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岳子章的男朋友

夏日傍晚,無風,悶熱。

陳樂出了幼兒園,走在去公交站點的路上。

剛剛園長邀請他一起吃飯,他微笑着拒絕了。園長是個中年阿姨,面善人也和氣,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知道啦,你們年輕人,當然是要回家和年輕人一起吃。快回去吧,別讓女朋友等着急了。今天真是太辛苦了,回去吃點好的。明天周末不用上班,好好休息。”

這話好像是張溫柔舒服的網,柔柔地罩住了陳樂的心,一天的辛苦,也沒那麽累了。

園長半生都在哄孩子,說話聲細且柔,聽着說不出的熨帖,好像把誰都當成了園裏的孩子。

陳樂是一名幼兒園老師,他應該早點下班的,四點半。但實際上,陳樂每天都要忙到很晚。

今天大班劉子文的爸爸要晚點兒來接孩子,陳樂得陪她。這個孩子也怪,自打進幼兒園起,就不讓別人哄,只跟着陳樂,安安靜靜,游魂一樣。

按理說,四、五歲的小孩兒,無論男女,都該喜歡溫柔漂亮的女老師。當然,也有些男孩子以為女老師不夠陽剛,便喜歡男老師。可劉子文是個例外,這個五歲的小姑娘只喜歡陳樂,她管陳樂叫“哥哥”,不叫老師。

為了這聲“哥哥”,陳樂帶着劉子文在幼兒園裏等了三個小時,才把劉子文的爸爸盼來。

小太陽幼兒園位于城西郊區,是一所規模不大的私立幼兒園,來這裏上學的學生,家庭條件自然比不上市裏的孩子。可像劉子文家庭這樣的,卻也少見。

劉子文爸爸一身□□,不知是面粉還是石灰,出現園門口。看到爸爸的那一刻,劉子文從陳樂懷裏跳了下去,穿過長長的操場,跑到爸爸跟前。

看到小姑娘歪歪扭扭跑着的背影,陳樂一陣心酸,卻還是提醒着:“慢點兒,子文,慢點兒。”

他也快步走到園門口。

劉子文的爸爸推着一輛在市裏早已絕跡的舊式自行車,車把上還挂着兩瓶一看就十分劣質的白酒。男人臉上曬得很黑,布滿溝壑,看着簡直不像五歲女兒的爸爸。若不是聽到劉子文叫爸爸,陳樂最開始簡直要以為他是劉子文的爺爺。

“爸爸。”

“哎,今天有沒有聽老師話?——哎,別碰爸爸,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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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女兒伸出的雙手,示意女兒做到後座上。劉子文乖乖的照做。

陳樂看劉子文短胳膊短腿,坐上去很是費力,便抱起了劉子文,放她上去。

劉子文爸爸不好意思道:“真麻煩陳老師了,我這身上幹活髒兮兮的,都不好意思碰她。”

陳樂摸了摸劉子文的頭,笑着說:“不麻煩,是我應該做的。再說子文這麽乖,老師喜歡還來不及呢。”

劉子文的爸爸又道了謝,稱以後一定盡量早點兒來,不讓老師加班。

陳樂依舊笑着說沒什麽。他看着劉子文爸爸載着劉子文遠遠行去,劉子文還回頭跟他擺手。他也笑着說:“下周見。”

心裏百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麽感受。他想起岳子章常說自己的一句話:“你就是愛瞎想,看着什麽都想。你想又有什麽用?你能改變什麽?”

是啊,不能改變什麽。他或許只是覺得,有父親,真好。——無論貴賤。

所謂園長口中的“女朋友”,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園裏人人都知道陳樂陳老師有一位“女朋友”,他對這位“女朋友”言聽計從,事事報備。因為陳樂經常晚下班,幼兒園又是女老師多的地方,于是這群單身狗就天天被灑狗糧:

“今天又要晚回去一會兒。嗯,給你做冬瓜排骨湯好不好?嗯,大概六點。嗯嗯,好……”

“喂,阿章,我……嗯,對,好,你不用來這邊,到樓下就可以了,沒那麽黑。”

“你不要等我,先吃飯,晚上給你做夜宵。嗯……聽你的……”

陳樂聲音是少年人的清亮,盡管他已經早不再是少年人。這樣伏低做小又言語缱绻,憑空就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味道。

這電話一年前常打,近一年,倒也少了。

他從大學畢業就在小太陽幼兒園上班,到如今,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如此算來,他和“女朋友”在一起,少說也有三年。

公交站點人很多,有閑聊的,有玩手機的,天依舊是悶熱,已經熱了一周多,看樣子是要下一場雨。

陳樂喜歡雨,他擡頭看天,希望下一場大暴雨。實在是太熱了。

看完天,他又拿着手機,無聊的翻通訊錄,對着一個號碼發呆,看樣子,是個要打不打的情形。

號碼沒有備注,是一串刻在心裏的數字。

就在這時,手機振動,來電顯示正是那串數字。

陳樂一開始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連忙按了接聽鍵。

來電者正是陳樂的“女朋友”,陳樂的同居對象——岳子章。

“樂樂,下班了?”雖是問句,卻是個肯定的語氣,想必是聽到了公交車站嘈雜的聲音。

只是語調雖溫柔,卻怎麽都和“女朋友”不搭邊。這聲音分明是一把男人的聲音,深沉厚重,說不上多好聽,但搭配上關心的話語,便動聽極了。

“嗯。你……到家了?”陳樂卻是詢問的語氣,他實在不知道岳子章是在家裏還是在外應酬。

“沒有。公司有活動,今晚晚點兒回去。”

“哦。”陳樂難掩失落,在這個男人面前,他也不想掩。

那邊笑了,很低的一聲,陳樂也不自覺的笑了。

那邊說:“樂樂,明天周末,今晚洗好了等着老公。”

陳樂的臉紅了,他小聲地“嗯”了一聲。

那邊卻是大笑。

結束了通話,公交車也來了,陳樂自覺地站到了後面。岳子章常說他總是被人欺負,一點兒都不會占便宜。陳樂卻想,我為什麽要占便宜,上天把你給了我,已經是天大的便宜,我早就心滿意足。

只是這話太肉麻,陳樂說不出口。

居民樓是老舊的,這個點兒正是吃完晚飯下來遛彎的時間。小區的外面有一個小型菜市場,亂是亂了點,但充滿人間煙火氣。陳樂覺得,過日子麽,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于平淡中見溫馨。

逗貓的,遛狗的,老夫老妻散步,早戀的學生偷偷牽手;菜店老板娘罵老板就知道玩兒,耽誤了生意;糕點店的小兒子不想寫作業,哇哇大哭……

陳樂看了一路,心裏歡喜了一路,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歡喜。似乎只要看到真真實實的過日子,他都會很開心,很傻。

買了點兒豆腐、豆芽還有海帶,打算給岳子章做點兒醒酒湯。進入屋子的那一刻,陳樂脫掉運動鞋和襪子,換上了一雙和旁邊款式一樣的拖鞋,把菜放進了冰箱。

簡單的兩室一廳,是兩年前兩人貸款買下的,小小的,家。

簡單收拾一下,陳樂把自己攤到沙發上,放松。随手打開電視機,晚間黃金劇場已經播出,女強人發現丈夫出軌,聲嘶力竭地罵小三。

陳樂心想,演技浮誇,女強人發現丈夫出軌,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是什麽樣子,陳樂也說不上來。一閉眼,竟是一張眼角布滿皺紋的慘白慘白的臉,唯有唇上口紅如血,眼睛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執着神态。陳樂趕忙睜開眼睛,換了臺。

岳子章在外面應酬一向吃得少,陳樂索性也就不吃了,等岳子章回來給他做點什麽,兩個人一起吃。

陳樂總覺得,飯要大家一起吃,才有味道。

許是太累了,也許是電視實在不好看,陳樂邊看電視,邊刷手機,竟然睡着了。

再醒時,是一陣心悸。做了什麽夢已經忘記,只心口如壓重石的感覺異常明晰。

陳樂的睡姿是側卧的,腿部蜷縮,手也縮在胸前。費了好一會兒功夫陳樂才真正清醒過來,之前手機“啪嗒”一聲落地他也沒管。陳樂想,以後睡覺可不能再把手放在心口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過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記做惡夢的感覺。可有些感覺,卻像生怕他忘了似的,在将忘未忘之時,提醒他一下。

深呼吸了一會兒,手上已恢複了力氣,他慢慢坐起,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21點45,是該做點飯把醒酒湯熬上了。

然後,他仔細看了一眼手機,顯示一個未接來電,他以為是岳子章,點開一看,卻不是他。

上面只有一個字:冬。

響鈴一聲。

回與不回,陳樂犯了難。若是她不小心按過來的,撥回去反倒讨人嫌,陳樂是不在乎被嫌棄的,但他怕她煩。若是真有什麽事,該不會只響一聲。

陳樂猶猶豫豫打開微信,要不要給她發條消息?

找到了對方的頭像,是個黑白風格的寫真,少女把淡漠和不屑都寫在了臉上。

他斟酌着打字:冬冬,有什麽事嗎?

還加上了一個微信自帶的害羞表情。

等了十分鐘,對方沒有回他。

預料之中。

就在陳樂把手機調成響鈴模式,剛要放下手機去做飯的時候,一條微信通知響了。

他趕忙将放到茶幾上的手機拿起,點開查看,心中有些激動。

是她肯理他了嗎?

不是。映入陳樂眼中的,是一條好友申請,上面寫着:

岳子章的男朋友。

七個字,還帶着句號。頭像是個清秀的少年,只是妝太濃了些。

陳樂想,應該是岳子章的好朋友,打錯了。

岳子章人緣好,交際廣,想來是他的朋友想要認識認識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岳子章常讓他多交朋友,也許是岳子章推薦他加的呢。

陳樂點了同意,因為手抖,點了兩次才成功。

對方正在輸入。

陳樂等着,默默想對方應該是在自我介紹,我改怎麽介紹自己呢?岳子章的朋友?男朋友?

正想着,那邊消息已經發過來了。

微信提示音很響,尤其在只有一個人的房子裏。

是十幾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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