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餘晖将落不落, 天幕還殘留一片青雲,沈妝兒在夜幕中回了沈府。
十幾輛馬車陸陸續續停入照壁內。下人井然有序将嫁妝衣物卸下,一并送去沈妝兒閨閣。聖旨雖未大張旗鼓傳開, 沈府卻是早收到了消息。
留荷與聽雨一左一右, 将沈妝兒攙下馬車。
夜色昏幽,華燈初上。
垂花門內站着烏泱泱一群人,乍一眼瞧去, 阖家老小竟是無一缺席,父親沈瑜也在, 就連極少露面的大夫人也穿着素衫迎了出來。
這是沈家的态度。
人人臉上挂着各式各樣的笑,有欣慰, 有忐忑,亦有如釋重負,更多的是擔憂。和離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一段婚姻以慘淡告終,沈家人不可能真的高興,只是與其蹉跎下去, 不如當機立斷。
“祖母....”
“爹爹....”
沈妝兒胸口冒着騰騰熱浪, 淚意湧出眼眶,撲在了老太太的懷裏。
老太太最是心疼她,也是最難過的一個,她擔着莫大的壓力, 做主讓沈家站在沈妝兒這一頭,堅持和離, 這對沈家前程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但她實在不願用沈妝兒一生的幸福來換沈家前程, 沈家并無功勳, 外戚上位也不是什麽好名聲。
“孩子,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什麽都別想,先安心養身子....”至少以後不用再懷着忐忑,日日憂心她在王府過得好不好,人到了眼皮子底下,看得見,摸得着,冷了給她添件衣裳,累了摟着她在懷裏睡一場,心安即歸處。
衆人見老太太落了淚,也跟着唏噓一場。
二夫人曹氏哽咽着道,“母親,天冷風大,切莫讓太子妃...”頓了下,連忙改口,“莫讓妝兒着了涼,進屋說話吧...”一面吩咐婆子,“快些傳膳。”
一行人沿着游廊往正房走。
弟弟沈藤與五妹妹沈秀兒從人群裏擠了出來,擁在沈妝兒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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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的屋子是妹妹我收拾的,我給你擺上了一盆劍蘭...”
沈藤在另一側拽了拽沈妝兒的袖子,邀功道,“還有我,還有我,姐,你桌案是我擦的,原先你檐下那窩燕子被我趕走了,我給姐姐您捉了一只雀鳥,如今關在後罩房,姐姐若喜歡,回頭弄個籠子給您挂去繡樓....”
話音未落,被身側的沈秀兒敲了下腦門,
“三姐又不是小孩,玩什麽雀鳥,你自個兒喜歡,借着三姐的由頭,搗鼓來的吧?”沈秀兒不愧是親姐姐,當着沈妝兒與沈瑜的面将弟弟給賣了。
沈藤頓時惱羞成怒,正要辯駁,瞥見沈瑜負手投來淡淡的眼神,吓得縮去沈妝兒懷裏,眼巴巴求饒。
将沈妝兒逗得開懷一笑。
衆人心頭的愁緒也沖淡了些。
一家人齊齊整整到了老太太院子裏的明間,下人已将膳食給擺好,熱騰騰的菜肴,皆是沈妝兒平日裏愛吃的,沈妝兒心中百感交集,瞧一瞧,回了家,她便是長輩嬌寵的小女兒,不像在王府,總該她來伺候旁人,在意旁人的喜好,也好,再做一回閨閣女兒。
一頓飯吃得四平八穩,曹氏熱情地張羅着,一如既往的幹練。
宴罷,阖家坐在東次間的暖閣裏,奉上茶盞後,老太太便拉着沈妝兒,神色鄭重開了口,
“老婆子先把話放在這裏,和離是我的主意,沈家這些年都沾了妝兒的光,太子妃是光鮮,是榮耀,可若妝兒整日以淚洗面,看人臉色過活,再大的榮耀咱們也不稀罕,今後誰也不要怪責妝兒和離,誤了沈家前途,咱們權當從來沒有這門婚事,也不巴望那些不屬于咱們的東西,踏踏實實,體體面面過日子,都明白了嗎?”
二夫人曹氏聽了這話,臉色不由躁紅,沈瑜一向淡泊名利,壓根不在乎國丈之尊,長房大老爺已故,大少爺沈慕指望科舉,如今靠着朱謙的也就他們二房,老太太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生怕她因此而埋怨沈妝兒。
曹氏遂連忙站出來,抹着淚跪了下來,“母親這話是責怪兒媳不懂事,兒媳心裏雖是有些遺憾,可兒媳并非不明事理,妝兒此番如此決絕和離,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咱們當長輩的哪有不顧忌她死活,只圖自己光鮮的道理,您的意思兒媳明白,今後定待親女兒一樣待妝兒....”
沈妝兒聞言連忙起身将她攙起,“二伯母,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曹氏執帕将淚痕拭去,溫和望着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哪裏就麻煩過我,是我們二房沾了你的光....”
沈妝兒使勁搖着頭,待要說什麽,坐在左下的沈璋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道,
“瞧你們吓得,事情并未如你們想的那般可怕.....”沈璋與老太太溫聲笑道,
“母親,殿下雖未醒,但陛下與內閣王首輔那邊都派了人來,說是叫兒子安心,一切照舊。”
老太太并未将這話聽進心裏,眼下是一切照舊,待新太子妃入主東宮,格局就會變了,軍器監的差事不一定保得住,那是朱謙麾下的利劍,他必然要牢牢拽在手中,随着沈妝兒和離,沈家與東宮這條線便斷了,朱謙不會再将軍器監交給沈璋打理。
老二近來有些春風得意,少了一些官場的敏銳,老太太心中擔憂,只是眼下沈妝兒剛回來,老太太也不點破。
“妝兒累了,你們都回去歇着,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各房人丁皆散去,沈妝兒親自将父親沈瑜送至門廊,沈瑜立在燈芒下,回首望她,神色十分溫和,甚至還有欣慰,“不怕,爹爹養你一輩子。”
暈黃的燈芒将他眉眼渡上一層柔和,沈瑜一貫是個話少的性子,卻一諾千金,沈瑜比沈璋看得通透,曉得女兒此番和離,必定不可能再嫁,眼下朱謙是太子,未來便是國君,誰敢娶天子前妻,不要命了。
沈妝兒心頭一陣悸動,淚水汪汪在眼眶湧動,“爹爹,您放心,女兒心中有成算,女兒好着呢。”她并未想過在沈家呆一輩子,她不會牽連沈家。
沈瑜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沈藤藏在柱後不想走,卻被沈秀兒一把拽起,“爹爹好不容易回來,還要問你功課呢,且讓三姐歇一歇...”沈藤朝沈妝兒做了個鬼臉,不情不願跟着離開了。
沈妝兒搖頭失笑,回到東次間,老太太已褪去鞋襪歪在塌上,朝她招招手,“明熙苑還在收拾,久不住人,少了些煙火氣,你先不急着住進去,這幾日睡在祖母的碧紗櫥裏,那裏暖和。”實則是怕沈妝兒多想,想陪着她。
沈妝兒少時便常常宿在那裏,她是老太太膝下養大的孫女,情分不一般。
沈妝兒卻搖搖頭,“院子裏日日有婆子料理,哪裏就沒人氣了,孫女還是住過去,省的攪得您睡不踏實。”
老太太年紀大了,睡眠着實不好,也就不強求,
“快些過來,咱們祖孫倆說說話。”
沈妝兒淨了手,褪鞋上榻與老太太一同歪在軟枕上,将一張小臉湊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細細瞧了她,眉眼兒生動又活潑,雙頰粉嫩嬌豔,還跟個未嫁的姑娘似的,看來比她想象中要好,也就放心了。
“我聽隽娘說,你私下操持一些買賣,看來是有所打算了?”她堅信自己教養出來的孫女,不打無準備之仗,她既然決心和離,必定是留了後路的。
原先和離一事壓在心頭,沈妝兒不曾好生思量,如今已脫離困地,便可一心一意來謀劃。
“祖母,我在南陽買下了一個邬堡,打算去那住一兩年,待風波過去再回來。”
老太太一聽,眉頭皺了起來,哪裏舍得她獨自一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以為沈妝兒是躲朱謙,不由作色道,“你別擔心,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既然做主和離,必定不會讓太子幹擾你,天底下夫妻不合,各自婚嫁的多的去了,怎麽偏偏他不行....”
“他是太子,越發要有寬容之心。眼下定是面上抹不開,待回頭娶了新婦,哪裏還記得你。”在老太太眼裏,沈妝兒之所以和離,究其根本是朱謙不喜歡她,自然也不擔心朱謙還會糾纏。
沈妝兒也這麽想,“我并非躲誰,實則是想去散散心,見一見廣闊的天地。”
老太太不同意,“再說吧,先把身子養好。”心裏卻琢磨,孫女生得如花似玉,這輩子斷不能這麽荒廢了,回頭還是得給她張羅一門婚事,太子的前妻就不能嫁了?她還偏要嫁,老太太骨子裏是不易服輸的人,沈妝兒有救駕之功,待回頭有合适的婚事,她便舔着一張老臉入宮求皇帝賜婚,讓皇帝替婚事保駕護航,她不信朱謙還敢忤逆他老子。
更多的是,她覺得杞人憂天了,朱謙另娶高門大戶之女,于他只有助益,保不準過陣子太子冊封大典,便将太子妃人選定下了。
祖孫倆又岔開話題,聊了幾句家常,沈妝兒見她神色疲憊,便帶着女婢回了明熙苑。
沐浴收拾,穿了家常的裙子,往床榻一躺,本以為這一夜輾轉反側睡不好,不成想竟是堪堪睡了過去,一夜好眠。
老太太所料不錯,十月初四晨,顧盡忠前腳将和離一事處置妥當,後腳便揣着一堆貴女畫像入了宮,笑眯眯攤在皇帝跟前,
“陛下,臣剛剛遇見太醫院院使,他說殿下傷勢見好,之所以昏迷不醒,是過于勞累,睡過去了,想必很快就醒了,嘿嘿,陛下,再過數日便是冊封大典,依老臣之見,冊封太子的同時,将太子妃一并定下來,往後,您高枕無憂,等着抱孫子吧。”
皇帝滿臉郁碎盯着顧盡忠,瞅着他那張菊花般的笑臉,氣不打一處來。
自劉瑾回禀他,沈妝兒帶着嫁妝幹脆利落回了沈府,皇帝心裏就惴惴的難受,說到底是舍不得這對冤家分開,瞥了一眼那十來卷畫軸,皮笑肉不笑道,
“你倒是手腳利索。”
“那可不。”顧盡忠笑呵呵的,“臣得為陛下您分憂哪。”
皇帝稍稍翻了翻那些畫軸,并未看畫像,而是掃了一眼底下标注的家世,皆是京中名門貴女,這其中便有顧盡忠自家的一位侄女,這些臣子心裏揣着什麽想法,皇帝門兒清。
将畫軸往旁邊一撂,指了指旁邊坐着的一蹲瘟神,
“想給朕分憂,先把他的婚事解決。”
十王朱獻聞言,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皇帝爹,兒子剛剛所說句句肺腑,您不能只疼七哥,也得疼些兒子,兒子不娶寧倩。”
皇帝聞言臉色一板,“你齊王叔已去寧家說項了,只差禮部下聘将婚事定下來,你好端端的,鬧什麽!”
朱獻據理力争,“那寧倩嚣張跋扈,等兒子娶了她,王府還不被她掀了去。”
皇帝一拍禦案,“你早幹嘛去了!”
朱獻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昌王府原先有意與寧家結親,寧家見昌王與王儲無緣,轉背盯上了他,一再托宗正卿齊王叔來問他的意思。聽着齊王叔的言下之意,寧倩喜歡他,想嫁他,寧家打算如她的願。
齊王叔問他意思時,他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打算琢磨兩日再給齊王回複,偏偏這位急性子王叔誤以他是害羞,徑直回禀皇帝說他同意,轉背跑寧家喝茶去了。
他氣得肺腑冒煙,齊王叔卻篤定這門婚事合适,唆使皇帝定下來,原先朱獻也沒這般反感,近來不知為何,這種抵觸欲盛,昨夜一宿沒睡,今日晨起,眼巴巴來禦書房,懇求皇帝回絕這門婚事。
“父皇,兒子瞅着七哥與七嫂和離了,心中感觸良多,若不娶個合心意的女子,回頭再鬧和離,豈不耽擱了彼此?兒臣鄭重考慮過,兒子與寧倩不合适,您就回絕吧。”
皇帝被他這話堵得反而不知該說什麽,瞥了一眼那燙手的畫軸,擡了擡下颌示意道,
“吶,這裏是京城待嫁貴女,你挑一挑,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顧盡忠聞言心驚肉跳,他侄女端莊賢淑,是太子妃不二人選,可不能被游手好閑的朱獻給挑走了,連忙将畫軸往懷裏一卷,躬着背往後退,“陛下,既然您沒心思挑太子妃,那臣過幾日再将這些畫軸送給太子親自過目。”
皇帝心裏想,巴不得你去,刺激下朱謙也好。
擺擺手示意顧盡忠快滾,冷眼瞥着朱獻,
“老十,你實話實說,原先好好的,怎麽突然不肯結親了?”
朱獻心中一哽,将腦袋擱在禦案上不吭聲了。
他也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極是排斥這門婚事。
想了想,擡起眸,“父皇,您為何愁眉不展的?是擔心七哥嗎?”
皇帝嘆了一聲,“還不是因為你七哥七嫂的事!”
“诶诶,父皇,兒子有必要提醒您,已經沒有七嫂了...”朱獻跪在禦案前道,“您到底是不舍得沈氏離開七哥呢,還是覺着,這麽好的姑娘不做皇家婦可惜了?”
皇帝不耐煩瞪着他,“這有區別嗎?”
朱謙拖肘往禦案上一歪,“當然有區別...”也不知腦子起了什麽念頭,忽然鬼使神差道,“您要是舍不得沈氏這個兒媳婦,幹脆兒子來娶她好了。”
皇帝聞言木了一下,不可置信看着朱獻,
“你什麽意思?”
朱獻意識到失言,咳了一聲,連忙往後挪了幾步,氣勢弱了一半,“沒..沒什麽意思,總之,父皇,兒子不要娶寧倩!”
話落,見皇帝虎目一凝,堪堪四望,仿佛在尋稱手的兵器,連忙爬起身往禦書房外跑,扒在屏風邊框探出個頭,
“父皇,您再逼兒子,兒子幹脆回封地去了....”
一方精巧的筆洗,砰的一聲,不偏不倚砸在屏風邊緣,朱獻腦袋一縮,腳底生煙般溜了。
馮英暗暗撫了撫心口,幸好他換了厚重的端硯,皇帝搬不動,只能選輕巧的物件,氣出了,人沒砸到,他也不用擔幹系。
等朱獻離開,皇帝臉上怒色全收,只剩滿腔愁雲。
他斷沒料到,沈妝兒與朱謙堪堪和離一天,小兒子就摻和了進來。
王欽已娶妻,又被他警告在先,不敢打沈妝兒的主意,但朱獻不一樣,這小子長了這麽大,從未見他對哪個女人上過心,不會真喜歡上沈妝兒了吧?
不會,老十一向沒個正行,定是說說而已,又或者是為了不結寧家這門親故意尋的借口。
皇帝敲了敲腦門,有那麽一瞬間後悔将沈妝兒放走,朱謙醒了,還不知如何交待?
是夜,東宮正殿。暖閣內靜谧無聲,燈火漸漸黯淡,守夜的宮人悄悄踱步進來,挪開燈盞,将燈芯一剪,火苗瞬間竄了上來,室內明亮不少,燈盞被重新罩上去,發出一聲輕微的響。
溫寧打了個盹醒來,下意識往床榻張望,床上的人依然躺着一動未動,這數日溫寧不敢離開朱謙半步,一雙目已熬得布滿血絲,太醫告訴他,朱謙沒準這兩日會醒來,溫寧更不敢離開,守着守着便睡着了。
曲風打殿外進來,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踱步至溫寧身旁,低聲道,“您先去歇一歇,熬壞了身子誰伺候殿下,今夜我來頂着。”
溫寧着實快撐不住了,便點了點頭,囑咐幾句離開了。
曲風心大,趴在高幾上往床榻盯着,沒多久便打起瞌睡,徹底睡了過去。
太醫吩咐殿內宜通風,窗牖并未掩嚴實,凜冽的寒風蹭蹭灌了進來,輕輕浮動着朱謙的袖角,忽然,袖角被牽動了下,修長的手骨抖了抖,手掌往上翻着,似乎想要拽住什麽。
“妝兒.....”嗓音暗啞如同裂帛。
熟悉的呓語聲傳來,曲風眼皮打了一會架,又重新阖上眼。
這幾日,朱謙夜裏總要說會兒胡說,曲風早已習以為常,并不當回事。
床上的朱謙眉心顫了顫,額頭如同被緊箍咒箍着,似要炸裂一般,無邊的窒息感從他鼻尖覆過,他抽動了一下身,猛地睜開了眼。
一雙布滿血腥的灼灼烈目,空洞無物地盯着面前的虛空。
噩夢裏的畫面依然在腦海交織閃現。
沈瑜血染白衫,執劍立在城門前,一支箭矢當中貫穿他胸膛,他不屈地睜着目看着他來的方向,最後铿然一聲倒在血泊中。
暴雨傾盆的暗夜,血汩汩地從她身下流出,她蜷縮在冷冰冰的床榻,哭得嘶聲力竭,她頭發淩亂,面色蒼白得幾無人形,雙手拽着裙擺用力地想要兜住那個孩子.....
窒息的絞痛席卷全身,朱謙用力地拽住被褥,濃濃地血腥充滞在他嗓音,被他勠力一吞,咽了回去。
劇烈地咳嗽從嗓眼破開,朱謙雙目猩紅地盯着上梁,直挺挺地身軀一震一震,卻抖落不了眼前的畫面。
她躺在血色裏,烏洞般的眼發直地看着那宛如泥胎的孩子,眼底的光芒一寸寸崩塌....
那個孩子...一團血污,唯獨面目是清晰的,亦是安詳的...他竟是去的那麽安詳....
一股巨大的沖力自肺腑襲來,胸膛似被炸開,淤血從喉嚨噴了出來,灑在屏風,花鳥蟲螢的蘇繡上染上一大片猩紅。
曲風聽到動靜猛地驚醒,移目望去,只見朱謙眼神龜裂額角繃緊伏在塌上,消瘦的輪廓越發深邃與淩厲,胸前的白衫更是暈開了一團血污,一雙黝黑的瞳仁如同旋渦似的,只消看他一眼,仿佛要被吞噬進去。
曲風瞧見這一幕,腦筋一炸,吓了一大跳,喊道,
“來人哪,快來人,殿下醒了!”
須臾,守在側殿的太醫并溫寧等人齊齊沖了進來,看到朱謙這副模樣,吓得大驚失色,溫寧頭一個撲了過去,
“殿下,您這是怎麽了,怎麽會這樣?”看着他唇角的血不停往外溢,溫寧心膽俱碎。
朱謙雙眼直直盯着某一處,眼珠一動未動,他什麽都看不見,眼前只有一片嗜血的紅。
這個夢太過沉重。
無數片段交織在一起,拼奏出了沈妝兒所有的絕望,無助,慘絕人寰.....
難怪她要和離,難怪她說孩子沒了...那個夢太真實,真實得仿佛她曾經活過一世,他忍不住問,他在哪裏,他在做什麽,為什麽他這個丈夫不在她身邊.....他怎麽可以将她們母子丢在硝煙烽火裏。
重重的,一拳又一拳砸在自己心口。
淚裹着血色盛滿了眼眶。
“殿下,殿下,您這是做什麽?您別傷了自個兒!”溫寧驚得魂飛魄散,與随後撲上來的曲毅,一左一右死死鉗住朱謙的手。
朱謙手臂經脈蜷起,肌肉繃緊險些爆出,猛地将二人掀開,渾身的力氣洩盡,眼前一陣眩暈,又一口血吐了出來,朱謙倒在塌沿,若瀕臨絕境的溺水者,雙目失神,喃喃問道,
“太子妃...何在....”
他現在只想看她一眼,替她拂一拂衣裙的塵,撫平眉角的傷,護她與沈家歲月無霜。
溫寧聞言,一陣心驚肉跳。
皇帝将和離一事告訴了溫寧,讓溫寧嚴防死守,不許透露給朱謙。
一邊是不容忤逆的主子,一邊是皇帝的聖旨。
溫寧進退維谷,目光落在他胸前那片血漬時,狠狠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
“殿下,太子妃娘娘還在王府,您那夜昏厥不醒,陛下将您接入東宮,等您身子好了一些,咱再回去看望太子妃....”
朱謙一聽說沈妝兒還在王府,不知哪來來的力氣,勢不可擋地掀開被褥,
“孤現在很好,孤現在要見到妝兒.....”
餘生,他要拿命來償還她。
雙目通紅疾步往前一沖,一陣眩暈襲來,高大的身子再次如山峰般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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