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宿醉中年周唯贏睜眼時已經中午了。

喝酒一時爽，醒來之後火葬場。周唯贏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難受，尤其是腦袋裏，就跟灌了鉛一樣。對于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周唯贏什麽都不記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家。

衣服還是昨天那身，只是外套被脫了下來，歸整地放在沙發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皺皺巴巴的襯衫，發現胸口處蹭上了紅色的印子。他脫下來仔細一瞧，是一個不太完整的唇印，繼而判斷應該是口紅印。

周唯贏愣了，他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哪兒來的口紅印？難道昨天晚上真的喝到失了智出去約？

不能吧？他都沒意識了還能幹嘛？

周唯贏索性不去想這個千古之謎，将襯衣随手一揉丢進了洗衣簍裏。

手機裏的信息排得滿滿當當，方浣昨天作妖的事兒他沒管，果然今天就鬧出來了動靜，周唯贏覺得自己頭更疼了，仿佛離中年危機更進一步。

外賣叫了點粥，吃過之後，周唯贏坐在飯桌前才打開了手機，認真仔細地看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兒。

原來就是方浣給一個小透明站街，立場方面倒是沒什麽問題，可架不住方浣粉黑太多，這就是問題了。

在粉絲看來，方浣不管做什麽都是對。可是在黑們看來，方浣連呼吸都是錯的。他們抓住方浣轉發的東西大做文章，陰謀論為什麽這麽一個大博主要給一個小透明站街，怕不是一場赤裸裸的炒作，幫小透明虐粉漲粉，按照這個操作來看，極有可能是一家子！

這個陰謀論越展開仿佛越有道理，如果不是幫忙炒作營銷帶新人，方浣沒道理下場，他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叫布塔的，別說方浣喜歡扶貧，以前怎麽沒見他那麽善良？

說到底，方浣就是個血雨腥風的體質，走到哪兒都有一群人看他不順眼。

周唯贏了解到來龍去脈，問李樂樂：“就這個事兒？”

李樂樂又給他發了一大堆截圖：“老大，浣姐今天起來之後又跟人撕逼了！”

“……”周唯贏看着那些截圖都眼暈。那個叫布塔的根本就沒說話，方浣倒是很熱心的在布塔的動态下面挨個回複別人的惡言惡語，罵人不帶髒字。

他就這麽助人為樂麽？怎麽不去居委會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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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辦啊老大？”李樂樂擔憂地問，“浣姐怎麽就沒有一個大博主的自覺？怎麽什麽事兒都親自下場？還有那個布塔是什麽人啊？我靠絕了，浣姐都跑來給她撕逼了，她竟然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屁都沒吭一個！”

周唯贏仔細看着那個名字，又跑去那個人頻道主頁看，才瞬間想起來，這個布塔是昨天被自己丢掉資料的那個胖妞。他立刻吩咐李樂樂去監測輿情動向，方浣撕逼每次都要攏一大波流量，這件事無論是巧合還是什麽別的，他不希望任何一丁點流量流向別人。

“控制事情不要擴大化，縮小在小圈子裏。”周唯贏給李樂樂留了這麽一句，就去敲方浣的門。

“有事兒？”方浣站在門口眨着眼睛問周唯贏。

“你幹嘛呢？”周唯贏冷臉問道。

“我還能幹嘛？”方浣看周唯贏這個樣子有點心虛，怕昨兒晚上占周唯贏便宜的事兒被發現了，顧左而言他地說，“拍……拍視頻啊。”

周唯贏挑眉：“你昨天晚上幹嘛了？确定沒搞什麽別的事兒？”

方浣心裏咯噔一下，心想不會真的是來找他算賬的吧？天地良心，他什麽都沒幹，他并不是對周唯贏有什麽好感，那麽一個身體擺在那裏，換做李唯贏張唯贏周唯輸他可能都會忍不住去摸。這個就跟狗不改不了吃屎一樣，是镌刻在基因裏的本能！

不，不能這麽設想，雖然周唯贏是屎，但他不是狗。

越想越亂套了！

“我還能幹嘛？”方浣故作冷靜地說，“我最近可乖可乖了。”

“是——麽？”周唯贏冷冷一笑，把自己的手機屏幕亮給方浣，內容正是方浣的微博私信頁面，密密麻麻的紅點全都是各種辱罵。“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是個這麽熱心腸的人？”周唯贏刷了一下屏幕，紅點一下都刷不到頭，“那個布塔是跟你沾親帶故，還是給了你大把營銷費？你流量是不要錢還是怎麽的，白給人蹭？！”

方浣才明白原來周唯贏說的是這個事兒，他皺眉道：“你在說什麽鬼東西？我愛替誰出頭就替誰出頭，你管我認不認識這個人？”

“你混了這麽多年難道沒有腦子麽？”周唯贏被方浣拱火拱急了，“這個人我昨天剛看見她的資料？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麽？意味着她正在尋找經紀公司！在被我拒絕的同時很可能就有別人簽下了她！她未來就是你的競争對手！方浣，你混美妝圈混了這麽多年是吃‘天真’長大的麽？你倒是一腔熱情不光不顧，你多潇灑？但是這個事情要是被人有意利用，誰給你擦屁股！”

周唯贏與方浣相處下來其實清楚方浣的手段，但是他就是氣不過，為什麽這麽淺顯的道理擺在眼前，方浣還要去觸碰。

方浣看着眼前這個好像發怒的獅子一般的男人，意外地沒有用更大的聲音罵回去，而是沉聲說：“所以你就想說這些？現在說完了麽？”

周唯贏有點不習慣方浣這樣的處理方式，卡殼了。

“你說的那些道理，我會不懂麽？”方浣擡起頭來，直視周唯贏的雙眼，“但是有些事情不做我會很後悔，我忍不住了。周唯贏，你根本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每天都在經歷什麽，而且你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你只在意數據，在意流量，在意身份，但是這些我通通不在意。”

說完，方浣幹幹脆脆地把門一關。

周唯贏愣在了原地。

好一會兒之後，他想伸手拍門，手懸空停留卻怎麽都拍不下去。

方浣垂頭喪氣地坐在門邊，剛剛很明顯是他占上風，但是他根本沒有一丁點勝利的喜悅感。

一些和平都是假象，周唯贏還是那個會質問他種種行為的暴君。好像在周唯贏眼裏，規則是相當重要的事情，沒有人可以将其打破。可是方浣不那麽認為，方浣是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不想被那些東西束縛。

不久之前，布塔回複了他，寫了很長很長一段話來表達自己對于方浣的感謝。方浣同她聊了聊，幾句話之間，方浣對此人就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

布塔說自己從小到大都很胖，學生時代飽受苦惱，為此她很努力地想要減肥，各種方法都試過，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是這種體質，無論多努力都沒有辦法瘦下去，反而把身體搞得很糟糕。她上大學時修養過一段時間，就是那個時候看起了美妝視頻，然後學起了化妝。

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是件很難的事情，即使你自己認可了自己的改變，周圍人也會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去看你。布塔剛開始化妝時，班上的男生像是看驚天新聞一樣看他，女生也叽叽喳喳的，到處都在說“你知道麽她最近開始化妝了”這種話。

有人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可看她那個樣子大約是不會有男生喜歡的。有朋友私底下跟她說，如果喜歡上哪個男生，還是先減肥吧，男生不喜歡太胖的，減了肥化妝才好看的。

布塔很受挫，至此之後再也沒有在大家面前化過妝，只會偷偷躲在沒人的地方練習。

一直到工作之後，她有了一定的經濟能力，手法上也好了許多，又因工作需要，所以才開始天天化妝。既然體重無法更改，她只能在原有基礎上讓自己變得好看。事實上，她看着自己過去照片和現在的對比，她知道，她已經比過去好看一些了。

會有同事誇她是個好看的胖子。

可是……始終是個胖子，這輩子跟“美女”二字都挂不上邊。別人提及時也會十分惋惜地跟她說，你要是瘦了一定很美，會有很多男人追多。

這句話仿佛成了布塔心中的魔障。難道她的價值就是變瘦，然後讓男人喜歡自己麽？難道胖就不可以被人喜歡，被人愛麽？

也許不是的，但有時候，也許是。

布塔告訴方浣，最開始做視頻的時候她很忐忑，因為美妝區全是俊男美女，沒有像她這樣又醜又胖的女孩子，不過她想，這個世界上總有跟她有着同樣困擾的人，她想分享自己的生活從而幫助到那些人。

但結果好像适得其反，在大衆看來，美是有标準的：要瘦，要白，要雙眼皮，要大眼睛……

這些沒有發生在适合談心的夜晚，但方浣卻聽得很傷感。他太理解布塔的處境和心态了，便安慰了布塔幾句，鼓勵她繼續做視頻，不要被那些話所擊垮。

只要一直堅持，那些看不慣你的人會被你耗死。

布塔一直在跟方浣說謝謝，好像除了謝謝，什麽都無法表達她的心情。

方浣錄了一期get ready whit me的視頻發布到了自己的頻道。

很多博主都喜歡做這樣的視頻，一邊化妝一邊聊天，內容輕松，還能拉進和粉絲之間的距離。

方浣卻很少做這種視頻，他有拍不完的東西，根本不需要做這種聊天視頻。

然而今天，他卻做了，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提前發給周唯贏看。

周唯贏在家裏沒出門，他心裏憋着一口氣，方浣沉默不語的樣子比直接跟他打架影響更可怕。怨念只能化作工作動力，一邊兒叫人盯着不要把事情搞大，另一邊，他把布塔的資料拿回來仔仔細細重新看了一遍，就連标點符號都沒落下，然後開始回滾布塔之前的視頻。

就為了這麽一個長得也不好看，視頻也沒什麽意思的胖妹，方浣竟然敢跟自己說那樣的話？

周唯贏的不爽簡直到了極點。

工作群裏傳來一陣騷動，周唯贏看到了方浣發的視頻，立刻點開來看。

視頻裏還是方浣一貫的白色背景，只是這次方浣穿得很普通，拿着一個手持鏡，慢悠悠地給自己畫日常妝。

“最近發生的事情可能你們也知道。”方浣一邊兒給自己畫眉毛一邊說，“很多人覺得我是在幫人炒作，老實講，我的經紀人都這麽認為，還把我罵了一頓。不過那又怎麽樣呢？我如果在意別人怎麽說我的話，還是Arose麽？”

“有時候我想知道，那些躲在屏幕後面辱罵別人醜八怪的人，難道自己很美麽？如果很美的話為什麽不把自己的照片貼出來看看呢？”

“相信看我視頻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我不想你們年輕的思維被禁锢。美醜與否，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标準答案的。為什麽胖就不可以美？黑不可以美？單眼皮塌鼻梁不可以美？對于美的追求是每個人心底裏原始的欲望之一，憑什麽你能追求，別人就不可以呢？我從事美妝行業，是因為我愛美，我也喜歡看別人通過化妝變美變自信的過程。無論高矮胖瘦是黑是白，無論你化妝還是素顏，只要你認可現在的狀态，這就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不喜歡看可以離開，但是攻擊別人，只會顯得你自己內心極其醜惡。”

方浣稍微擡着眼睛刷睫毛，然後點了跟牙簽把自己的睫毛燙的稍微翹了一點，塗上了一點口紅，顯得有氣色了很多。他直視鏡頭，說：“我的單眼皮特別單，一睜眼可以吃掉一半的眼線，睫毛也會壓下去很多。很多人都說，你為什麽不去割一個雙眼皮呢？那樣畫眼妝才好看。看吧，說得好像多關心我一樣，但是這些人我見都沒見過。還有人跟我說，那你好歹貼一個雙眼皮貼吧？我為什麽要貼雙眼皮貼？這是我自己的身體，我認同我的身體，為什麽要按照你的意願去改變呢？你們喜歡昂貴的Pat McGrath，但是Pat本人就是一個胖胖的黑人女性，她絕對不是你們大多數人眼中的美人，但是她創造了無與倫比的美麗。”

他頓了頓，說：“皮囊沒有美醜之分，但人心有。”

周唯贏看着視頻裏的方浣，那身衣服是他中午見到方浣時穿的，按照時間來算，想必是方浣加急拍了這支視頻并且剪出來，才能夠在今天結束之前成功發布。

他從未見過方浣如此正經地說事情，他以為方浣只會尖酸刻薄的罵人。聯想到方浣把自己趕出來的樣子，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職業嗅覺讓他意識到方浣不會平白無故說這些話，好像後面另有隐情似的。

……他應該去直接問問方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