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船上,城外

? 夜風吹在江面上,蕩開層層漣漪。江上一條小船慢慢往前劃去,船頭上一燈如豆。

昏暗的江岸上雜草搖擺,好似夜晚的精靈。

艄婆坐在船頭,嘴裏叼着一根煙袋,煙袋口上飄起白色的煙霧。

“小吳,艙裏面的人醒了沒有?”艄婆被煙熏的嗓子發出沙啞的聲音在搖蕩的小船上響起,打破了這一廂的沉寂。

船尾搖橹的年輕女子放開船橹鑽進了船艙內,別看小船看起來小,內艙卻寬敞的很,至少可以藏上五六個人呢。

不多會兒,被叫做小吳的年輕女子就鑽了出來,對船頭的艄婆說:“六婆,有一個男人醒了,不過……”

小吳撓了撓腦袋,她第一次和六婆出來,就遇到這麽冷靜的男人,是好還是不好呢。那男人不吵不鬧,只是問她,他們這是要去哪兒。

艄婆六婆拿下煙袋,朝小吳瞪眼睛,問:“不過什麽?”她們在江上做買賣,最忌諱的就是吞吞吐吐,耽誤事不說,到時候讓買家以為她們有什麽貓膩就壞了。

“那男人問咱們要去哪兒,我告訴他了。”小吳不敢說她因為一時逞強就把她們要去的地方給說漏了,幸好只是那男人一個醒了,其他幾個還昏着。

六婆騰的站起來,轉身就鑽進了船艙,她就知道這個小吳做事莽撞,她們要去的地方怎麽能随便告訴“貨物”呢。

小吳伸了伸舌頭,又轉身去搖橹了,她這是第一次跟六婆出來做生意,很多事還不懂,所以,做錯了事,她還是乖乖幹活比較好。

六婆進了船艙,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

昏暗的船艙內,只在靠近艙門的地方挂了一盞油燈。船艙的空間很大,除了那個男人外,其他四個人還沒醒。

男人頭發已經散開淩亂的披在肩膀上,他蜷縮在一個角落,雙手抱雙膝,好像只有那樣自己才是安全的,他的眼睛看着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六婆打量完男人,咳了一聲,男人卻毫無反應,好像沒聽見似的。

就算男人真的沒聽見,六婆也還是會照樣說話。

“別想逃跑,這百裏江川,沒有碼頭,沒有人煙,有的就只有船。船家之間都有往來,你想讓別的船客救你,是不可能的。所以,你最好別想着怎麽逃,逃跑只有死路一條。”六婆的聲音沙啞,又刻意壓低了聲音,在這空蕩的船艙內,還是有幾分詭谲的。

男人脖子稍稍往六婆這邊扭了扭,只是半側着臉。

六婆看到的是一張麻木的臉,但并不影響這張臉給她帶來的震撼。

男人的臉半邊已經腫了起來,接貨的時候,她并沒在船上,而是上岸買了一袋好煙,一壺好酒。

回來時,人已經裝上了船,也不知道小吳是怎麽驗的貨,這種臉受了傷的,總是可以壓壓價錢的。

“你們是要把我們賣到邊關的妓院裏嗎?”男人的聲音冷冷淡淡,沒有任何起伏,好像是認命,卻隐隐在那話語裏聽到了一些刻意壓下的恐懼。

六婆沒想過男人在得知自己的去向後,居然還是這麽冷靜。

“妓院也沒什麽不好!”六婆咕哝了一句,算是承認。

男人忽然放開抱住腿的雙手,身子往旁邊歪了歪,還沒倒。

他低着頭,好像是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眼中滿是堅定。

“邊關是不是也有官家開的妓院?”他這樣問。

六婆猛地咽了口口水,這男人是要瘋了嗎?不但不怕進妓院,還問有沒有官家的,當然,邊關那樣的地方,雖說與京城的繁華不同,但基本該有的還是有的。

只不過,她們與官家極少買賣,能做的也就私下交易。

“官家的妓院可不是你這等粗夫想進就能進的。”六婆哼了一聲,告訴他別癡心妄想。

男人縮了縮身子,扭頭看了一眼還昏迷着的同伴。

“我有辦法,只希望婆婆能答應将我和我哥哥送進官家妓院,到時候少不得婆婆的好處。”男子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他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賣了,居然是賣到邊關,是了,只有這樣她們才不會害怕他去京中告狀,只是他受的屈辱,他已想好,他要自己報,哪怕要一輩子,他也不後悔。

六婆眼珠轉了轉,臉上如包子皮般的褶子慢慢舒展開,聽到男子這麽一說,不知怎的她居然也有點相信。

她把煙袋放在嘴邊,吸了一口,白色煙霧緩緩上行,在艙頂消散開去。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給我帶來什麽好處。”

話畢,六婆轉身出了船艙。

男人又靠回艙壁,他看着身旁依然昏迷的同伴,心中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就要自甘堕落了,可惜誰能幫他,不,沒人能,他還要報仇。

這個男人就是被王之雯賣了的劉實,他那日被花九放走,心中不放心,便悄悄回到了于六家。

于六回家沒看到劉實,果然就對花九下了手,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劉實自己現了身,他不想連累任何人,更何況花九算是他的恩人,他不能不義。

于六見要抓的人回來了,便只将花九打暈。

她拿了摻了迷藥的水要劉實喝,否則就殺了花九,于六和賭坊老板很熟,自然與官府也有勾結,殺個把人,還是個男人根本不算什麽。

劉實心知已然逃不過,接了于六手中的迷藥喝了下去,不多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便是在這船上,不單他在船上,讓他心驚的是就連花九也被于六送上了船。

他不能說有人作伴,他心裏高興,但心中至少也有些安穩,只是不僅有些悲涼,他終究還是連累了花九,若不是放了他,他便不會也被賣到邊關。

他心中一陣陣凄涼,眼中卻已無淚。

﹡***﹡

潼關,地處佛桑國西北部,是與雪佛國的交界城市,也可稱為邊關要塞。

此地與西北大漠毗鄰,偶爾也有他國商人與本地百姓通商往來。

這座小城算不得特別富庶,百姓卻也安居樂業。

一輛馬車由東往西,緩緩駛過熱鬧的集市。看方向是要出城,只是城外并無人家,有的只是荒冢墳茔。

馬車的車轅坐着的車婦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一身黑衣,頭發只是紮成一束縛于腦後,更給人一種幹淨利落的味道。

馬車駛出城外,便往東拐,大約又行駛了兩刻鐘,眼前便出現了一處修葺整齊,四周草木扶疏的所在,這是一處墳茔,不大,也不出奇,卻很是規整,可見常有人來打理。

馬車停了下來,馬車上跳下個穿深色披風的女子,她頭上戴着白色方巾,看起來書卷氣息濃厚,只是她深鎖的眉頭給她出色的外表增添了幾許憂郁。

“姑娘!”車婦也跳下了車,從車裏拿出要祭拜用的果品,喚了聲女子。

崔勉站在車旁,遙望着那靜默的墓碑。有多久了呢?自從流風走了以後,她只覺得萬念俱灰,心中有什麽地方漸漸的幹了。

“給我吧。”崔勉向崔文之伸來了手,是她的夫婿,自該由她自己拿着那些祭拜的物品,這樣,她才會覺得不那麽難受。

崔文之無聲的把提籃放在崔勉手中,然後站在車旁。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的,她家姑娘來,只是在墓碑前坐着,就好像人還沒死。

崔勉拎着提籃,走到墓碑前,墓碑上寫着“愛夫流風之墓”,落款則是妻崔勉。

崔勉把果品一一拿出來放在墓碑前,又點了香燭,她坐在墓碑前的土地上,拿了旁邊的酒壺倒了兩杯酒。

一杯灑在墓碑前,一杯端起來自己喝了。

“流風,我來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喝酒,可是,就算是陪陪我吧。”崔勉拿着酒杯望着墓碑溫柔的說,就好像人還在眼前。其實墳冢裏什麽都沒有,只有流風最喜愛的幾件衣服。流風曾留給過她一封信,算是遺書吧,他信中除了囑咐她要愛惜自己外,還讓她不要留着他的身體,把他的身體火化,骨灰就撒在大漠裏,這樣他就可以陪着她看大漠的風景。

拿着那封信,她真的是如同萬箭穿心,他生前想的愛的都是她,可她除了對他疼愛有加外,似乎什麽都沒為他做過。甚至,她說不希望有孩子拖累,他都自己熬好避子湯喝下。

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年,有快樂,也有争吵,最後,都是流風先認錯,如今想來,她做的很不好。可惜再沒機會彌補了。

“流風,你放心吧,陛下已經答應我了,讓我留在這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陛下想的倒是很周到,怕我太閑,給我安排了職務,明日我就要到這裏的府衙上任。文之說只讓我當個府衙的參議是委屈我,其實我覺得很好。這樣,我就有很多時間來陪你了。”崔勉又倒了一杯酒,在流風走了以後,酒倒是成了陪伴她的良伴。

崔文之站在馬車旁,崔勉的話,她能聽的很清楚,她轉過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都說崔勉是前世造的殺孽太多,這一世才會命運多舛,可她卻覺得命運如此不公平,姑娘為了皇家的傳承問題,勞心勞力,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她不平,姑娘卻不以為然,認為這樣的安排最好。

這邊,崔文之心中憤懑。那邊,崔勉還在絮絮叨叨的和流風的墓碑說話。也許上天就是那麽不公平,奪走你一些東西,卻又讓你無力回天。而上天卻也是那麽的公平,奪走你一些,又會在某些地方補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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