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仿佛印證了那日先生的猜想,孟聿果然在半月過後受命領兵出征,只是陸罄竹此時的心理卻并沒有多大的高興,孟聿這些年對他而言,就是個壓在他心頭的魔鬼,這魔鬼只要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食難安。

而如今,這魔鬼天要将亡,可他确實是連一絲的高興都沒有。

陸罄竹再三确認過自己并非是犯賤生了什麽不該有的感情,他這輩子對天對地,喜歡的信任的就只有婁寄名一人。

而仇恨的,想殺的僅孟聿一人絕無第二者。

“怎麽?不高興麽?”

男人的輕笑聲拉回了他的思緒,他緩緩擡眼看了一眼眼前笑意吟吟的男人,又拉下眉睫:“王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這些時日挺喜歡和本王裝傻的。”

夾了一筷子慢悠悠的咀嚼着,那神态一如既往的悠閑自在,哪裏看得出半分即将上戰場的急迫和緊張?

旁人都以為皇帝這次是趕鴨子上架,就等着看庸王出醜出錯死在疆場上,絕不給他預留半分功高震主的機會,即便此次計劃真有錯漏,躲得過初一,庸王也未必躲得過十五。

陸罄竹呆坐着沒說話,看着樣子似乎并不打算接茬。

反觀孟聿,倒像是心情十分好一般,他緩緩笑了笑:“到底是你覺得本王腦子不好使了容易糊弄,還是你真的傻了需要我給你長長記性?”

陸罄竹覺得自己全身的皮肉都叫嚣着癢了起來,估計自己此時在孟聿眼裏就是十分欠打的類型。

為了避免過于被動,他小心翼翼地開了口:“王爺身份尊貴,罄竹一介罪人哪裏敢怠慢您。”

“哼。”鼻腔發出一聲濃重的冷哼,孟聿挑了眉頭似乎并不打算與他深究,畢竟即将整裝出發,他實在沒有過多的時間跟以前那般調′教陸罄竹。

“本王打算帶你一起去。”

嘴角的笑意忽地凝住,陸罄竹幾乎是下意識地擡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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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本王這回真帶不了你了。”

窺見庸王眼底的笑意,他又順從的低下頭去。

“過來——!”

突然沉聲一陣怒喝,陸罄竹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接着被孟聿壓着肩膀直接跪倒在他身前。

下巴被指尖捏住緩緩擡起,措不及防撞見那眼底如刀劍淩厲般的寒意,陸罄竹心裏一跳,緊接着一顆黑色的藥丸被猛地塞進了他嘴裏。

還未來得及抗拒,接着唇齒被輕易撬開,那抹柔軟直接頂了進去,細細密密的掃過他膛壁與之交纏,将口中那枚還未來得及吞咽下的小丸融化成了一灘苦水,陸罄竹被逼得無法,又合不攏嘴,只能任由一滴銀絲滑落下來,垂落在半空中。

“這心悸丸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它的效用。”

幾乎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孟聿愛憐地撫弄着他的下颌,方才唇齒交纏的兩人距離是那樣的近,可是一轉眼間,這肅殺的氣氛讓他們未免如隔天塹。

陸罄竹皺了皺眉頭,并沒有感覺到絲毫的不适,只是這心悸丸他的确再熟悉不過,當年軍中用來鼓噪戰士的欲望而制造出來的東西,畢竟軍中生活枯燥乏味,這東西具有壯′陽的效果,正好可以用來提提幹勁和洩′火。

只是這樣一來難免沒了分寸,有些勁頭過足的便因為體力衰竭心悸死去,于此便一度被禁止,直到之後被人又糅合進幾味藥材,便成了逼迫刑罰的工具。

只是此物多無解藥,要麽一直靠着自身意志堅定以求不死,要麽就等着在床上吃男人的□□存活下來。

他突然放大了嘴角的笑意,孟聿,你還真他娘的狠!

似乎是看穿了他心裏的想法,庸王爺很是愉悅的拍了拍他臉,又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疊了幾疊的紙箋給他。

“這張紙箋,若是我哪日真的回不來了,這裏面會詳細安排你的後事,譬如棺材和墓地,如果我回來了……”

孟聿忽然對着他勾唇一笑,俊美的容顏綻開抹春色,他卻什麽也沒說,深深地看了陸罄竹一眼,便一拂衣袖,揚長而去。

視線裏的那身紫衣,最終,緩緩消失的一幹二淨。

仁興年初:庸王率兵抵達馱馭摩與大梁結界處,伏筆未計,遂小勝一籌。

次日追擊,掠過寒江野原等地,繼續設伏。

數日後,小雪初下。

馱馭摩趁機出擊,未果,尋退。

仁興年二:鏖戰半年有餘,次月駐地休戰。

時至年三,再站,險得以勝。

……

此戰膠着,戰線逐步拉長。

又得一年零三個月,深入馱馭摩腹地,兼并一舉獲勝。

四月初,庸王無故失蹤

五月底,人未果,跡未尋

六月……

七月……

鵝毛大雪再次飛奔而降,帶着邊關沉重的號角聲。

窗格上凝着的冰花又結了一層厚霜,陸罄竹身子連着這幾年已經不大健康,時長咳着咳着便能咳出血來。

他本來是打算一心耗着孟聿等着他死的消息,可沒想到如今反而是孟聿在耗着他,如今這半條爛命只能靠着那半根老參吊着,若不是庸王府富足,怕是早就供不起他這具破爛身體。

“小一……”

拿下手帕,低頭輕掃了眼上面的血跡,陸罄竹閉着眼睛靠後,這個年頭的大雪下的格外急,他已經連續幾月未曾與孟淮準聯系了。

唯獨只有先生偶爾遞來幾則消息,說是一切安好,接下來的卻只能全憑猜測。

沒了庸王的阻礙,成王想要近一步完成颠覆的夙願只會越來越深,他多少是不贊同的,只是他們內門子弟的鬥争他一個外人如何管得了?

紛争和權勢永遠都不會斷絕,沒有人想跟他一樣,就此息事寧人。

或許,當初那個位高權重的自己還是安穩無虞的,他這輩子也不會想到息事寧人這四個字。

“郎君,還有什麽吩咐?”

小一端着一盆熱水連忙走了進來,替他浸熱了手腳,小丫頭又長大了不少,一雙眉目越發的秀穎如畫,長長的眉睫上挂着幾滴雪子融化的水滴,那雙黑眸滲透霧氣,似乎一直看到他心底。

“你,今年多大了?”

似乎未料到陸罄竹會問這個,小一怔了怔,替他一遍遍擦拭着指節:“奴婢今年正滿十四……”

“十四?”他壓下眼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似乎也到該嫁人的年紀了。”

小一一聽這話頓時一愣,片刻卻跟要哭出來一般在他身旁跪下:“奴婢沒想過要嫁,嫁人,只想一輩子留在府中伺候郎君您……”

陸罄竹笑了笑,眉眼微挑,伸手撫上她額角的發髻:“傻丫頭,你這個年紀若是還沒個歸屬說出去會被人笑的。”

“可是,可是郎君您……”

“我是男人和你一個女孩子家如何一樣?”

小一擡着頭看着他,陸罄竹卻收回了手:“你是不是很喜歡府中那個叫慶游的小子。”

小一怔住,忽然低下頭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我上次查了查,發現他在府中簽的是死契,你若是願意,我就替他贖身讓你……”

“小一拜謝郎君的恩情。”小丫頭這次反應倒是快,立馬給他就地磕了三個響頭,陸罄竹失笑着垂頭看她:“你在我身邊也跟了這麽長時間了,算是我看着你長大的,其實我也未曾把你當過外家人,你何必與我客套。”

……

隆冬晝夜,大雪掩蓋了天地。

那雙再次擡起頭的眉眼變得通紅,紅妝遮雙靥,額上花钿黃,那襲紅衣烨亮耀目,耳畔喜婆的“夫妻對拜”過後,稚嫩的掌心被對面的新郎牽了起來,可她卻轉過身,視線偷偷看向門外那身逐漸消失在風雪裏的身影。

一只手撫上她臉頰,眉目俊朗的新郎看着她低頭溫和道:“想去道別就去吧。”

話音剛落,她提着一身紅衣沖了出去,陸罄竹在雪中行走的步子邁的吃力,忽然聞見身後傳來咯吱聲,他剛轉過身來便被那身紅衣撞了個滿懷。

風雪裏的聲音變得微弱,他低頭看着懷裏抱上他的小丫頭笑道:“你怎麽出來了?不要新郎了麽?”

“郎君……”小一看着他嗚咽出聲。

寒風吹襟,肩上很快便落滿殘雪,無奈的拉開小丫頭的手,陸罄竹低咳幾聲沒再看她,徑自轉身一步步離去。

金兵交戈之聲驟響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半年前收到的那則消息。

——庸王無故失蹤,尋跡未果,後身死葬枯山,遇伏,重傷久病未愈,後乃消亡。

這則消息傳出半年之內,被無數人徹查證實,終于在三日前被确切最終結果。

他想起先生拉着他的手眉目欣然:“相儀,你終于如願以償了。”

他真的如願以償了麽?

陸罄竹錯愕的低下頭緩緩攤開掌心,怎麽他覺得他一點也不高興。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到底不會相信那個魔鬼會這麽輕易的死掉。

掌心放着顆和那日孟聿喂他所食的心悸丸一模一樣的藥丸,只不過這是解藥,雖然心悸丸傳言并無解藥,他也不知道孟聿到底可不可靠。

可至少他在打開那張紙箋時,那上面寫的并非是棺材和墓地,而是幾味藥材。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孟聿是故意的。

若是他回來了,他才是真正的死到臨頭。

若是他沒回來,他才有活路可逃。

可他有沒有料到,他會提前打開這張紙箋呢?

按照上面的藥方他找人配理出了這顆藥丸,卻一直未曾下口。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吃,萬一這是最後一顆強心劑直接送他上天了呢?

可生與死對他來講,也不過早晚。

“爹——”

眼前模模糊糊畫出一個輪廓,陸陽佟站在風雪堆裏大聲的喊着他,他才想着今日出門時,小畜生說要來接他回家。

一旁還站着一個身影,那人撐着一把傘同樣一臉笑意的看着他。

他斂下眉眼,指尖微動碾碎了手心裏的那顆藥丸。

他不信孟聿,從來都不信。

揚袖一揮,他邁步朝着前方走去。

遠山似傳來一曲鹧鸪飛,悠揚醇厚的笛音穿過雲層、透過穹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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