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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鳳生來就是尊貴的天帝之子,鳳凰之身,不懂人的苦處。最後一次,他熬完藥回到床邊,卻怎麽也叫不醒潤玉。
旭鳳去敲了四鄰的門,告訴他們潤玉不動了。村人連忙随他跑到床邊,又是探氣又是診脈,忙活完站直身子抹了抹眼,道:“小阿黃,他死啦。”
旭鳳道:“可他人還在那啊。”仙神只有灰飛煙滅的才算死透了。在旭鳳眼中,潤玉只是躺在那裏不動而已。
村人見他無知,紛紛搖頭。
潤玉雖然比較窮,旭鳳卻有錢,他聽說棺材大一點比較好,就弄了一口比較大的棺材。兄長雖說此時是凡人,但本尊終歸是天帝之子,還是不要曝屍荒野比較好。
他看着棺椁被埋進土裏,一滴眼淚也沒掉。村人搖頭道:“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無情的女娃,枉先生對你那麽好,在心裏拿你當結發妻子,處處護着你。他死了,你竟不肯為他哭一場,也不肯為他披麻戴孝。”
鳳凰是高傲的太古神族,如非傷心至極決不會落淚,但入鄉随俗穿上孝服也并無不可。鳳凰想看看人間的雪是什麽樣,準備逗留到冬季再走,反正在天上也只是幾個時辰的差別。
入冬時分,她又買了柴米和雞蛋,又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半年前的夏日,她蹦蹦跳跳從集市上買了潤玉要她去買的食材,正要輕盈地跳過障礙,裙裾卻挂在了門檻的凹凸不平處,摔得龇牙咧嘴。
潤玉将她扶起來,讓她把膝蓋搭在自己腿上,用手帕沾了水仔細擦掉她膝蓋上的土,上上下下檢查半晌才道:“并無大礙。”
鳳凰道:“我是沒事……雞蛋卻摔破了。”
潤玉也覺浪費可惜:“無妨,買得也不多,一頓飯全下鍋罷。”
她打碎的實在太多,縱然兩個人一起吃,也還是撐得肚皮發圓,鳳凰翻了個白眼,倒在潤玉膝上道:“明日還是你去買菜吧,我實在是沒用。”
潤玉打着旋按揉她的腹部,溫和笑道:“阿黃姑娘即使什麽都不會也無妨,只要能長在潤玉身邊陪伴,就是潤玉之幸了。”
旭鳳并沒有想明白,如果一個人住,就要買一個人的食材。他不會燒菜,蛋炒飯做得夾生不熟,而且還是兩個人的量,不僅死活也吃不完,而且好像越吃越多。
旭鳳納悶這頓飯為什麽死活吃不完。他跟這一大鍋蛋炒飯杠上了,從早上斷斷續續吃到傍晚,天色終于徹底黑暗。蠟燭平日都是潤玉收着,旭鳳在黑暗中摸索着翻箱倒櫃尋不到蠟燭,卻摸到了那個裝着聘禮的盒子。他随手拿過碧玉發簪插在發上,繼續桌前跟蛋炒飯杠,也懶得去生火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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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開的窗外飄進來了紛紛雪花。旭鳳打了個寒戰,他裹緊了衣服,沒想起來出去看他心心念念的人間冬雪。
他在漆黑的屋子裏夾起一大口飯,使勁往嘴裏塞,連口舌也拒絕這麽多冷飯,無法下咽。旭鳳兌着冷水艱難地把一大口剩飯咽了下去,忽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死活吃不完,是因為陪他一起吃飯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放下筷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旭鳳揉了揉眼睛,悶悶道:“兄長,我想見你了。”
他決定去找潤玉。他找到璇玑宮的時候,門口的仙侍告訴他,潤玉眼下正忙得腳不沾地,但二殿下若有急事,這便叫他出來。
旭鳳搖了搖頭。他在門口伸頭看了一眼,沒有看到潤玉的身影。他忽然莫名負了氣一般,扭頭便跑了。
天上短短片刻,人間已是來年開春。旭鳳又作了回天界之前的打扮,踏着舊雪,跳過田間新犁的濕土,又掘開了那處墳墓。
墳茔中的青年因為與他接觸了許久,凡胎沾上仙靈之氣,雖死而面容依舊。鳳凰半跪在如同睡去一般的文士身邊,意識到即使找到了他,他也不會再笑着對他說,來年開春要娶姑娘為妻了。
旭鳳握住他冰冷的手,忽然覺得十分委屈。
他趴在潤玉身上嗚嗚哭了起來。
在凡間,旭鳳終于明白了死。死不是灰飛煙滅,而是再不能見到,也再不能一起說話了。
鳳凰振袖一揮,素淨的綏麻随着他拂袖化作大紅色。他摟住潤玉的的脖子,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旭鳳化形的本相從紅衣少女軀體上剝離而出,變做鳳凰在墳前盤旋半日,終于飛去。
他真身的一部分,屬于凰的部分被從元神中生生剝離出來,變成沒有意識的軀殼永遠留在了這裏。千百年後,以那片墳茔為核心方圓十裏的村落被荒廢,随着世道變遷變成了蓊蓊郁郁的梧桐林。
天界現在依舊忙着操辦潤玉晉升上神之禮,沒人發現他曾經真身溜走一段時間。
鳳凰在凡界走了短短一段路,好像一夜之間明白了情愛與羞恥,他覺得若是潤玉知道了自己就是阿凰,能給他嘲一千年。
旭鳳找到司命星君,簡短地交代他:“若有人問起阿凰的事情,随便編個什麽理由,一律不準招供。若有一星半點的洩漏,拿你是問。”
“大殿下?”
潤玉睜開眼,看到了站在他“屍體”邊上恭候他涼透的仙侍。
他從軀殼中脫身,右手按在了胸口的鳳翎印記上,印記在他掌中微微發燙作痛。
仙侍以為他剛剛死透,還處于懵逼中,又道:“恭喜大殿歷劫歸來,榮升上神。”
潤玉點點頭。
仙侍又道:“殿下為何不歷劫結束即返回天界?反而在軀殼上踟蹰,害陛下以為殿下出了什麽意外。”
潤玉道:“是我一時黃粱夢醒,精神恍惚,待見到父帝,我自去向他賠罪。”
二人身化流光,往天門飛去。還未到天門,一道紅光忽然清嘯着迎面飛來,變做人形撞入潤玉懷中。
鳳翎印記的痛楚忽然停止。潤玉理過他發際,鳳凰就在他懷中擡頭笑了起來:“兄長,你怎麽才回來。”
他被提早捉了回去,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此時正笑得開心。所有的蘭因絮果,愛恨不清都消散在了此時鳳凰眷戀的眼光中。
二、洞庭漁歌
洞庭湖上,煙波浩渺,漁火在遠處綴連成一片,上下浮動。
黑衣的人影臨風而立,站在湖畔,在月色之下凝望着湖水。天帝走上前來時,險些沒有看到他,也不太相信是他。直到他走上前去确認了那人的身份,才開口嘲道:“你得到錦覓尚嫌不足,還打算毀了本座生母的墓穴?”
魔尊擡起一只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似嫌看他一秒也浪費時間,草草耷下。
天帝道:“經歷殺母之仇,奪妻之恨的明明是本座,為何你卻成日在這如喪考妣?”
天帝的眼線雖不能遍布六界,在人間和天界卻實在不少。看守洞庭湖的天将告訴他,魔尊已是第三次來湖邊長久地靜立眺望,不像是要毀墓,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魔尊不鹹不淡道:“這裏不是殺你的地方,你若執意尋釁,我們換個地方死鬥。”
天帝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魔尊道:“思念故人。”
天帝饒有興味道:“你能有什麽故人值得思念?”
魔尊手掌緊按腰側赤霄劍,指節微微發抖,半晌才冷冷道:“天帝有親人葬身于此,本座亦有親人籍此憑吊。”
天帝前進一步,逼問道:“本座倒未曾聽聞,魔尊有親朋葬身于此。”
魔尊道:“死無全屍,無身可葬,只是成靈于此處。”
天帝微微挑眉:“成靈……?”
他待要再問,魔尊卻已扭過頭,背身離開,不欲再答。
潤玉不追上去,只是在他身後道:“你當人界是何處,說來便來,說走便走?”
魔尊慢慢站住,背影在黑夜中摸糊不清:“我不會再來。你也不必激我,我不在他面前與你生死相搏。”
他說完此話,身形化作黑霧消失不見。
自此之後,魔尊果然再未來過洞庭湖畔。
什麽東西不用誕生,卻用成靈?是山精,野怪,還是……
潤玉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就被人匆匆弄醒。他睜開一只龍眼,便看到旭鳳正地站在避水珠中,見他不願起身,又伸手拽了拽他的龍爪。
潤玉猛地睜開眼,應龍之身輕易透過避水珠的防護,對着裏面的人一口咬下去。旭鳳敏捷得閃身避開,急促上浮,卻也不免沾了一身水。
星辰之海水面濤聲大作,二人同時浮出水面,潤玉身上沒挂上一絲水珠,旭鳳卻已經全身濕透,狼狽不堪。他現出鳳凰真身來,在空中像落水烏鴉一般甩了甩首尾,又變回人形落地。
潤玉早已坐在石桌前,雙目半睜不睜:“你才從忘川回來,不去與父帝母神請安,就變着法子折騰我?”
旭鳳在他面前落座:“聽聞兄長已經在星辰之海中躲懶沉眠數年,司星布夜之事全數交給手下,旭鳳還以為兄長身體抱恙,這才出此下策。”
潤玉終于睜開了雙目:“下次若再白日裏無事擾人清夢,便不止是變成落湯雞這樣簡單了。”他口中說的威脅的話,嘴角卻微微彎着。
旭鳳見他沒有真的生氣,也笑道:“并非無事叨擾兄長,只是父帝有要事相商,整個天界遍尋你不到,只好托我來做這個惡人。”
旭鳳年紀不大又足夠懂點事的時候,曾十分委屈地問他為何總是躲着自己走。
潤玉口中說沒有的事,心中卻暗想,不是你自己說的來世不想再看見我了麽?
他心裏這樣想,每每被鳳凰追着黏在身上,卻也漸漸松動,不再嚴格遵守旭鳳前世的要求,不再完全地冷漠以對。
旭鳳自潤玉院中離開,便去了月下老人那裏。
“叔父,你這紅線怕是假貨,根本打不了結,如何牽人姻緣?”
月老聽他質疑自己業務水平,即刻便一指點他腦門:“我這紅線只管人間姻緣,牽凡人一牽一個準,牽神仙卻是難過登天,你去拿它亂點甚鴛鴦譜了?”
旭鳳一歪腦袋躲過去:“沒有。”
月老握着手中一把紅線,長籲短嘆:“這紅線牽人情緣,只因凡人身負因果,一拴便中。天界仙人已半只腳踏出輪回,因果極淡,硬要牽也不是不可,只是難過登天。”
旭鳳皺眉道:“我明明記得曾系成過,雖說只有片刻,那結又自松開了……”
月老瞪大了眼睛,左右歪頭打量:“你何時給仙人系成過?給誰系的?”
旭鳳茫然思索片刻,搖頭道:“記不得了,但确有此事。”
月老拐杖在地上一頓,搖頭嘆息:“結得時間越長,情緣越深。一刻紅線,便只得一點露水情緣,不得長相厮守,不如相忘于江湖。啧啧,這情節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實乃話本的好素材,我這便去把它寫下來。”
月下仙人搖着狐貍尾巴,興沖沖回屋去尋筆,要把腦洞記下來。
鳳凰獨自站在院落中,從袖中掏出了一根濕漉漉的紅線,一條片刻也系不上銀龍龍爪的紅線。
潤玉沒有見到天帝,卻見到了天後。天後假惺惺地笑着,請他去洞庭湖調查星辰落水一案。
天後又道:“你專心辦好這件事,水神之女也該歷劫歸來了,到時便該着手準備你與水神之女的婚事了。”
潤玉道:“兒臣……”
天後不容置疑道:“去罷。”
這本是一樁小事,天空中叫不上名字的小小星辰不計其數,其中一顆軌跡有異落入洞庭,也不至于勞夜神親自動身。即使洞庭君彈壓不住,一定要人去查,也多是水神職責所在。
這背後的怪異和算計太過明顯,潤玉并不想吃這一套,他在湖邊草草調查幾日,得出了璇玑宮神官不慎操作失誤的結果,将之傳書至天界便草草結案。
臨行前,他對着湖水掀衣跪倒,三度稽首時,幕後的人終于忍不住浮出了水面。
潤玉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濕漉漉的白砂:“你費了那麽多法力引隕星落入洞庭,逼我來此,再不出來見我,我也不願再等下去了。”
黃衣女子道:“太微和荼姚那兩個畜生,害你和先湖君擔驚受怕地活着,如今你竟成了他們麾下一條聽話的蛇。你難道不記得斷角剝鱗之痛了嗎?”
潤玉卻道:“我記得。”
黃衣女子厲聲道:“你記得先湖君曾如何受天上那些畜生侮辱,為何還要認賊做母,對仇人之子兄弟相稱?”
“荼姚不是我的母神,但旭鳳卻是我的兄弟。”
“仇人之子,不捉來千刀萬剮以祭先君,還留着當什麽兄弟?你把他當兄弟,他卻與你的未婚妻勾勾搭搭,幾次三番,當着衆仙的面讓太微解除婚約。”
潤玉淡淡道:“至少他從沒想過要害死我。”
如果旭鳳想要害他,前世有太多機會下手。
潤玉對着洞庭湖畔一處大石,以母族禮儀三拜七叩告別死者。才第二次跪下,他便已支撐不住,歪倒在石上。
他不敢豎起墓碑,也不敢等到傷愈再來祭拜,因為彼時荼姚一定會派人緊緊盯着他,只等他犯下同情餘孽的罪行,好再料理他一頓。
他不能被天後再度抓住把柄,他要活下去,活着就可以報仇,活着就有希望。
昏昏沉沉中,他被人按在肩頭,他全身都是傷處,這一下生生把他痛醒。
旭鳳正半跪在他眼前輕輕晃他,急道:“兄長,你現在怎麽樣?”
他全身已濕透了,被風吹得微微發抖。潤玉見他遍體濕透,才發現自己正坐在泥水中,也和他一般在冷風和陰雨中發抖。
潤玉發狠将他推開,聲音嘶啞:“旭鳳,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旭鳳被他推得後退數步,險些坐倒,勉強穩住身形,又要去扶他,卻被撐起的一道屏障擋住,雨水在屏障上激起點點水花。他現在實在太過虛弱,撐起的屏障也只有小小一圈,剛好把縮成一小團的自己困在裏面。
“……我被父神關了禁閉,這幾日發生的我剛剛才知道。”
一個月前,旭鳳在靈霄寶殿上求天帝解除潤玉與錦覓的婚約。太微一向說一不二,旭鳳這是頭一次違背他的旨意,太微于是怒道:“荼姚實在是将你寵壞了,你竟如此不識大體,罔顧人倫,連兄長的未婚妻也膽敢觊觎。朕決不毀約,你又當如何?”
旭鳳跪在那裏,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自當讓大殿與錦覓成不了親。婚典行一次,兒臣便去攪一次。”
于是旭鳳不僅光榮被禁閉,而且獲得了額外的三重禁制待遇,天帝下了死命令,潤玉一日不順利完婚,一日不把他放出來。
潤玉扶着青石,一點一點勉強撐着站起來。
“我竟忘了,你還關着緊閉。父帝見我也不聽話,想到你的好,就把你放了出來,我竟還平白便宜了你。你若還惦念一絲兄弟情誼,就快滾回去,不要污了我生母的眼。”
夜神從來都是如沐春風,溫文爾雅。他能想到的最惡毒的咒罵,便是這個“滾”字。
旭鳳臉色蒼白道:“你……你随我來治傷,治好了,我就……”他的話頓住,張了張口,卻又被潤玉打斷。
“旭鳳,你以為世上只有鳳凰心性高傲,卻不知道,我生平也不愛被人踐踏,被人羞辱,尤其恨人看到我這般醜态。”
見他一言不發,只是慘笑,旭鳳又伸手去扶,同時低聲道:“母債子償,犯禁當罰,我無話可說。待你好轉,旭鳳任你處置。”
潤玉心想,我處置小小一個你做什麽,處置你有什麽好處?我要太微和荼姚生不如死,要得到錦覓,要光明正大将你踩在腳下。
潤玉一把推開他,忽然眼前一陣模糊,他不願在旭鳳面前倒下,低吼道:“讓開!”
他說完這個“讓開”,就因傷重再次失去意識。
幾日後,潤玉醒來,便發現自己已回到了璇玑宮,身邊邝露正嘤嘤作啼。他身上的傷已經好轉大半,想必是旭鳳把他擡到了這裏。潤玉現在已經能行走自如,他最後一次私自來到簌離“墓”前,卻沒有下拜,只是遠遠看了一眼。
仇恨與扭曲的種子就在他心中徹底生根發芽,直到當年經歷過這些的人一一離世,直到最後一個故人旭鳳涅槃失敗,身死道消,這種仇恨和失敗感才得以徹底散去,最後心中只剩下一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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