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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日的前一天晚上，時遠城的室友黃宇辰又把頭蒙在被子裏哭起來了。這天的時間過于敏感，許多教官都在樓裏巡邏，時遠城在監控裏看到，一個教官聽到聲音後踹開門，把黃宇辰揪了出來。很快，他的耳機裏就傳來了教官的訓斥聲。

沒辦法，他只好和向秋鴻一起把黃宇辰領去訓練室，打了一頓屁股板子。盡管時遠城他們努力減小了力度，黃宇辰還是在訓練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遠城只好在解繩子的時候裝作打不開繩結，拖了好一陣子，等黃宇辰終于平靜下來之後才把他帶回去。

“對……對不起，”黃宇辰吸着鼻子說，“我……我知道你們……你們有在幫我了，但是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太沒種了……”

“別這麽說，”時遠城拍拍他的胳膊，“這都難免的，就這個環境下，得是多沒心沒肺的人才不會哭啊。”

“但是那麽……那麽多人都沒哭……”

“他們也不是沒哭，只是聲音小，或者沒讓教官聽到。”向秋鴻說，“就你今天這次，要不是教官發現，我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糊弄過去的。”

“那是我……運氣不好……”

“對，別太往心裏去。”時遠城說，“就剩幾個月了，咱們之前都忍過去了，再咬咬牙，很快就過去了。”

“嗯，我……我努力……遠城，你真是個好人……還……還來勸我……”

“沒有沒有，其實大家都是這樣，只不過我現在有機會說話，大家平時都在有人看着的地方，想安慰也不敢說。”

“嗯……謝謝你……”

“回去可別和別人這麽說啊，就顯得你又害怕又讨厭我們的樣子就好。”向秋鴻叮囑道，“這樣教官才能以為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才會對我們放心。”

“好，我……我明白了……”

時遠城和向秋鴻押着黃宇辰回了寝室，粗暴地把他推進屋裏。時遠城又一次看到了許久未見的鄭浩和白嘉棟。他冷冷地眼神在那兩個人的臉上掃過，他發現他們看他的眼神也變了，有點像他們見到劉紅焱和其他教官時的眼神。

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這樣的眼神他們最近已經見過多次，他知道這說明他們的戲演得足夠到位。他只是覺得感性上不想看到曾是同一個戰壕的難友現在對他面露懼色。

但向秋鴻說得對，很多時候理性的行為才能實現感性的目的。就像剛才，他希望黃宇辰好好的，所以才必須要打他。

國慶日的當天，灰撲撲的牆面上插滿了鮮豔的旗子，一派喜慶的氛圍。全營的學生都集合在大教室裏，正襟危坐地收看着最高領導講話的實況轉播。時遠城和向秋鴻也不例外——今天白天大家都在大教室裏學習最高領導講話，上午收看下午背誦，不需要他們看監控。

時遠城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投影。最高領導不緊不慢地念着稿子，總結着我國在過去一年中取得的非凡成就，闡釋着新世紀進步主義十個強調九個明确在當下的最新含義，鼓勵大家再接再厲，為進一步發展新世紀進步主義做出自己的貢獻。

“各位同志，各位同胞，”最高領導頓了一下，把稿子翻到了下一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每個人都是國家發展的第一責任人。有了數億人民積水成淵，我國的未來必将更加美好！”

這是新的表述，之前似乎沒有提到過，或許要作為這次講話的重點來考了。時遠城在心裏回憶着最高領導引用的這兩句話的出處——“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最初好像是顧炎武說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原句；“積水成淵”這個詞好像也有些歷史了，有機會要查一下。沒準将來語文都會考。

今天下午大概就是要背這個東西了，背不出來還要挨打。時遠城的記憶力不差，但他逐漸覺得每次背的新講話并沒有什麽新意，就那點兒意思來回車轱辘話說，塞到腦子裏都覺得侮辱智商。

不過他在這裏被侮辱的遠不止是智商了。這樣想來，背點車轱辘話倒也沒什麽。

他突然想起了在首都博物館那次，程博給領導嘉賓介紹新世紀進步主義在解決非适應性性取向時的應用。那天他被強迫當衆和向秋鴻打了一架，還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把他打得很慘，褲子差點都穿不上。

最高領導并沒有親口說過建立訓練營，但是上級單位關于訓練營的每個決定都清清楚楚地寫着他們的思想指導是最高領導的新世紀進步主義。這樣看來，這個訓練營大概的确是新世紀進步主義的一部分了。

對他來說，說清這件事比這一上午的車轱辘話都重要。

他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投影。最高領導還在講着。時遠城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什麽是進步，什麽是新世紀，不去想那些恐懼、痛苦和鮮血。為了讓他好過一些，他要把這些話一字一句地記下來。

之前幾天，時遠城他們都在監控室值班，沒來食堂吃飯。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時遠城發現周圍的人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了些變化。平常的時候大家也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對視或者寒暄，但這次時遠城覺得很多人看他的眼神混合着恐懼和鄙夷，甚至還有些人走路都在繞着他。

他很快意識到了原因。這裏的小道消息總是會在不知不覺間快速傳播。半夜打了幾次人之後，除了他們打的人之外，旁觀的人們大概都覺得他和向秋鴻是教官們可怕的助手，是難以逃脫的痛苦的幫兇。

時遠城感到有些沮喪。他本能地不想成為一個被大家讨厭的人。他同樣不想讓別人怕他。

但現在的情況下，別人對他的恐懼反而成為了他最好的僞裝，幫助他繼續獲得教官們的信任。

時遠城抿起嘴唇，努力做出一個冷峻地表情，眼睛直直地看向那些偷偷瞟他的人。他端着餐盤大步向前走着，故意讓鞋落地的時候發出更大的聲音。這些行為很快起了作用——他感到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圈兩米厚的防護帶，沒人能靠近他，也沒人敢去多看他一眼。

他走到一張沒人的桌子上，放下餐盤開始吃東西。沒人坐在他旁邊。很好，他對自己說。我成為了我最讨厭的樣子，但幸好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