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這一夜, 沈妝兒斷斷續續咳嗽不止,人卻是昏沉睡着未醒。
婢子輪流守在塌前,天色徹底亮起來後, 丁姨娘便過來了, 隔着珠簾往裏探了一眼,悄悄将聽雨拉了出來,
“你去歇着, 這裏有我。”
留荷與聽雨昨夜沒阖眼,晨起, 郝嬷嬷将留荷換了去,丁姨娘來換聽雨。
聽雨揉了揉眼, 往窗外瞥了一眼,天光逼人,便覺刺眼,她眼睛熬得紅腫,腦筋也如一團漿糊,打了個哈欠,
“奴婢聽說老爺回來了?姨娘不用伺候老爺嗎?實在不成, 還是奴婢來守....”
昨夜出了事,派人去禀報了沈瑜,沈瑜今日淩晨匆匆從史官回府,将昨夜的事聽了個大概, 一個人便枯坐在書房,不知想什麽去了。
丁姨娘卻搖頭, “我已吩咐文姨娘伺候老爺, 大小姐病重, 我不能離開。”
沈藤原要鬧着過來, 被丁姨娘趕去沈茴的書房溫書,他沒個輕重,怕吵着妝兒。
聽雨不再遲疑,扶着牆往後罩房去了。
丁姨娘一面吩咐人備些清淡的粥食,一面問起小丫鬟,“姑娘的藥呢?還沒熬好?”
小丫鬟怯怯地答,“馬太醫住在前院,說是藥由他的侍童親自熬,熬好再送來。”
當真是熨帖。
丁姨娘心裏想,老爺大概也是為太子這番心意而愁。
她輕手輕腳地幫着沈妝兒整理了屋子,到巳時初刻,床上還無動靜,心裏忽覺不安,悄悄步過去,床榻上的人兒側身往裏躺着,一頭秀發胡亂擱在枕上,人被裹在被褥裏,氣息沉沉的,聽着不太對勁,丁姨娘輕輕爬上床,将秀發給撩開,露出一張殷紅的小臉,滿臉不正常的潮紅,手背往她臉頰一觸,燙的驚人。
丁姨娘吓了一跳,連忙朝廊庑外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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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三小姐發高熱了,快些去請馬太醫!”
沈妝兒雙唇又幹又紅,眼皮無意識地沉着,看樣子是燒糊塗了,丁姨娘急得掉淚,将被褥全部推到一邊,露出她光潔的額面,小丫頭已匆匆打了一盆涼水來,丁姨娘挽起袖子用繡帕沾水擰幹給她捂額頭,過了片刻,急着問下人,
“馬太醫呢,不是住在府上嗎?怎麽還沒來....”
她照料沈妝兒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她病得這麽重。
烏沉沉的天積着厚厚的雲,寒風又幹又烈,像要下雪了。
留荷與聽雨睡下沒半晌,全部都驚醒了,裏裏外外的下人聚在屋子裏。
馬太醫提着醫箱匆匆趕來,身後跟着一臉焦急的曹氏,衆人慌亂讓開一條路,讓馬太醫把脈。
馬太醫先往床榻看了一眼,沈妝兒身上擱着一條薄衾,面色發紅發燙,是發高熱了。
他鎮定地将醫箱遞給藥童,先上前給沈妝兒看診,一會兒撥了撥她眼皮,一會兒探了探她手脈。
床上的沈妝兒,斷斷續續傳來模糊的呓語,
“孩子....孩子保住沒....”
“好疼.....”
她眉頭緊皺,纖瘦的身子被捆住一般,在塌上翻來滾去,手更是不自覺地發抖,仿佛正在經歷什麽煎熬痛苦。
馬太醫斷定她是高熱伴驚厥之症,症狀頗為嚴重,大着膽子開了一劑猛藥,
“迅速去醫藥局抓藥來!”馬太醫将方子遞給藥童,藥材有高低差次之分,錯毫厘,藥效差之千裏,醫藥局的藥必定比外頭的藥要好。
藥童拽着方子不顧寒風,腳底生風往門口奔,這時,守在沈府大門附近的錦衣衛見狀,立即上前将人給擰上了馬,
“是去抓藥嗎?”
“是,郡主病重,師傅遣我去醫藥局抓藥。”
錦衣衛力夾馬肚,飛快載着他駛往皇宮。
馬太醫對治療肺咳高熱之症,極有一套,喚來留荷教她給沈妝兒刮痧退熱,
“你待會先給郡主在後脊這幾處刮痧,一定要刮出黑痧來,才見效....”又教留荷推拿之術。
留荷拿着刮痧棒忐忑地進了內間,聽雨上榻幫着她将沈妝兒衣裳解開,露出發紅發燙的玉背來,留荷看着沈妝兒的背脊,雙手猶然在發顫,聽雨見狀,急得奪過刮痧棒,
“我試試!”
“不是這樣的,是刮這裏,你小心些...”留荷在一旁手忙腳亂指揮。
聽雨也有些摸不着門路,手一下去,沈妝兒迷迷糊糊喊痛,吓得她住了手。
這時,容容邁了進來,将二人撥開,接過刮痧棒,“我來。”
容容先将刮痧棒上刮了一層茶油,細細地往她後背捋,待她漸漸适應,便加重力道。
床上的沈妝兒痛得直扭身子。
容容卻不慌不忙,吩咐留荷與聽雨,
“你們二人上榻,拽住姑娘,別讓她動。”
二人吓了一跳,“這樣成嗎?”
“相信我。”
二人半信半疑,一左一右鉗住沈妝兒的胳膊與腿。
容容重重地刮下去,很快帶出一片黑痧出來。
沈妝兒迷迷糊糊閉着眼,痛得直哭,費勁掙紮,恹恹求饒,留荷與聽雨心生不忍,幾番想要放棄,
“行了嗎?”
容容搖頭,反而鎮定道,“不行,就是要讓姑娘疼,讓她動,才容易出汗,出了汗,燒便退了。”
馬太醫在外間聽到這話,眉色一揚,這丫頭倒是頗懂些醫理,
“就是如此,郡主高熱,晚一刻退,便多一分危險。”
兩位丫鬟吓得心神一凜,再也不遲疑,狠狠摁住沈妝兒。
不一會,容容擱下刮痧棒,雙手從下往上捏脊,沈妝兒皮肉本就生得細嫩,手一下去,皮肉一點點往上翻,紅了一大片,這下疼得沈妝兒嘶聲力竭地哭,她模模糊糊的,沒有意識,如同在泥潭裏掙紮的泥鳅。
衆人心疼也只能忍着,大約一刻鐘後,後背總算是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濕噠噠地黏了她一身,容容趕忙将汗水擦淨,又替她換了一身衣裳,吩咐留荷給她喂一大碗水,沈妝兒臉上的潮紅終于褪下,漸漸迷糊睡過去。
中途磕磕絆絆喂了一碗藥下去,又過了片刻,汗水再次侵襲,婢子們重新再換了一身,這回總算幹幹爽爽入睡。
雪花如片羽,盤旋而下。
暮色裏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靜靜停靠在沈府外的小巷,飛雪将馬車渡上一層銀色,它似與天地融為一體,不仔細瞧,分辨不出是輛馬車。
它也不知在此逗留多久,無聲無息的,仿佛也就這樣沉寂在時光深處。
須臾,門吱呀一聲,打破這片沉寂,一人裹着一件厚厚的皮氅打小門邁出,不深不淺的腳印落在雪地裏,雪還不厚,薄薄的一層如清霜,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地響。
雪越下越大,馬漁堪堪走了一小截路,睫上便染了一片冰霜。
他輕輕将霜雪抖落,又将大氅給解下遞給趕車的侍衛,方掀開車簾往裏鑽去。
馬車主位上坐着一道端肅的身影,他的五官極為深邃,刀鞘般的眉宇似被霜雪壓着,冷冽中帶着幾分沉郁,瞧見馬漁,語氣尚算溫和,
“燒退了嗎?”
“退了,人現在安安穩穩睡着,咳嗽也有所緩解...”馬漁面露幾分疲憊,有些欲言又止。
朱謙眸光生厲,憂色漸而浮了上來,“怎麽了?”
馬漁猶疑地望着朱謙,他旁觀這段時日,以朱謙對沈妝兒這态度,二人怕是斷不了,症結何在,怕還在那個落空的孩子,
“殿下,郡主燒得迷糊的時候,嘴裏喚着的是孩子.....”
朱謙心猛地一揪,喉嚨一下澀住了,黏了黏,方擠出一道澀聲,“她還說什麽了....一字不差地告訴孤...”
馬漁回想今日沈妝兒那孱弱又絕望的模樣,心裏也難受,
“郡主說得也不多,就是,孩子...疼啊之類,還說了不要離開,不想離開這些字眼.....說的最多的便是疼.....”
朱謙的瞳仁猛地縮了縮,心如同滾入油鍋,呲呲的發炸,疼痛後知後覺侵入五髒六腑,漸漸順着滾燙的血脈蔓延開來。
雙眼埋在掌心,腦門重重往車壁上一磕。
她定是因昨日沈玫兒一事,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
他也想他....
這一夜朱謙又做了噩夢,夢到朱珂控制皇宮後,他連夜離開京城,那時的沈妝兒胎像不穩,他擔心路途颠簸,将她暫且留下來,以穩住朱珂,給他争取時間,等他在雍州安定下來,便來接她。
一路潛往雍州,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殺手,萬幸順利抵達封地,待他收整勢力,站穩腳跟,派人前往京城接人,去的人杳無音訊,遞給沈妝兒的信,也毫無回音。直到一個冰天雪地的夜,他收到溫寧的密函,告訴他,妝兒一屍兩命,早産而死……
他一口血噴出,直直倒在雪地裏…疼痛紮入背心,痛感太過真實,夢境被打斷,朱謙猛然驚醒。
窗外北風肆虐,朱謙大汗淋漓地坐在床榻,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大口喘氣,夢裏的情形不對,妝兒沒有死,溫寧不會背叛他,是誰在算計他們夫妻?夢太零碎了,朱謙一時抓不到頭緒,不過有一點可以确認,王府被人控制了,來往雍州與煜王府的人手該是被全部絞殺,有能耐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朱珂。
沈妝兒這一病,整整三日方能下床。
病去如抽絲,人雖是不咳了,燒也退了,面色卻白如薄紙,眼窩微陷,回來這段時日養起來的氣色,一下子便還了回去。
曹氏急着要給她補身子,被馬太醫哭笑不得按住,
“二夫人,郡主如今剛好,得溫補,我教了幾張食療的方子給你們家的小容姑娘,讓她照料便成。”
自那日馬漁遇見容容,發現這小姑娘心性堅韌,極為沉得住氣,對她生出幾分欣賞,得了空特意與她聊起了藥膳,不成想這小姑娘極有自己一套見解,可惜是位姑娘,否則,定将其收為徒弟。
沈妝兒将這一切收在眼底,便唆使着容容拜馬太醫為師,馬太醫哪敢收女弟子,卻還是磨不過容容與沈妝兒,答應每旬以給沈妝兒請平安脈為由,教容容半日,容容喜極而泣。
雪下了兩日,昨日剛放了晴,屋檐下杵着一排長長的冰棍,一點點消融,正是最冷的時候,婢子們拘着沈妝兒,不許她出門。
她百無聊賴,托腮倚在窗塌下,那雙清澈又靈動的眸子,不遺餘力地從窗縫裏尋一絲雪景。
京城富貴府邸都用玻璃做窗戶,外面的景色可瞧的清清楚楚的,可惜沈家沒有,用棉麻做的厚厚一層窗紙糊着,只模糊瞧見些影子。
聽雨知她無聊,捧着一匣子過來,替她塗丹蔻,沈妝兒爬坐起來,将薄衾擁在懷裏,懶散地将白皙的手指伸出,任由她搗騰,
“玫兒怎麽樣了?”
“二小姐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虧了馬太醫這幾日在府上,照料了您,也順帶幫着二小姐把胎給坐穩,二夫人不知多高興呢,就說沾了您的光....”
聽雨又咧嘴笑了笑,“不過,楊夫人的意思是讓咱們二小姐在娘家住一陣子。”
“為何?是不是楊家出了什麽事?”
“奴婢打聽了一嘴,聽說那日二姑爺出事,楊家那兩名姨娘只差沒将高興寫在臉上,連着那兩名兄弟也不管不問,楊夫人很是惱火,怕惹得二小姐動胎氣,讓二小姐在娘家住着,楊夫人回去将妾室料理清楚,再接二小姐回去。”
沈妝兒聞言一陣唏噓,“原以為二姐算是嫁的如意郎君,府中卻不安寧,可見女人還是不嫁人的好。”
聽雨聞言睜大了眼,“主子,您不會真的想招婿吧?”
沈妝兒見她一雙眼興奮地放光,捏了捏她鼻尖,“招婿怎麽了?你不贊同?”
“贊成,贊成,恨不得您招婿呢,這樣,趕明兒咱們去紮個繡臺,比武招親,姑娘您瞧見哪個俊俏的,便将繡球抛給他!”
“越說越沒形了.....”
難得開懷一笑。
沈妝兒将手指從聽雨掌心抽出,堪堪十個手指頭被塗成了五顏六色,跟個妖怪似的,先是一怔,敲了聽雨一陣,看久了又覺着有趣,捧着手仔細觀賞,咯咯笑出了聲。
磨了一會兒,外頭留荷掀簾進來,告訴她,
“吏部派人傳來消息,給楊三郎定了五軍都督府七品主事一職,專職軍屯。”
軍中文職極是難得,不必出生入死,又能享受軍職待遇,但有功勳,升得也快,尋常這樣的職位是給勳貴子弟留着的,這次給了楊三郎,多半是劉瑾破格優待。
如此一來,二姐後半生無憂,楊家也有出頭之日了。
沈妝兒心中感激,又不知怎麽謝劉瑾,如今的劉瑾位高權重,定不缺銀子,直接送銀票給他,便是折辱了他,斷斷不行。
她身子虛,又不能下廚給他做些點心之類,思來想去,幹脆給劉瑾做些繡品。
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身邊沒個人知冷熱,沈妝兒與他出生入死,情分與旁人不同,說來劉瑾比她小月份,就當多了個弟弟。
念頭一起,沈妝兒吩咐留荷取來繡籮,重新拾起針線活。
算上前世,她已多年不碰針線,乍然還有些手生,好在她底子打得不錯,便順着熟悉的花樣,給他做了幾個香囊,腰封,又估摸着他身量,裁制了幾身衣裳,他外出當差的時候多,再多給他做一件大氅,沈妝兒庫房裏還留有一些好皮子,索性這幾日不出門,幹脆帶着丫鬟們動針線,費了十來日功夫,一共給劉瑾做了滿滿一袋子。
大功造成,沈妝兒由衷松了一口氣,吩咐聽雨将東西送去燈市的藥鋪。
十一月十五,正是一旬一次的廷議,廷議過後,內閣大臣與司禮監的人繼續留在政事堂,商議年底各部超支的折子,及一些積壓的要務。
內閣需要司禮監披紅,司禮監卻覺得有些開銷不對數,有些賬目不清楚,将折子重新打回內閣。
雙方争論不休,最後請監國太子出面調停。
從辰時吵到午時,還沒個結果,朱謙居中裁決,有些折子司禮監批了,有些馮英與劉瑾揪着不放。
眼見到了正午,衆臣吵得口幹舌燥,又累又餓,禮部尚書顧盡忠笑眯眯打了個圓場,
“殿下,不如傳些吃食來,咱們歇一響,繼續議?”
朱謙一身绛紅冕服坐在主位,将手中幾個折子一放,“也成。”吩咐溫寧道,“傳膳吧。”
膳食早擱在茶水間炭火架子上熱着,溫寧一聲令下,宮人陸陸續續進來布菜。
朱謙是主子,司禮監的幾位秉筆便不敢随堂用膳,馮英與劉瑾一左一右在他身旁伺候。
恰在這時,一名小內使悄悄行至劉瑾身側,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劉公公,沈府那邊遞了話來。”
劉瑾聞言,立即折身出去。
朱謙正在用膳,他耳力極好,捕捉到“沈府”二字,心便擰了起來,擔心沈妝兒出了什麽事,便将銀箸給擱下,起身跟了出去。
劉瑾正在通往後殿的隔間內聽小內使禀報。
小內使将一個厚厚的包袱塞入他手裏,語氣恭敬道,
“郡主貼身女婢親自送到藥店,囑咐轉交給您,還說替她們道一聲謝。”
道謝?
又是一個軟軟的布囊,劉瑾捧在手裏,抓了抓,幾乎已猜到是什麽,怔愣在那裏。
父母過世時,他年紀太小,壓根不記得至親的模樣,後來被嬸嬸賣給人販子,輾轉入了宮,這輩子沒嘗過親情是什麽滋味,沈妝兒是這個世上,唯一給過他溫暖的人。
劉瑾摟着包袱,背身立在窗下,久久未言。
半晌,還是忍不住坐了下來,将包袱擱在高幾上,小心翼翼打開,裏面整整齊齊疊了一件厚厚的皮氅,大約四五件冬衣,其餘香囊腰封汗巾襪子之類不計其數。
劉瑾眼眶一瞬間湧上密密麻麻的酸楚,眼眸被胸口那股騰騰熱浪激得泛紅。
他從未想過這輩子會有個女人替他制衣裳,哪怕在她心裏是将他當親人,他亦是萬分滿足,如獲至寶。
天光從琉璃窗映了進來,照得鹿絨大氅如波光滑動。
劉瑾克制着內心的悸動,小心地擡手想去觸碰流光溢彩的絨面,手還未觸到,餘光瞥見一道高大的身影緩慢地落在跟前。
劉瑾長睫微頓,目光在那耀眼的五爪龍紋上定了片刻,不疾不徐起身,沖朱謙行了個禮,
“殿下萬安,您這麽快就用完了?”
他一面笑着,一面伸手,試圖将那包袱給裹住。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伸了過來,按住了那個包袱。
目光順着往下一滑,可以看清指節分明的手隐隐在發顫,手背青筋畢現,掌心恰恰壓在那片柔軟滑嫩的鹿絨上。
劉瑾心口募的湧上一股銳氣,眼眸如生了倒刺。
只是他行走宮廷,善于隐忍,很快擡起眸,雲淡風輕地對上朱謙通紅如血的眼,
“殿下,這是家人給奴婢捎的冬衣,還請殿下放手。”
“家人....”朱謙嗓音都在發顫,每吐出一個字,喉嚨裏仿佛被割了一下,他已察覺不到疼。
麻木了。
那本該是他的家人,他的女人....
朱謙一直以為這幾日他也算修身養性,他今日見了沈瑜,沈瑜雖沒給好臉色,至少也不會冷語相向,他在想,他可以慢慢的,潤物無聲地緩緩敲開沈家那道門。
他有信心,面對一切難關。
但此時此刻,看着那熟悉的紋路與針腳,為另一個人而縫時,血液直沖腦門,沈妝兒用三年偏愛蘊養出來的底氣與矜傲,在一瞬間坍塌。
“劉瑾,”他被激得失去了理智,亦放下了一身的驕傲,一字一句艱澀地開口,
“你要什麽,孤給你,将這個包袱換給孤....”
劉瑾雙目發緊,視線定在他的手掌,清瘦的身影如壁刃,一動未動。
朱謙語氣加重,目若千鈞,勢若奔雷,
“銀錢,店鋪,莊子,還是權力,你說,孤都給你!”他唇角繃成了一條直線,每說一個字,語氣凝重一成。
寒風呼呼從窗縫裏灌進來,映得劉瑾雙目毓秀又冷清,
伸手用力地将包袱給抱住,想要将之從朱謙掌下給抽開。
可惜,朱謙掌心運力,整個重心都壓在包袱之上,劉瑾根本抽不動,也不敢用勁。
他心中給氣狠了,面上卻是清潋一笑,
“殿下....這是奴婢家人的心意,奴婢萬金不換。”
劉瑾忽然松開手,大方地将包袱給撥開,讓朱謙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笑得潋滟,
“奴婢家人針腳粗糙,怕是比不得針線局的手藝,殿下若不嫌棄,不妨挑一挑,将喜歡的挑走便是...”
朱謙喉嚨口募的湧上一股腥氣。
是夜,北風喘急,又是一個雪夜。
鵝毛大雪熙熙攘攘澆落下來。
東宮寝殿內,燈火将歇,冷冷清清。
朱謙不懼冷,殿內并未燒地龍。
東北角的景泰藍瑞耳爐內,沉香餘燼。
殿內光線暗沉,朱謙坐在角落裏,昏暗的燈芒将他利落的身影襯得消沉,他雙目沉寂盯着桌案上那堆衣物,綿密精致的針腳,恍惚殘留那抹熟悉的梨花香。
成婚三年,他身上每一物都出自沈妝兒之手,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在意,今日翻開包袱挑選時,才發現原來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愛繡竹節紋,蘭花紋,竹節的部分喜歡用銀線,她曾說,薄刃般的銀芒很襯他的氣質,蘭花花/徑用的是淡黃的金線,是她喜歡的模樣。
“一金一銀,纏繞在一塊,象征着殿下與妾身永不分離....”
冷茶灌入口中,冰飕飕的,苦澀後知後覺湧上唇尖。
那三年,她終是用一針一線,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他毫無錯漏地将沈妝兒親手繡的部分,全部挑出來。
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她的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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