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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踩着蓮花碎步穿梭于各位下了朝的大臣之中,佝偻着背奔的亦步亦趨又急不可耐。眼看着那一處下人打了轎簾,绛紫袍服的人正折身入內,小太監着急忙慌的喊道:“顧大人,您留步!”

绛紫袍服的顧濟身形一頓,擡眼見到這一腦門子汗的小太監,随即面色淡笑,長睫掃出一片溫婉疏淡:“祁公公,何事如此惶急?”

小太監最是喜這顧大人脾性,不溫不火、不急不燥,聞言立即擺上善意的微笑,回道:“回顧大人,陛下請顧大人到禦花園一敘,陛下還說了,淑妃娘娘近日裏鬧着《鴻祥客卿》的戲本子不夠看,還着奴才帶句話,若是顧大人有了閑情,得勞動您再寫個續本。”

顧濟聽完這些卻并不擡步折回,對着小太監作了揖,躬着身子略壓低的話語聲,說道:“祁公公,宜妃娘娘不愛看哭戲,可這鴻祥客卿已是寫死了的人,世上哪裏那麽多死了又活的。您給陛下帶個話,就說顧大人轎子走的急,您沒趕上,我也好偷個清閑,有勞祁公公。”

話畢再一禮,顧濟回身入轎,也不顧這祁太監在外如何挽留阻攔,那顧府的轎子颠颠兒走的大馬金刀——根本視皇帝陛下的口谕如無物。

普天之下,唯顧相的脾性最是溫軟柔和。普天之下,唯顧相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回絕天子傳喚。

軟轎走的不疾不徐,轎內的人垂着眸色,手中拿着一物不知思量幾何。

那一物是塊缺了角的瓊琚,原本雕了鴛鴦交頸纏綿,卻不知為何獨缺了鴦鳥的頭,把個玉佩砸裂成了月牙兒,斷面嶙峋參差,白瞎了這上好的血絲玉色。

顧濟垂眸思忖片刻,終不敵心中郁結,淡淡舒了口氣,将血絲佩還入袖中,又捏了捏绛紫白襯的袖口,方才倚了一側轎壁,閉目養起神來。

環景朝泱泱九載,顧濟弱冠稱相,承襲的不過是老太傅那點子垂青之意和浩浩皇恩。丞相府建立之初,一度被言官唾罵成是靠臉皮子吃飯的假把式,即便他顧濟手執先皇帝朱批“榜眼”二字,依舊洗不脫妖顏惑主之嫌。

更有甚者,編排了一出又一出秘聞野史,直道顧相荒淫無忌,魅惑朝堂,比之面首還低賤三分。

而這些市井留言的起始,卻是為這塊血絲玉佩。

那一年先祖太後六十整壽,為圖子孫繞膝,宴請文武百官之子女入席,顧濟那時整好二八好年華,便随父親入宮賀壽,被按資排輩的就坐于衆位皇子之後。

宴罷游歷禦花園,衆皇子便帶着衆臣子女叽叽喳喳的入了花園內品茶賽詩鬥武。

顧濟那點子頭角峥嵘的文采,便也被拿出來多番讨教。

環景帝那時候還是三皇子,見衆人較真似的為難顧濟,便站出來打了個圓場:“諸位,莫要再琢磨這些酸詩了,午膳積食,不如多走動走動,衆位還是随我移步栖玄湖,賞一賞湖邊水色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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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衆口難調,有點頭應允的,也有搖頭否決的,更有鬥詩輸了的皇子,傲然回嘴道:“三哥莫打斷我問話,顧小兄弟難不成還輸不起這一樁麽?咱們賽詩賽的是雅興,可不是三皇兄酸唧唧的兩三句情愛妄言可比。”

三皇子倒也大量,聞言把矛頭轉向了自己,道:“六弟,為兄的酸詩你若瞧不上眼,那我可得讨教讨教,在座的做個品評,咱們兩個也比一比,如何?”

那六皇子好鬥,自然無有二話:“好說,只不知拿什麽做題,拿什麽做賞呢?”

三皇子笑着解下腰側血絲鴛鴦佩,道:“這是西域進貢的血絲玉佩,由趙氏金刀細刻了鴛鴦交頸,本是父皇賞賜給我的好物,今日拿來讨六弟一笑,咱們就拿此物做題,誰贏了歸誰如何?”

六皇子依舊不忘稍帶上顧濟,提議道:“顧小兄弟也跟咱們一道比試比試,一較高下罷?”

皇子發話,哪有不允之理?

年代久遠,那時候顧濟自己做了什麽詩詞,自是記不真切了,倒是環景帝那一首墊底的詩作,顧濟至今念念不忘。

佩鳴玉比潔,齊幽蘭争芬;淡柔情俗內,負雅志高雲。

悲晨曦易替,感人生長勤;同一盡百年,何歡寡愁殷!

六皇子譏笑他這一首“鴛鴦佩”竟連個鴛鴦二字也不曾有,離題十萬裏,自然得了個墊底。

三皇子卻對拔得頭籌的顧濟一笑,道:“自是寶佩贈佳人。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争芬。”

顧濟不當這一句調笑,臉色漲的通紅,被衆人好一番取笑。

為此一樁“賦詩贈佩”之舉,顧丞相背負了九年的污名。卻終究君為臣綱,便是環景朝一日為相,他自不敢有一絲懈怠之處。

是夜。丞相府。

初秋暮涼,梧桐葉落。

桐湘閣天井內,燈籠只點了兩處,将将照見了顧濟清翟的身形。

下人都已經屏退,秋風蕭瑟而過,唯有樹葉沙沙相伴。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外牆處跳下一矯健身影,穩重踱步而來。

顧濟回轉身形,面上也帶了三分笑意,喚道:“齊大哥。”

那人走的近了,燈籠的暖色打在其面上,才瞧見是一副眉入飛鬓的俊俏模樣。只是風塵仆仆而來,多了三分惺忪疲态。此人挨着顧濟細細打量了兩三眼,忽伸手攬過了顧濟,将其緊緊的擁進懷中,低回輕喚:“蘊玑……”

溫潤如顧相,自不敵這人莽撞行徑,被緊緊抱了許久,只覺尴尬的要命,候了許久不見他松手,不得已用了三分力推卻開來,邊尴尬的顧左右而言他:“齊大哥進京見過陛下了嗎?”

齊傅聞言皺了修眉,似有不舍般松開了力道,才語帶不忿的回道:“狗皇帝有甚好瞧,我這是專程來看你的。”

“私自回京?”顧濟幾不可見的退後了半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齊傅道:“也不是,遞了信進宮,言說明日入京,我趕早了些時辰,這不就來看你了。”

顧濟聞言笑道:“那我這相府的牆可是與有榮焉,勞動齊大将軍專程來攀。罪過罪過,我這卻連個水酒也來不及備,還請齊大哥原諒則個,先稍待片刻,我去吩咐下人。”

話畢轉身欲去,卻被齊傅伸手拽了袖,顧濟疑惑的回轉過身,月下燈下,那人的面上忽明忽滅,幾次張口欲言,卻吶吶不得語。

“我……”齊傅不是伶牙俐齒之人,卻沒有哪次這樣忐忑,急趕慢趕的回了京師,見到了他,卻是一句真言也開不得口,奈何?

顧濟心知有些話不可挑明,長睫斂下眸色,用巧力輕輕的掙脫了他的手,再擡眼時,依舊是那副柔和的淡笑:“齊大哥稍待片刻,某給你準備了八年前的梨花釀,你不就等着今日開封嗎?”

齊傅終究不能再做他言,擠着嘴角笑了,算是應允。

桐湘閣點燈設宴,相府下人魚貫來去,不一會兒,連相府高門內的女人也被驚動了過來。

齊傅正與顧濟言說南蠻子的戰事,卻聽一聲嬌笑入簾,細聲細氣的道:“夫君,妾身不知齊将軍來訪,趁着今日月色好,也得來讨一杯水酒吃呢。”

顧濟聞聽此一聲,方才談笑的面色便淡了,對着入內的女人問道:“更深露重,夫人何必再多跑一趟,我還未叫下人傳喚,你倒自己跑來了。”

齊傅倒是大方的很:“八年前愚兄揮師南下,可不正好錯過了蘊玑的大喜事,今日得見郡主,果然是一雙璧人啊!”

顧濟這方不待見自己媳婦,齊傅看入眼中,卻并不多有言辭,反而自罰三杯水酒,算是沒有喝上郡主賜嫁相府那份喜酒的補償。

郡主順順當當接了齊傅的三杯酒,嬌滴滴的笑道:“我随夫君喚齊将軍一聲‘大哥’如何?将軍來将軍去,沒的生分了不少。”

齊傅笑看了一眼顧濟,才道:“這是自然,弟妹不必與愚兄見外,都是自己人。”

郡主乃是定北王的四女,定北王一生中唯一一顆掌上明珠,小時候便寵的無法無天,想來被賜給這軟綿綿的顧相後,在丞相府這方寸之地,自是一方郡主獨大,顧濟這個主人,也得時時看個臉色。

只是定北王早已駕鶴,膝下三子又傻的傻死的死,這一支早已沒落無人,也就顧濟遵守着那些個君臣倫常,不敢違抗聖旨,把這跋扈的女人當尊菩薩似的擺在相府裏供着。八年了,也再未納妾,相爺“懼內”的名聲早就香飄萬裏。

而真相,也就只有在座的各位心知肚明了。

這番三人推杯換盞過半,外頭忽拉拉雜雜傳來了人聲。早朝時候那吃癟的祁公公,又奔着小碎步入內急道:“快快!丞相!皇上車辇已入了崇西街口,快接駕!”

郡主慌忙起身,惶急道:“什麽!怎這個時候來?那,齊大哥可要回避?”

顧相倒是淡漠的很,聞言放下的酒盞,慢條斯理的道:“不必,随我一道觐見吧。我與齊兄對飲,恐怕早就被有心人窺了去。”

齊傅也是這意思,雖是武将入京,到底遞過文書做了報備,沒必要太過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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