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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大人我行我素慣了,相府內外随便來去,尋常顧濟也不會拘着她,即便徹日不歸,顧濟大抵也是後知後覺。多年夫妻之名下,從無夫妻之實。

只是這一次,老管家都看不下去了,猶猶豫豫的跑來禀告了顧濟。

“幾日未歸?”顧濟墨筆空懸,修眉皺成了一道川字。

“丫鬟回來禀過了,郡主這幾日宿在齊将軍府內。”

“為何事逗留?”一介婦道人家随便盤桓将軍府多日,實在太不像話。

“齊将軍歸京時帶了個南疆舞姬回來,過了年便要納為妾室的,夫人與那舞姬很是投緣,這幾日就住在那處了。”

“哦?這舞姬是何來頭?”顧濟随口問道。

老管家到底周到細致,這些早已經打聽過了,回道:“那舞姬聽說是南蠻敬獻給齊将軍的賀禮,很是投了齊将軍的意,便一直收在身側,已有半年餘了。”

郡主尋些手帕交,顧濟倒也不想為難她,吩咐老管家道:“那就派個小厮去接她回來。住幾日便罷了,太久了容易落人話柄。”

“是。”老管家躬身退下。

小厮去接了郡主,卻只接回來一封請帖。信中寥寥三句:三日後雀樓,齊傅設洗塵宴,誠請顧丞相大駕雲雲。

顧濟将信原封不動的塞回封內,夾進奏折之中,翌日早朝,遞上了金龍案頭。

洗塵宴,自是不會去了。

雀樓離相府不遠,齊傅推杯換盞應酬了一夜,待酒席散盡已是月影西斜,近三更的天了。

顧濟又吩咐換了熱茶,靜坐在臨境齋裏目色散淡而沒有焦距,不知思忖些什麽。

“在等我?”書房門只是虛掩,齊傅一推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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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濟見人打着擺子踱步進來,皺眉道:“喝了不少?”

齊傅将手中半壺酒随手放在幾上,随後軟綿綿的藏進太師椅,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埋怨道:“都是些無腦武夫,就知道灌酒,粗俗!”

顧濟修長的手指執起壺盞,斟了一杯暖茶,遞到齊傅面前:“用些罷,解酒的。”

手腕忽然被制,那半盞解酒茶端不穩灑出三兩水澤,濺了斯人瑩潤的指蓋之上,愈發顯得肉粉誘人。

顧濟皺眉欲退,那制人的爪子卻猶如鐵镯,越箍越緊。齊傅染了醉意的眸中,舔了三分戲虐的勢在必得。

顧濟掙脫不開,嗤道:“放手!”

“為什麽不來?”

“放手!”

“不來也就罷了,三更夜斟茶以待,又是何意?”

“……”顧濟一心只想掙脫鉗制,哪管他問了些什麽,掙紮愈發厲害,手中茶盞蓋子叮當作響。齊傅卻又突然松了手,顧濟立即抽手而去,卻不想腳下被巧力一勾,整個人身形不穩,立時撲倒下去。

齊傅伸手攬了那人的腰身,正正抱了個滿懷,随後雲淡風輕的調笑道:“丞相投懷送抱,最是難消美人恩吶。”

顧濟手中茶盞不穩,最終“當啷啷”滾落太師椅,茶水蜿蜒成一道弧,似在嘲笑顧某人不自量力。

齊傅顯然是喝多了,湊近了一身酒氣撲鼻,顧濟邊掙紮邊張口要罵,卻聽齊傅忽冷冷的道:“京師南郊外有荒丘三處,老樹茂密人跡罕至,蘊玑,你看那一處可藏多少兵力?”

藏兵!齊傅果然起了反心!顧濟掙紮的身形一滞,追問道:“你說什麽?”

顧濟雖斜靠着齊将軍,卻極力以足尖支起全身,僵直的肌骨片刻便瑟瑟顫抖,齊将軍見人這樣不情不願,只得松了制力,顧濟立即逃脫而去,後撤兩步站定,面上不悅責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齊将軍見了顧濟這幅興師問罪的架勢,卻突然笑了起來,不一會兒笑的前仰後合,連話也說不齊整了:“……你真是……書呆子空長了……玲珑心。哈哈哈……”

顧濟皺着眉站着,殷紅的唇抿成一絲不愉的弧度,冷眼旁觀他嬉笑怒罵的醉态,終不放心的責問道:“為何京郊藏兵?”

齊傅沒有答,執起手邊酒壺,咕咕灌了一大口,姿态豪放灑脫,随後眸色銳利而來,直勾勾盯着顧濟:“自然是謀大事。丞相可願助我成事?”

“糊塗!”

“顧相,是清醒人。”齊傅的笑意還在,只是深淵眸色中添了絲陌生的神采,令顧濟心中無端犯起了毛躁。

環景朝“三公九卿”十二位權臣裏,齊傅的老父齊太尉已經半退,禦史大夫一職又空懸多年,真正實權在握的只有丞相一人。環景朝上下文武百官,社稷諸事皆須顧濟拿捏處理,地位煊赫。而此一文彼一武。齊傅軍權在握權勢滔天,此次回京,兵部哪個大臣不得讓他三分。若是齊傅沒有二心,內有丞相可理事,外駐将軍揚威名,何事不當這兩位大賢?環景帝大可以高枕無憂袖手天下。

只可惜世事難料,齊将軍已然亮出了獠牙,擺在顧濟面前的,卻是一道非此即彼的兩難抉擇。

顧濟轉身回到案幾處,不接齊傅這一句調侃,卻是說起了前塵外事:“齊大哥,可還記得當年,你把教習師傅的刃羽偷出來卻弄丢了,後來咱們兩個在洗煉堂罰跪了兩個晝夜。”

“刃羽”是一把玄鐵刀,刀口極厲,鳥羽飛上去頃刻斷為兩截,因而得名“刃羽”,是教習師傅的心頭好,那日拿出來給學生們賞玩,卻被調皮搗蛋的齊傅給藏了起來,後來東窗事發,齊傅連帶着當日看護兵器的顧濟一道被狠狠的罰了,此事就此作罷。

只可惜那把刃羽,不知被齊傅轉眼扔到了何處,兩人翻天覆地的尋,卻是再也不得見了。

年少輕狂的事情,齊傅想想也覺得好笑,跟着莞爾道:“記得,我那時候頂瞧不起你這樣的小白臉了。”

若是八年前,顧濟聽他這一句“小白臉”,必然伸手就敲他腦袋,只是時過境遷,現在兩人分賓主就坐,泾渭分明,早已不複當年情誼。

“那把刃羽,我找着了。”

“哦?”齊傅倒是挺詫異,擡眼瞧向顧濟。

“說來也巧,年前郡……內子操辦誕辰大宴,請了紅璇樓的戲班子,那裏頭就有一個吹帛斷錦的雜耍,道具便是那把‘刃羽’。”

齊傅來了興趣,追問道:“那可倒巧,可查過來歷,是真是假?”

顧濟也被他的興致勃勃感染,笑意加深,道:“刀确實是那把,主人家卻咬死是祖傳的好物,我這堂堂丞相府衙,哪裏好搶一介戲子的吃飯家夥,這事兒也就只能作罷了。”

齊傅問道:“就不能再買回來?”

顧濟搖了搖頭,無奈道:“千金不換。不若齊将軍自己去?興許比我這嘴拙的好使些。”

齊傅挑眉,笑意盈盈道:“或可一試。”

分享兒時記憶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方才那點劍拔鋪張轉眼消弭于無形。只可惜齊傅來者不善,接着提起了另一茬:“蘊玑,丞相這位子已捆了你八年了罷?九年?”

“九載。”‘捆’這字用的實在貼切,顧濟心下苦笑。

“累嗎?”

“将軍疆場浴血不言累,我動動筆杆子又累什麽?”

“你,還是休下來罷……”

齊傅的語氣帶着綿軟的嘆息,不像是商榷,更像乞求。顧濟卻沒有言語,他知道若是應了,環景朝便是一朝風雨,就好似頂梁的柱子斷了,環景帝要獨自撐下這局面,必十二分的吃力。

久久不語,外頭傳來三兩犬吠之聲,遙遠的有些不真實。齊傅好似有些失望,擡眼問道:“蘊玑,你是不是還藏着那塊玉佩?”

顧濟心虛般籠了籠袖子,顧左右而言他:“何出此言。”

齊傅卻是苦笑一聲,道:“猜的。丞相情深不移,末将佩服。”

“莫胡言亂語。”

齊傅卻提起了手掌,比了個“三”,說道:“三個月。”

“?”顧濟不明所以。

“三個月,我讓你見識見識朱牧堯的真心!”齊傅的語氣帶着點怒其不争的咬牙切齒。

朱牧堯乃是環景帝的名諱,齊傅竟然敢直呼聖上全名,簡直大逆不道,顧濟大皺眉頭斥責道:“放肆!”

齊傅卻從太師椅中站了起來,目光灼烈燃向顧濟,有那麽一瞬,顧濟甚至看到了他血絲瞳中煞氣蓬勃,妖詭異常。

“你怕了嗎?”齊傅一步一步近逼而來。若是眼神能殺人,齊傅這眼神恐怕已經将顧濟百道淩遲。

顧濟怕,但他不會表露一分一毫,長睫斂去倉皇,再擡眼時,已換上招牌似得淺笑,道:“齊将軍,莫廢心思做無用功。”

齊傅一怔,顧濟的笑容仍是自信而柔和,卻又十足陌生,這給齊傅一種錯覺,顧濟早不是八年前軟綿綿的顧濟,或許這笑眼似曾相識,卻已然藏了銳利機鋒。

仿佛棋逢對手,齊傅收了氣勢,對着眼下的顧濟冷冷一哼,道:“顧丞相,那就請拭目以待。”

話畢轉身離去,走時不忘帶走案幾上那白玉酒壺,待到了門口,方才轉身輕飄飄道了一句“告辭。”

夜談不歡而散。

顧濟一人坐于臨境齋內,身子半晌都未動分毫,從袖子中抽出已摩挲的水光潤澤的血絲佩,心下低徊的,又是些什麽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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