唯贏注意到了這雙手，手指修長骨感，指甲又長又尖，上面是各式各樣的水鑽和點綴。

女孩兒們喜歡這樣的裝飾，但看得周唯贏頭皮發麻，他生怕這樣的指甲會戳瞎了自己，跟方浣握手的動作裏都透露着一種防備。

方浣勾了勾嘴角，手指離開周唯贏的手時，用那尖尖的指甲輕輕地搔了一下周唯贏的掌心。

周唯贏下意識動作停滞，只是那麽一瞬間，方浣就笑了。他扭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用一種非常正式甚至做作的端莊口吻說：“很高興見到你，但願你也是。”

一點都不高興好嗎！周唯贏心裏想罵街，更想跑路，可是他不能，因為李光宇會跳樓相逼。他正回憶着那天在李光宇辦公室裏所遭遇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便聽方浣說：“親愛的，以後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許夢琳跟他結婚這麽多年都沒叫過他一聲“親愛的”，如今這詞從一個男人口中說出來，怎麽聽怎麽別扭。周唯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盡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說：“直接叫名字就可以了。”邊說話，腦中全是李光宇給他做過的鋪墊。

李光宇說，方浣這個人其實很nice的。

“你的名字好拗口呀。”方浣看看自己的指甲，随意地說，“一點都不好聽，沒有格調，有英文名字麽？”

“沒有。”周唯贏回答。他想拽着李光宇的脖子質問到底什麽叫nice。

李光宇說，方浣這個人事兒一點都不多。

方浣說：“老土。對了，關于我的合同和商務內容之前已經談過了，我再明确一下，我不希望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插手我的內容創作，平時沒什麽事情最好也不要找我，特別是中午之前，我要睡美容覺，起不來。”

“可以。”周唯贏回答，因為他根本不想見到方浣。

李光宇說，方浣不是個愛麻煩別人的人。

“我剛剛回國租了房子，離這裏很近。”方浣想了想，說，“地圖上看很近，我老家在重慶，沒怎麽來過北京，剛回國也沒什麽時間出去轉轉，對北京還很陌生。你住在哪裏呀？如果我有什麽困難可以請你幫忙麽？”

周唯贏現在只想沖到李光宇辦公室裏把李光宇大卸八塊，為什麽李光宇描述的方浣跟他眼前這個事兒逼完全不是一個人？

李光宇對方浣的描述完全錯誤，但是他對周唯贏的情況卻是把握精準。他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天，先是把方浣一頓亂吹給周唯贏作思想工作，緊接着直切要害。周唯贏跟許夢琳婚姻破裂這件事上，周唯贏總覺得自己有愧，便把房子車子都給了許夢琳，自己算是淨身出戶。起初是住在酒店裏，旅行回來之後才開始找房子租。李光宇苦口婆心勸說周唯贏，一個剛離過婚一窮二白淨身出戶的中年老男人就別挑三揀四了，實在不行看在多年情分上，就試試吧。

試試又不會死，不是麽？

周唯贏覺得自己可能當時被李光宇的眼淚蠱惑了，開始深深地反思自己。

“可以麽？”方浣問。

“抱歉。”周唯贏說，“經紀人不是保姆，如果你需要，公司會給你指派專門的助理。”

“哦。”方浣撇了撇嘴角，好像有點失望。他這個動作讓周唯贏十分不爽，周唯贏心想，自己縱橫娛樂圈數十年，什麽天王天後妖魔鬼怪沒見過？要不是李光宇腦子發熱，他這輩子和這些low逼網紅都不會有關系。幾百萬粉絲了不起麽？美妝頂流了不起麽？做到頂尖還不是娛樂圈底層？國外有名有什麽用？回國之後還不如國內三千八百線小藝人有知名度！

最關鍵的是，還不是不男不女不中不洋？

殺雞焉用宰牛刀，他周唯贏難道連一個小網紅都治不住麽？他告誡自己沉着冷靜，來之前已經把方浣的資料全都看了個遍，就差倒背如流了，他是非常專業的，這是工作。

“請問，你今年多大了？”方浣問，“你看上去很年輕，也很帥，跟我見慣了的那些西方男性很不一樣，像個哥哥。”

周唯贏一聽這話就不太對，哥哥弟弟什麽的不就死基佬們慣用的詞彙麽？他豎起了警覺，冷淡地說：“三十四了，大你一輪，哥哥什麽的就算了吧。”

“也是。”方浣點點頭，“那我以後就管你叫周叔叔吧。”說完，還抛了個飛吻給周唯贏。

去他媽工作！周唯贏現在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