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叫岳子章,你呢

陳樂右手拿着手機,左手食指放在照片上,又收回來,如此反複,終是下了決心,點開圖片。

其實他已經看到照片上的內容,卻非要求一個确定。

僅看了一眼,他就觸電似的扔下手機,頹然跌坐在沙發上,神情木然。

他思緒很亂,頭腦一片空白,不知不覺,就留下淚來。而他本人卻好像感覺不到似的,不去擦。

照片上是兩個男人□□交纏的身體,其中一人,是岳子章。

他太好認了。

陳樂看着屋頂的吊燈,上面有些許灰塵,不妨礙燈的亮度,卻格外刺眼。這燈還是剛剛住進這裏時,兩個人費了好大勁兒才裝上的,轉眼,已經三年了,落灰了。

陳樂和岳子章相識,遠比三年還要長。

說來,已經是七年前了。

七年前,陳樂拖着豆芽菜似的自己來到師範學院,正好碰上同來報道的岳子章。

秋老虎有時候比夏天還毒,太陽狠狠地曬着,像是要把人曬褪一層皮。道路兩旁的樹被曬得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師範學院門口卻人來人往,熱鬧非常。接新生的大巴一趟又一趟往來于車站和校門口,迎新的學生不知疲憊似的穿梭在校門口和各個樓之間,來報道的新生大多是家長陪着,三五成群地奔走。亂哄哄,熱鬧鬧。

陳樂站在門口,看眼前熙熙攘攘,喧喧鬧鬧,好像與自己無關。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那個世界快樂、熱鬧,開心時可以肆無忌憚的笑,難過時可以放聲大哭。

這是他們的世界,與自己無關。

陳樂的行李很少,只背了一個書包,他低着頭,露出一段白白的脖頸。陳樂天生很白,怎麽曬都不黑,她媽媽王芳常說,随他爸。

岳子章就是這時候注意到陳樂的。

前面的人背着書包,白T恤,黑褲子,低着頭,一看就是和自己一樣來報道的新生。他不去報道,也沒有熱心的學姐學長來問他,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那裏,形單影只,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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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陳樂,岳子章是個行動派,他對那個男生感興趣,就馬上走過去拍了他的肩膀:“嘿,新生?”

陳樂吓得往邊上一躲,回頭,就看到一張青春洋溢的臉,方方的,黑黑的,笑着問自己。他的牙真白。

一瞬間,學生們的說話聲音,汽車的轟鳴聲,甚至這熱,都有了聲音,聲聲入耳,一切都鮮活生動了起來。許是陽光太耀眼,陳樂被晃得說不出來話,他又把頭低下去了,輕輕點了點。

岳子章覺得面前這個人和他曾經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他性子開朗,活潑好動,身邊的朋友也多是和自己一樣的,甚至在年少無知時,還威脅過那些膽子小的男生。

但他覺得,陳樂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好像天生就帶着安靜與溫柔,讓人不忍心破壞。

“真巧,我也是。我叫岳子章,你呢?”

“陳樂,快樂的樂。”

他向往快樂,盡管從未擁有。

在陳樂的記憶中,大學的天空高而淡藍,沒有一片烏雲。

新生報到之後,岳子章和陳樂成了好朋友。

好朋友,對于陳樂來說是個稀奇的詞彙。

和岳子章交朋友的過程如同處女的初夜一樣,新奇而刺激,期盼又害怕,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在和岳子章交朋友之前,陳樂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愛人的能力;在和岳子章交朋友之後,陳樂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岳子章的愛。

沒錯,是愛。

岳子章帶陳樂融入了大學生活,或者說,是他帶着陳樂,重新融入了這個世界。

大學的同學都知道,岳子章有個學幼教的好朋友,走哪都帶着,像個小跟班似的,簡直形影不離。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跑步,一起出去玩兒……

陳樂想,也許岳子章就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他苦了十年,終于苦盡甘來,和他的名字一樣,快樂了。

開心時笑,難過時哭,似乎也并不是別人的專屬,自己也可以。

他仰望岳子章,這個黑黑的大男孩兒陽光、開朗、向上,甚至可以說無憂無慮。他身上有他想要的一切,一切。他怎麽能不愛他?

可這份愛終究是禁忌的,秘密的,他把這份感情小心的盛放在心底。好像有了這份愛,陳樂就有了力量,他什麽也不怕。

後來,陳樂想,如果那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兒,他也會愛上她。

但有些事情,沒有如果。

“黑将軍,打籃球去!”下課後,岳子章的同學趙東明叫岳子章。

“說了多少次了,別叫我黑将軍。——走吧,去體育館。”

“喲,我叫不行,你的陳樂叫就行。哎,我說,你倆到底啥關系?”去體育館的路上,趙東明問。

“黑将軍”是陳樂給岳子章取的外號,因為岳子章天生皮膚黑,又孔武有力,是運動場上一健将,體育館裏名英豪,沒少為管理系奪得榮譽。陳樂便給他取了這麽個名字。岳子章也毫不示弱,給陳樂起了“白姑娘”的外號。兩個人私底下叫得歡,一時不注意被其他同學聽了去,便有許多人也跟着叫。

“黑将軍”倒還挺有男子氣,這“白姑娘”就有點娘,陳樂沒說什麽,岳子章先不同意了,誰叫他們的外號他跟誰急。

其實不只趙東明有疑問,和他們兩人認識的多半會問:“他們是不是兄弟?發小兒?”

在得知都不是之後,就變成了:“他們倆感情真好。”

沒錯,感情真好,可不是兄弟,也不是發小,和大家一樣,都是大學認識的,這關系可就不同尋常了。

師範學院最缺男生,也最愛流傳男生的八卦。漸漸地,就有些不對勁兒。

陳樂聽到那些風言風語,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一方面,他暗暗歡喜,他确實喜歡岳子章,對他的感情絕非好朋友之情,而是類似男女之情;另一方面,他又怕岳子章受到影響,發現自己對他的“不軌之心”,厭惡疏遠了他。

那段時間,陳樂很不好受

其實陳樂從前過的日子,也不好受。但那是外力造成的,和陳樂沒有多大關系;這次卻是真真正正的體會到了“寝食難安”這個詞的真正涵義。

相比之下,岳子章倒坦然多了,完全不受影響,和陳樂以前怎麽樣,現在還怎麽樣。只是多參加一些管理系的活動。陳樂想,避嫌嗎,應該的。

後來這個傳聞也就漸漸淡了。

陳樂松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還是松得太早了。

在陳樂的大學時代,唯一可以稱得上是烏雲的事,是岳子章交了女朋友。

那是大三上學期,同學們對他們的親密早就習以為常的時候。

一次出外野炊,在初秋公園涼爽的風裏,岳子章向大家介紹他的女朋友,同系不同專業的韓蕊。

同學們一陣歡呼,直道:“我的天,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把我們班的班花搞到手,你可真行。”

“韓蕊,其實我暗戀你很久了,怎麽就被這小子搶了先!”

一派歡聲笑語,吵鬧不止。

陳樂突然覺得那種全世界在笑,只有自己在哭的感覺回來了,他恨這樣的自己。他偷偷愛着的人找到了女朋友,他該開心才對。

他機械的笑着,這時,趙東明突然說:“行啊!保密工作做得挺好。是不是你的陳樂都不知道?”

“你的”兩個字出現在這個場合,陳樂覺得異常刺耳。可別人不會感覺到,甚至說話者趙東明本人,都是有口無心的。

他問陳樂:“陳樂,你知道嗎?”

陳樂看看岳子章,對方的眼睛卻沒有看他,岳子章在看韓蕊。陳樂忽然想起,從這次野炊開始,岳子章就沒有看過自己,目光對上便馬上錯開,好像怕什麽似的。

現在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小聲說:“不知道。”

韓蕊走到陳樂跟前,挨着陳樂坐下,她身上的香水味兒熏得陳樂很不舒服,但他沒辦法,這是岳子章的女朋友,他沒辦法。

面對岳子章的事,他從來是沒辦法的。

韓蕊稱得上美女,瓜子臉,大眼睛,又是化妝的一把好手,在美女如雲的師範學院,叫一聲“班花”也不為過。

她輕聲說:“陳樂,你的事我都聽澤章說了。以後我會把你當弟弟看的,你有什麽事盡管找我們。”禮貌而疏離,好一個“我們”。言下之意,沒事就別來煩我們。

也許韓蕊本意不是如此,但陳樂多年來察言觀色,他很能分清一個女人怎樣說話是真的,怎樣說話只是客氣。

他淡淡的微笑,岳子章瞥見,又是那種他最不想看到的笑,假笑。

陳樂說:“謝謝。”內心卻在想:岳子章告訴她什麽了,我的父親、母親、妹妹,還是全部?這是我只告訴他的,他怎麽能告訴別人,哪怕是他的女朋友。那一刻,他的心是真的痛了。

岳子章有一種想要沖過去抱住他,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放手的沖動。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安慰自己,陳樂只是自己的好朋友而已,僅此而已。

其實,若是沒有岳子章的默許,兩個人怎麽會走到不是兄弟,勝似戀人的地步?陳樂早該想到的,對對方起了心思的,從來不是他一個人。

只是現在,岳子章累了,怕了,他不想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的愛情游戲,在這一天破碎。

岳子章還像以往那樣對陳樂,但陳樂卻學會了拒絕。他愛岳子章,可他更不想破壞別人的愛情。

陳樂以為畢業後岳子章會和韓蕊結婚,到時候,他要随一份大大的紅包。可事情完全不像陳樂想的樣子,畢業後,和岳子章同居的,不是韓蕊,而是他。

那是6月26號,陳樂記得十分清楚,猶在昨日。

畢業典禮結束,領完畢業證,大四的學子們就要走向社會了。陳樂沒什麽大志向,就是喜歡小孩子,他大一起就在小太陽幼兒園兼職,畢業也打算留在那裏繼續工作。

園長把驚訝寫在了臉上,問他為什麽不去市裏好一點的幼兒園。

以陳樂的學歷和性別,去市裏最好的幼兒園都可以。

陳樂說,我喜歡孩子,和這裏的孩子都有感情了,舍不得他們。

園長又震驚又感動,說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們盡量滿足。

陳樂說沒什麽要求,就是現在沒有房子,能不能在園裏宿舍住。

溫柔的園長連忙說,我們求之不得啊。在園裏住,不知要多工作多久,一般的幼兒園老師寧可出去租房子住,都不住園裏的宿舍。

陳樂笑,讓他和孩子們在一起,工作多久都行。這是他想的,沒跟任何人說。

工作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陳樂坐在宿舍看着自己的畢業證發呆。就這樣結束了,最美好的大學生活,雖然近兩年和岳子章走得沒有之前那麽近,但這兩年陳樂也很快樂,岳子章教會了他快樂。

以前,他把岳子章視為神明,認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現在他也依然這樣想,只是他覺得,即便沒有岳子章,他也還是會慢慢變得快樂起來。——離開那個“家”,似乎沒有什麽是不能發生的。

陳樂笑了,他雖然在看畢業證,想的卻是岳子章。如果岳子章在,一定會說他又胡思亂想。

他把畢業證放下,好好收拾收拾宿舍,室友們各奔東西,他想堅守最後一天,再睡一天宿舍。

他的床鋪靠門,他鋪床的時候,寝室門被撞開了。

之所以用“撞”,是因為那聲音實在太大了,陳樂轉過身去,看見的是岳子章一張說不清什麽表情的臉。他已經一年多沒有仔細看這張臉了,現在看着,還是生出了一絲心痛。——為岳子章的表情。

岳子章本就生得黑,卻是那種健康的黑,現在額頭上青筋暴起,原本和諧的五官變了形,說實話,有些可怕。

可陳樂是從來不怕岳子章,他問:“阿章,怎麽了?”

一聲“阿章”剛剛說出,岳子章就猛地抱住他,他緊緊勒着陳樂,身體龐然大物一般,他說:“樂樂,我和韓蕊分手了。這兩年,我還是忘不了你,我喜歡你。不是兄弟的那種喜歡,是把你當老婆的那種喜歡。”

随後是長久的靜默,陳樂能聽到岳子章胸膛“砰砰”的心跳,還有自己的。

再然後是自己的淚,岳子章的淚,一米八幾的男兒“黑将軍”,他也流了淚。

兩人相識于最好的年紀,經歷離合選擇,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

岳子章低頭,吻去了陳樂眼角的淚,陳樂擡手,擦掉了岳子章臉上的淚。

陳樂睫毛微顫:“你不喜歡女人了?”聲音小心翼翼。

岳子章說:“有你,還要女人做什麽。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喜歡女人,可現在我不想騙自己了。”

陳樂眼睛又濕了:“那這一年多……”

“樂樂,是我錯了。我不确定我對你的感情,可分開後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你看我以後怎麽對你就好了。”

岳子章确實說到做到,在一起的三年,他沒讓陳樂受一丁點兒委屈。

外面雷聲起,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三年前,窗外暴雨如注,他們在宿舍裏相擁□□,雖然疼,但心甘情願甘之如饴。

三年後,窗外雷聲轟鳴,又将是一個雨夜,陳樂看到岳子章和別人□□的照片。

門開了,岳子章回來了。

陳樂看了看手機,十點半,明明只過了半個多小時,怎麽如同三年那樣長?

他對着玄關處的人,說:“你外面有人了。”是肯定的語氣。

岳子章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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