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動容
胡婧沉默、恍惚,直到坐回座位,都心緒起伏。
孟越理解她。為了保險起見,應澤沒和胡婧說太多。胡婧眼下只知道應澤身邊跟了個“東西”,此外一無所知。
她欲言又止,一次次看向應澤。孟越在一邊,饒有興致地圍觀。
胡婧:“應總……”
應澤:“不是說二十上菜嗎?”
胡婧一愣。
應澤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說:“胡姐,去催一下。”
胡婧去了。孟越看完全場,自如地去捏應澤的手,感慨:“還說沒‘學壞’。”
應澤回頭看他。孟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知應澤是怎麽準确定位出自己的位置。或許是他想太多,也沒什麽特殊緣故,僅僅是“直覺”。
應澤說:“胡姐不用知道太多。”
孟越倒是贊同,“嗯。”等送完那份料,胡婧應該就可以“功成身退”。孟越已經深陷危機,應澤同樣被幕後之人針對、拉入。可胡婧是無辜的。
片刻後,胡婧回來,身後跟着服務員,從涼菜上起。
十個人的量,足有十八道菜。飯店上菜速度實在說不上快,按照正常情況,這十八道菜,會慢慢在接下來一小時內端來。
其實這才是正常情況。到紫微居談生意、聚會的人很多,應澤從前也是其中一份子。無論哪種情況,“吃飯”都只是附帶。國人習慣,有些話,稍微喝兩盅之後更好說出口。酒桌可以拉近關系,也能方便人回顧當初。
今天則是例外。服務員看來,包間裏的胡婧和應澤實在是兩個古怪的客人。之前胡婧去改菜單,服務員反複确認,胡婧卻心不在焉,說“就是兩個人”。服務員只好建議,說兩個人,十八道菜太多。胡婧這才勉強笑一笑,說,吃不完的會打包。
此刻,孟越靠在椅子上,懶懶散散,看應澤溫和地問服務員多要了兩個稍大的盤子。等服務員暫時離開,應澤對胡婧說:“胡姐,你要吃什麽,先夾在盤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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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婧臉上鎮定,可依舊從應澤這句話裏聯想到什麽,臉色微微發白。
應澤好像有點無奈。他覺得孟越沒有半分危險,此前更是和孟越一同吃過很多頓飯。但胡姐害怕……很正常,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隐瞞,另一方面,胡婧原本過得好好的,現在卻被牽連,和“超自然力量”同桌用餐,還不知道對方就是與自己共事過的孟經理。她能好端端坐在這裏,都很不容易。
孟越聽應澤安慰她,說:“你別害怕。”
胡婧笑一下。
應澤說:“算了。不想笑的話,也不要笑。”
胡婧:“……”
應澤溫和地說:“胡姐,這件事,背後有很多情況,我不方便告訴你。但你要知道,至少在這間房子裏,你是安全的。”
胡婧眨了眨眼睛,眼淚一下子掉下來。
她擡手擦眼淚。應澤想要遞紙給她,但孟越先她一步,讓桌面上的紙巾飄起來,飄到胡婧面前。
胡婧用了,才發覺紙巾來歷。
胡婧:“……”
她吸了吸鼻子。心中百般擔憂,放在實際動作裏,只是大概手機,似乎看時間。
可看完之後,手機屏幕沒有熄掉。孟越若有所思,視線落在胡婧手機屏幕上。上面是一張全家福。
應澤同樣看到。
在留意到應澤視線之後,胡婧身體微微一顫,手指不經意地滑過照片上的二寶。
她咽了口唾沫,說:“勞煩應總費心。之前那支鋼筆……”
應澤說:“先放着。吃完再說。”
胡婧應一聲。恰好服務員又敲門、上新菜。滿桌鮮美菜色,濃油重醬,看得孟越食指大動。胡婧卻沒什麽胃口,勉強夾了幾筷子,實在食不下咽。
應澤看她這樣,說:“胡姐,吃不下的話,你先回公司吧。”
胡婧如蒙大赦,微微點頭,又有點不好意思。
應澤笑了下,不以為意,道:“我原本覺得,飯桌上談事情方便。但胡姐不舒服,就算了。”
胡婧不安地看他。
應澤說:“沒事。我和‘他’再吃一會兒,下午可能晚點回去。”
胡婧應了聲,“好。應總你慢用。”說完就站起身,先走到門口挂衣架上拿起包和外套,然後猶豫一下,回身說:“高人也慢用。”
應澤一下子笑起來。今日倒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天,太陽不錯。陽光從窗外照入,恰好落在應澤臉上。他眉目疏朗,仍然溫和舒雅,說:“胡姐,路上小心。”
胡婧深呼吸了下,離開。
她先去衛生間補妝。補完妝回來,仍然要路過剛剛的包房。大抵是應澤之前的幾句安慰遲來見效,胡婧雖然沒有勇氣和“高人”一桌吃飯,但此刻側頭看包間門牌,還是有點好奇:應總到底是怎麽和“高人”相處的?
這點好奇來得快、去得也快。胡婧還是走了。
她走到陽光下,覺得筋骨舒展,在心頭壓着的陰霾淡下一些,忍不住想:還好,應總有辦法。
回到紫微居包間。應澤雖未和胡婧提起,但紫微居的招牌之一就是羊蠍子,胡婧恰好有點。
應澤自己加了兩塊,剩下的都留給孟越。
孟越遺憾,說:“如果真能嘗到該多好。”
他講話的時候,還捏着應澤的手。
只剩他們兩人,又是在平日裏應澤談事做主的地方。眼下,應澤似乎找回一點鎮定,臉上總帶一點笑,和昨日在岑女士面前臉紅心跳的樣子截然不同。
孟越好奇,想知道應澤昨天回去是不是做了很多心理準備,今天才能這麽從容——也不對,之前在辦公室,應澤照舊一下子從頭紅到腳。
那如果這會兒再碰一下他下巴呢?還會像剛剛那樣嗎?
孟越心裏轉着念頭,行動卻很正派,沒有出格舉動。不要給應澤希望、和應澤說清楚。
他默念這兩句話,心裏湧起的一點沖動漸漸消散。
孟越坐在應澤左邊,不耽誤應澤拿筷子。
應澤聞言,先咽下嘴巴裏的東西,才回答:“之後還可以來。”
這無疑是說解決事情、孟越回到身體之後。
孟越道:“好,來看看胡姐送的‘禮物’?”
應澤:“你吃好了?”
孟越:“嗯。”他微微懊惱,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失控。應澤倒是很平靜,說:“等一等,我還沒飽。”
孟越迅速說:“沒事,等你。”
應澤有點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孟越心虛,與應澤交握的手微微一僵。
應澤眼神微妙,不知想到了什麽。但只要孟越沒有突然襲擊,他就能沉得住氣。此刻吃到八分飽,應澤放下筷子,看着滿桌菜肴。紫微居用來盛羊蠍子的器皿是鼎,仿青銅質地,這會兒放在桌子正中。一眼看上去,十分唬人,仿若古代鐘鳴鼎食宴席。
孟越開口,道:“現在——”
應澤:“孟越,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孟越微微一怔。
應澤斟酌言辭,說:“你今天有點奇怪。”
孟越:“奇怪?”
應澤說:“之前在辦公室,還有剛剛。”
他看上去很想撐住泰然氣勢,可說到一半,孟越視線一偏,還是看到應澤脖頸上的微紅。
孟越好笑,想:你這個樣子,平時要怎麽談生意?講幾句話就臉紅,何況喝酒。
這麽一想,孟越瞬間被拖入回憶。他當然曾和應澤一起參與酒桌應酬,可胡婧訂餐,應澤與這個總秘配合無間。每一次倒酒,應澤酒杯裏的東西都是胡婧來。至于孟越,那會兒應澤說:“嘉誠有一個人陪着喝就行了,你待會兒開車。”
孟越心思一轉,想:所以他那時候到底喝沒喝?
想不明白。
應澤繼續:“——孟越,我知道,咱們要‘接觸’,我才能聽到你講話。我也的确覺得,這種方式,比你拿PAD、拿電腦要方便。”
孟越回神,問:“然後呢?”
應澤一口氣說完:“但是你要給我個心理準備。昨天在你家,還有今天早上……”
他臉紅到耳根。
應澤自己大約也察覺到不對。他左手還被孟越捏在手心,此刻右手匆匆拿起桌上茶杯。茶杯裏倒着鐵觀音,因嘉誠時常來紫微居請客,所以胡婧額外買了茶葉,寄存在這裏。對于這種長期客戶,飯店也有些優惠,不強迫他們在店內買茶。
茶是好茶。一口下去,先是微苦,接下來回甘。
因倒得早,之後一直沒有續杯,到現在,已經涼得七七八八。一口下去,從嘴巴一直冰到胃裏。
應澤緩過來一點,可到底回不到最初氣勢。他嗓音打飄,說:“剛剛,你想到什麽了?”
他話題轉折太快,孟越猝不及防。
孟越表達出一點意外,并說:“我剛剛也沒說什麽。”
應澤明明沒喝酒,卻像有醉意。他沉默片刻,說:“對啊,你沒說什麽。”
但他就是“感覺”到。
孟越什麽都不說,可孟越捏着他手的力道輕輕壓緊,然後再轉為普通相握。孟越手指冰涼,從應澤掌心擦過。應澤面前盤子裏的東西吃了不到一半,連胡婧剛剛都比他吃得多,可孟越簡單粗暴,直接提起胡婧帶來的東西,俨然是要掩飾什麽。
應澤提了,孟越才像突然意識到:對啊,應澤還沒吃飽。
那顯然,孟越之前在走神。
所有細節疊加,哪怕看不見孟越面孔,不知他神情變換也看不到他輾轉動作,可在應澤看來,孟越的一舉一動,都無比清晰。
他們當了太多年好朋友。他了解孟越的每一個愛好、每一個小動作。甚至很多時候,有些問題,不用問孟越,應澤就知道孟越會有什麽答案。
此刻,孟越:“嗯,來看看胡姐送的‘禮物’?”
他覺得話題已經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方。
孟越直覺,應澤肯定也發現這點。
但孟越認為,這會兒并不是“說開”的那個時機——如果一切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之後應澤再遇到麻煩,要怎麽辦?
所以他剎住閘,仍然切換話題,用的話都和剛剛一樣。
先前應澤沒有接受,到現在,他沉默片刻,反倒認同:“是該看看。”
關于“孟越究竟想到什麽、為什麽表現奇怪”的話題戛然而止。
胡婧來的時候,提了一個袋子,裏面是那個藍絲絨盒子。此刻在孟越的控制下,袋子浮空而起,慢慢飄到孟越與應澤面前。
孟越留意到,應澤在此刻屏息靜氣。他轉頭,果然,應澤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絲絨盒。
應澤甚至主動松開了孟越的手。他們之前吃飯時始終交握,就是為了現在,兩人分開,也能流暢溝通。
應澤輕聲說:“打開吧?”
孟越應一聲:“嗯。”
盒子在兩人面前開啓。
應澤只能用眼睛看。他先見到的還是鋼筆自帶包裝盒,低調奢華,與孟越相配。
應澤甚至想到:如果不出這件事,孟越好好地談完八月那筆單,之後他過生日,自己把禮物送給他。那現在,這支筆應該出現在孟越辦公室裏。
孟越總會用到。
鋼筆冰冷的外殼會被孟越體溫暖熱。不像現在,與孟越握手長久後,自己的手都要被變得冰冰涼涼。
八月以前,六年歲月,孟越的手溫暖幹燥。他的手指會輕輕擦過鋼筆,不經意地在上面摩挲——
應澤回神。
孟越說:“我感覺到裏面有什麽東西。”
和他的力量相沖。
準确地說,那個玩意兒太“弱小”了,徒勞地抵抗着孟越。
應澤說:“還是不要掉以輕心。”
孟越:“好。”
他小心翼翼,先把鋼筆盒召過來。
盒子在孟越眼前半米處停下,打開,露出裏面的黑金商品。
孟越見到,笑了下,說:“謝謝,我很喜歡。很漂亮。”
應澤說:“以後用。”
孟越:“會的。”
鋼筆從盒中浮出飄到孟越手上。孟越捏着鋼筆,靈活地轉了一圈。
應澤只看到鋼筆在空中轉動。
他想到當初大學,孟越性格爽朗,周邊很多朋友。他坐在人群之中,閑閑地靠在椅子上,與人講話。面前大約擺着什麽東西,是在商讨接下來的活動,想到什麽都要記錄。那會兒孟越手上也不是鋼筆,而是一直普通中性筆。他也是這樣轉一轉,再擰開筆帽、寫東西。
寫字的時候,孟越指骨尾端在手背突出,手指端雅漂亮。
他是人群中的焦點。等周邊那些人散去了,孟越回頭,見到應澤,于是一樣露出笑臉。
應澤瞬時心安:孟越和其他人講話,是因為有事要做。可和自己在一起,僅僅因為自己是“應澤”。
随着鋼筆轉動,孟越清晰地察覺到,一股溫暖力量,流淌入自己身體。
與之前每一頓飯相比,此刻的力量,如同清淺溪流與浩蕩江河相比。洶湧澎湃,又溫柔窩心。孟越忍不住覺得,要是自己的力量源泉真的是“祝願”和“心意”,那應澤究竟準備了多久、潛藏了多久,才把這支筆送給自己。
連同他對孟越的所有祝福、所有愛意,一起送出。
在流淌的力量之中,孟越倏忽動容。
他腦海裏浮出一個模糊念頭:可是為什麽不能是應澤呢?
他很愛我。
他因為這份愛而壓抑、痛苦。
我離開他,他只會更加難過。我希望他好,我知道他終有一日能夠調整過來、面向新的生活。可應澤為什麽要平白受這些苦?
僅僅因為他喜歡我?
可他連“喜歡”都那麽有分寸,不敢讓我知道,那樣潛心隐藏。他從不越界、恪盡職守,當好了一個最完美的“朋友”。
——我把他當朋友。
“朋友”是一個框,可為什麽這個框,不能和“愛人”有所重疊呢?
看到他在我面前臉紅,我一次又一次出手逗弄。我看他眉眼若春花,看他為我心動……我真有自己說的那麽堅定嗎?
昨天在老媽面前講話,到底是想說服她,還是想說服我?
電光石火間,無數念頭翻卷至孟越腦海。他眸色沉沉,看着手上那支鋼筆。再轉頭,看應澤。
應澤似乎困惑。
他坐在原處,看着孟越的手,片刻後神情微變,失聲道:“孟越!松手!”
孟越一怔。
下一刻,他覺得自己手上傳來什麽吸力。仿若水蛭攀附身體,貪婪吸取血液。自己體內磅礴如江海的力量被分化為涓涓細流、緩緩撤出——
孟越低頭,看着鋼筆。筆帽打開半寸,露出其中輕飄飄的、貼在筆帽邊緣的一圈微黃的紙。
孟越瞬間意識到:是胡婧之前搜索的“紙人”!
這玩意兒頗有心機,竟然能想到躲藏、依附在鋼筆裏。而孟越之前覺得鋼筆盒包裝完好,胡婧即便加料也只會放在外面一層。盒子又深,下面有一些填充物,遮蔽了孟越視線,讓他不曾留意,原來紙人已經失去蹤跡。
孟越微微眯眼,看着脫下僞裝、黏上自己手指的紙人。
他試着命令:離我遠一點。
紙人巋然不動。
甚至于,在孟越與應澤的視線中,它緩緩地、慢慢地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解釋一下下!鋼筆是幾個月前就開始挑選準備的生日禮物,但後來因為孟越的車禍耽擱,可應澤每一次為孟越奔波惦念的空隙都會想到“如果他沒有車禍……”
所以雖然筆是新買的,但實質是積攢了幾個月的感情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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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