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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遠城用肩膀費力地頂開門，轉身走了出去。背後的教室裏傳來一陣輕松的笑聲。走廊裏拂過陣陣穿堂微風。他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上不住顫抖起來。

他低着頭靠在冰冷的瓷磚牆上。琅琅的書聲從走廊的另一端穿來。他意識到剛才班裏的學生桌上的課本是那麽眼熟，和他當年用過的完全一樣。

他想起自己在初中時的樣子。他們沒有首都這樣的良好條件，書桌都是木頭做的，坑坑窪窪。教學樓也顯得簡樸許多，二層的混凝土小樓裏擠着三個年級的學生。他們也有過生理課，但老師對性和性取向羞于啓齒。即便如此，他記憶中的初中生活仍然像陽光照耀下的田野，充滿了自由和愉快的亮色。

他和朋友們嘲笑那些非适應性性取向的人惡心變态的時候，他的心裏也會有些不安，但只有一點點。只要他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他仍然是老師眼裏最聰明懂事的好學生，哥們兒眼中帥氣仗義的好朋友。

他不想給自己做過于長遠的打算。哪個初中生會擔心自己16歲時會怎樣？即便每一天都轉瞬即逝，但未來總是顯得遙不可及——直到自己真的已經16歲，直到生活跌入深淵，直到站在這裏瑟瑟發抖地站在牆邊，睜開眼是自己赤裸的身體，閉上眼是任人擺布的靈魂。

這所中學華麗的建築裏，一個年級有二十個班，錯落地分布在回廊周圍、樓梯上下。剛才的事情還要至少重複九次。二十分鐘前，從校長室到教學樓的路上，來自無數雙眼睛的鄙夷或是嘲笑的目光像利刃般刻在他的臉上。它們來自三個年級的學生。這所學校裏每個學生都有着正常的性取向。與落後的家鄉不同，首都的學校對性取向問題非常嚴格，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被這樣好的中學錄取的。他們這樣的人不配分享最高領導題字的榮光。

對面的門響了。時遠城下意識地想轉身面向牆面遮住自己的私處，但他沒有轉過身。他站直了身體，就像剛才在辦公樓裏那樣。是向秋鴻的那句話支撐着他。他起初還沒有完全明白，但他現在懂了。他是被迫站在這裏的，沒必要為此感到過于羞愧。

而在馮主任他們眼裏，這大概是他勇敢面對問題一心追求改造的進步表現吧。

門打開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孩雙手背在身後，從門縫裏擠了出來。時遠城松了一口氣，靠在牆上，朝他笑了笑。他感覺自己是個缺心眼，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向秋鴻沒有笑，只是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又看向他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着的上身。

“沒事。”時遠城用口型說，“我還好。”

向秋鴻這才微微點頭，也靠在牆上，繼續望着他。

樓道裏，高跟鞋和皮鞋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依稀聽見兩個老師在交談。

“……校長說的那兩個，聽說他們的老師還以為他們是好孩子呢？就因為他們成績好，就不去關注他們的品格了？他們可是非适應性的，要是讓其他的孩子……”

“……可不是嗎，領導早就強調過，不能唯成績論……”

說得大概是他們兩個了，時遠城心想。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聽過一遍，所以現在已經不像剛才那麽難過了。

兩個老師上了樓梯，朝他們兩個走過來。

那個男老師指指時遠城：“過來。”

女老師也指了指向秋鴻，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會兒再見吧。”時遠城心裏說，“忍一下就過去了。”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時遠城和向秋鴻像展品一樣被從一個教室抓到另一個教室，從一群孩子面前抓到另一個孩子面前。這天教育的主體都是類似的：告訴孩子們非适應性性取向是多麽不堪，告訴大家生在這個國家是多麽幸福。時遠城聽着老師的話，看着孩子們聚精會神的表情，他感到自己逐漸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教具，內心一點點麻木起來，仿佛老師說的不是他。

但他畢竟不是一塊沒有感覺的金屬或是木頭。他的身體是有感覺的。盡管每堂課都有相似的主旨大意，各位老師卻擁有獨特的教學方法。有的喜歡捅他的下體，有得喜歡扒他的屁股，有的讓他像狗一樣跪在講桌上，有的用臭烘烘的墩布把往他的嘴裏捅。

他默默地忍受着這一切。這是他的命運，也是進步的代價。

終于，放學的時間到了。學生們背上書包愉快地沖出教室，有說有笑，打打鬧鬧。時遠城和向秋鴻被趕回了辦公樓的空房間，被獲準穿上衣服褲子和鞋子，左手铐在桌腿上，右手拿着筷子草草地吃晚飯。

等到學校的人都走了，程博才把兩個男孩帶到了車上。馮主任早已等在那裏。汽車快速開進城區，窗外都是高樓大廈，燈紅酒綠，霓虹閃爍。一夥兒中學生下了課，在電玩城裏玩着賽車。六七個男生圍在一起大喊大叫，打賭說輸了的請大家喝奶茶。

時遠城低頭無聊地玩着手铐，堅硬的金屬環在黑暗裏閃着銀光，又扭曲地映着紅綠藍黃。

不知開了多久，汽車拐進一家賓館的小院。程博停好車，帶着馮主任走出去，進了賓館的門。

時遠城松了一口氣。他靠在車窗上，看着向秋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好困。”

“昨天晚上沒睡好？”

“嗯。”

向秋鴻點點頭。這時候還有困意，他覺得時遠城的心理素質還算不錯。

“你來訓練營之前上過這樣的課嗎？”他問時遠城。

“上過，但沒這麽詳細，也沒有真人示範。”時遠城苦笑起來，“如果當時知道自己将來會被這樣對待，恐怕當時就要被吓死了。”

“那你現在覺得呢？”

“現在覺得就這樣忍着吧。”時遠城說，“感覺自己臉皮越來越厚了。”

他用手輕輕撫摸着下身。那裏現在還在隐隐作痛，不過痛感不強，應該沒有大礙。要是真被捅壞了，他現在大概沒法鎮定自若地坐在這裏。

“還是首都進步啊，”他小聲感嘆，“初中上課都要實踐出真知……”

“進步？”向秋鴻看着他，“你真的覺得這是進步嗎？”

“我不知道，”時遠城說，“但書上是這麽寫的。”

“書上确實有許多話說得很好。”向秋鴻說，“進步、發展、幸福、尊嚴，無可挑剔。”

“是啊。”

“這也正是我痛恨他們的理由。他們做的與他們說的完全相反。”

向秋鴻看向窗外，程博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口，他頭上的招牌紅黃相間地閃着光，一副氣派景象。

他走下臺階，一步步朝他們走來。汽車靜靜地停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裏，熄滅了引擎，無聲無息。

黑暗中，向秋鴻看不清時遠城的表情究竟是贊同、反對還是疑惑。他轉回頭擺正身體，直直地看着前面。

“小心，”他用最小的音量說，“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