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他的存在感總是極強, 一身的寒氣逼人。
沈妝兒悶悶呼了一聲,将攪亂的鬓發往耳後一撩,嗓音涼絲絲的,
“殿下, 您先下去吧....”
急促的呼吸幾乎交纏在一起,一時分辨不出是誰的。
朱謙這才發現自己坐在她床榻,被褥經他壓得往下陷了陷, 她被逼退在角落裏,臉色蒼白透明, 如同一朵楚楚可憐的嬌花,這個念頭從腦海閃過, 戾氣突然橫在胸口。
頓了片刻,他嗯了一聲,退下塌,尋了個錦杌硬邦邦坐在那裏。
沈妝兒适應了一會兒這莫名其妙的場景,挪着身子下去。
朱謙見她似乎在尋摸什麽,冷不丁開口, “別點燈...”
沈妝兒愣了下, 回頭看向他的方向,外頭的光線漸漸漏了出來,他冷隽的輪廓浮在夜色裏,若隐若現, 雖瞧得不太清楚,卻可以斷定, 他換下了易容的裝, 恢複了本來的面目。
堂堂監國太子, 怎麽如此不謹慎。
罷了, 與她何幹。
沈妝兒重新挨着軟塌坐下,兩個人無聲地對峙了一下,沈妝兒先敗下陣來,從高幾上斟了一杯茶遞給他,淡聲道,
“殿下打算如何查案?”
朱謙接過茶杯,杯身殘有她指腹的溫度,潮濕帶着些溫熱,他緊緊地握住,盯着她未動,目光如同暗夜裏蟄伏的鷹,帶着幾分銳利,不過片刻,又恢複如常,溫聲道,
“見過他的人,将畫像畫下來給我,我自有安排...”末了給自己尋到了一絲底氣,“會幫你将銀子追回。”
沈妝兒聽了這話,反而生出幾分冷哂,“朝中無人了,堂堂監國太子親自來追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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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太子,身系社稷,不能親身涉險....”
朱謙手中的茶杯慢慢放在膝蓋,呼吸仿佛黏住一般,半晌開口道,
“每三年我都要例行來邊關整頓軍防,這一次恰巧遇見朱珂逃脫,他有勾結蒙兀之嫌,又牽扯蒙兀在大晉的暗探,此中關節我最熟悉,故而親自料理。”
這麽一說,倒是解釋的過去。
沈妝兒語氣和緩了些,“是臣女失言....”
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沈妝兒起身,“我這就去讓隽娘畫下來....”
“等等...”又啞聲解釋道,“外面有人。”
沈妝兒半起的身子又重新坐了回去。
呼吸在暗夜裏無聲交錯。
二人幹坐着,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還是朱謙率先打破沉默,
“城中偏北有一座煜王宮,你沒事可以去看看....”
沈妝兒滿臉的迷糊,煜王宮....想起來了,雍州曾是他的封地,這裏本就是他的地盤,難怪他說熟悉長安的各處關節。
讓她去看什麽?沈妝兒有些莫名其妙。
朱謙也不知怎麽突然提起這樁,尋了個無力的借口,“景致很好....”嗓音帶着幾分虛無缥缈,仿佛是浮動在空氣裏的粉塵,膈得慌,
沈妝兒确定他是沒話找話,就沒搭腔。
朱謙腦海忽然浮起她那個小贅婿,跟個小狼狗似的,又狠又舔,眼底升騰一抹戾氣,
“這麽晚,一個人在這裏,他怎麽沒陪你?”
這小狼狗經看不經用,一點都不體貼。
沈妝兒被這話給問的面紅耳赤,好在屋子裏暗,她也勉強能遮住臉皮,輕咳了一聲,
“他日日都是陪着的,今個兒是有事出城去了,哦,”一副想起來的樣子,“他要去碼頭接一批貨。”
朱謙聽到“日日陪着”四字,沉默了。
只是好像也不太服氣,慢悠悠地掀起唇角,“年紀比你小,經得住事嗎?”
沈妝兒心裏生出幾分好笑,你管得着嗎?你有妻子,怎麽不知避嫌,大晚上往別人閨房裏鑽。
被他整得沒脾氣了。
冷冰冰回道,“我與他站在一處,沒人覺得他比我小...都說十分登對...”
朱謙被這句話給打敗了,喉嚨黏了半晌,無話可說。
沈妝兒有些嫌他,“殿下,時辰不早,回去晚了,怕太子妃擔心,不若我遣人畫好,你明日來拿?”
也不知哪句話惹了他,朱謙臉色難看得緊,拔身而起,一面往窗戶走,一面扔下一句話,“我明日會遣暗衛來拿。”
語畢,身影利落縱躍而出。
夜裏沈妝兒讓老孫與隽娘将那人相貌給畫下來,吩咐孫掌櫃,明日若有人來拿直接給便是,随後便帶着聽雨先回了宅子。下午睡了一覺,晚上便沒了睡意,塗塗畫畫,寥寥數筆勾出幾張簡約的美人畫,又尋來竹篾子,給紮了幾個花燈,吩咐小五挂在廊外。
戌時剛過,沈妝兒還無睡意,便倚着床榻梳理今日那樁案子,她這三年見慣大風大浪,一千兩銀子的事她還沒太放在心上,只是忽然覺着這錢莊的行當不好做,借貸人的信用是最大的弊端,如何能确保這些人按時按量還銀子呢,光靠抵押還不夠。
能不能與其他錢莊聯合,将所有失信的人給列出來,相互之間通氣,以後這樣的人大家都不用借錢給他,若能在整個長安城形成這種約束力,那些在長案做生意的人斷不敢失約,至于外地的客商,本身也很難得到借貸,一旁來說,非當地人,錢莊借銀子都很慎重,除非是享譽全境的大商號。
這一次大家受損,正是感召力最強的時候,幹脆趁着這次的機會,去市署走一趟,召集其他錢莊商議此事。
定了主意,沈妝兒終于打着哈欠睡了過去。
隽娘是個急性子,銀子是在她手裏丢的,心中憋着一股氣過不去,等了兩日沒等到東廠的消息,便坐不住了,打算親自去尋那名坐商,她回想那人的模樣,大腹便便的,留着八羊胡子,再細細分析他的話,如今想起來十句有八句是假的,只是,再怎麽着也得有一句真話吧。
忽然間,腦海靈光一閃,想起那人提到過,
“嘿嘿,掌櫃的,哪裏人?聽着口音不像是咱們陝西人,莫不是京城來的?說來京城地下錢莊很是繁盛,我去過一次....”仿佛是覺着說漏了嘴,立即打住岔開了話題。
這個人既然去過地下錢莊,會不會在長安城也有一手?
隽娘這段時日做着錢莊生意,也結識了些三教九流的人,稍稍打聽也知長安城兩處地方有地下錢莊,一處是平康坊的地下城,此地已被朝廷封令,另一處在城郊的三坪村。
隽娘心裏沒譜,也沒打算怎麽着,只是想着先去探一探,招呼上兩個護衛,扮成個女公子便去了三坪村,到了這一處方知,這并不是一個村,而是一個連在水面上的船塢,有人專門放哨,倘若有朝廷缇騎一來,口哨一吹,水手們解開連環鎖,各自游水劃開,總能逃脫一些。
隽娘一行并不起眼,她原先在京城也出入過類似的場所,倒是游刃有餘,在船塢上買了幾樣東西,順帶了解了船塢一些行情,她很謹慎,不敢冒然打聽那個人,而是沿着連鎖船塢一家家尋,運氣好,還真被她給找着了,那人換了一身粗布衫,胡子剃掉了,肚腩也沒有了,沒有那一日的光鮮,乍一眼還認不出來,不過他眉角那顆痣還是給隽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隽娘記性一向好,幾乎斷定這人便是那日借貸之人。
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眉宇間很是緊迫,仿佛要脫手什麽要物,一副急着要走的樣子。
隽娘頓時大驚,那夜沈妝兒與她交代過,這人身上背着大案子,朝廷在尋他,隽娘提了個心眼,當即吩咐其中一名護衛立即回城給沈妝兒報訊,她則設法在此處拖住這人。
護衛當即快馬加鞭趕回城內,大約下午申時初刻的樣子,将消息禀給沈妝兒,沈妝兒沒料到隽娘這麽大膽子,居然得到了這麽重要的線索,這個人可是涉及朱珂的藏身之地,沈妝兒不敢大意,都顧不上換衣裳,将聽雨和容容留在家裏,二話不說帶着小五趕去錦衣衛,朱謙并未告訴她如何聯絡他,但沈妝兒很清楚,去錦衣衛一定能将消息遞給他。
沈妝兒來到錦衣衛時,果然見到了朱謙。
“城西的三坪村?”
“對,殿下,您快些去,莫叫人跑了!”她很擔心隽娘的安危。
朱謙當即調度一番,吩咐錦衣衛出行,沈妝兒不放心隽娘,怕錦衣衛不識得她,要小五跟着去,小五看了一眼朱謙,擔心道,“主子,奴婢答應過劉公公,不能離開您半步...”
沈妝兒還未搭話,朱謙挺正地坐在堂上,淡聲道,
“你去吧,你家主子就留在錦衣衛,等你們一道回來。”
沈妝兒看了一眼朱謙,也沒拒絕,她回宅子,心中七上八下,還不如侯在此處,至少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便朝小五點頭,小五這才快步退出,與錦衣衛一道趕往城郊。
朱謙見沈妝兒眉心緊蹙,寬慰道,“別急,會把人帶回來的。”
侍從立即奉了茶給二人,又端來炭盆擱在沈妝兒腳下,她與朱謙隔着一張桌子平坐。
沈妝兒握着茶有些吃不下,忐忑不安問道,
“原先沒找到這個地下錢莊嗎?”
朱謙聽出沈妝兒責備之意,緩聲回,“自然找過,只是畫像有偏差,那人極是狡猾,讓好幾人扮做他的模樣,在不同的地方出現,攪亂我們的視線。”
“最重要的是,他也只是朱珂手裏的一個籌碼而已,我還在尋其他的線人,就在今日上午,我們截獲了朱珂打算運去邊關的一批軍火,也順帶揪出了蒙兀在城中一批探子,收獲不少,如今只剩将朱珂抓捕歸案。”
末了肯定地說,“你的人這次立了大功,我想,這該是朱珂最後一條逃生的路,他已經打算離境。”
“難怪隽娘說那人急吼吼要走的樣子。”越這般想,沈妝兒心中越發不安,捧着茶胡亂喝了幾口,過了一會,重重嘆了一口氣,逼着自己冷靜下來,擡眸,忽然發現朱謙一雙眼還盯着她,眼神深邃而清明,臉色微微一窘,
“殿下,您去忙吧,我在這等着就好。”
避開他灼然的視線。
朱謙這才察覺自己有些失禮,怔怔地點了下頭,“好....”
起身從沈妝兒跟前,不緊不慢邁過。
月白的袍子,熟悉的針腳,洗舊的料子,依然難掩那身清貴華然,
沈妝兒愣住了,他怎麽還穿着她給他做的衣裳。
心裏頓時十分的不自在,他的妻子知道嗎?
當初不是交待了溫寧,讓他将那些舊衣裳給處置麽?
朱謙怎麽好意思穿,他就是這樣的性子,永遠不懂女人的心思,興許順手就穿上了。
沈妝兒倒是不在乎一件衣裳,她就擔心太子妃多想,回頭把賬算在她頭上,她是不在意,躲在宜州天高皇帝遠,可她的家人還在京城,當年不就是因為她,朱珂才對沈家動了手腳?
這也是她不回京的原因。
前太子妃的身份始終有些尴尬,只有她遠遠地離開,世人才能漸漸淡忘沈家出過一位太子妃的事實。
無論多麽大方的女人,都不會樂意看到丈夫穿別人做的袍子。
沈妝兒嘆了一聲氣。
夜色降臨,錦衣衛的廳堂,氣度森嚴,大門常年緊閉,廳內只有一女婢垂首默立,腳前的炭盆燒着最好的獸金炭,炭火紅彤彤的,烘得她膝蓋發燙,沈妝兒額尖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不一會,侍從端來描金的漆盤,給她奉上幾樣小菜,沈妝兒無心用膳,可腹中餓着,便草草吃了一些,又喝了幾口暖茶,身上居然燥得慌,招來女婢,吩咐陪她去外頭透口氣。
西鎮撫司的衙門有三進,從中堂後門出來,沿着回廊往西折入西廂房外,卻見外頭只有個空落落的院子,隐約有一些森木在夜風裏搖曳。
沈妝兒有些想去恭房,西廂房外卻什麽都沒有,不免失望,琢磨着要不要幹脆回府,看到左側廊庑盡頭立着一人。
月白的身影,幾乎将那片夜色給撐開,寬肩窄腰,颀長清隽。
朱謙目光轉過來,落在她身上,好一會沒有動。
沈妝兒看着那身衣裳,再三權衡,還是決定過去提醒一句,從女婢手裏接過風燈,硬着頭皮邁了過去,無聲與他行了一禮,
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
“殿下,這袍子有些舊了,已不适合再穿.....”
點到為止,他該明白。
朱謙當然明白,她今日出門焦急,不曾換衣裳,一件家常的軟銀百合裙,素淨的顏色,梳着一随雲髻,發髻松軟,簡簡單單插着一支白玉鑲金抱頭蓮的簪子,清致婉約。
如同當年在煜王府後院的模樣。
朱謙喉嚨湧上一團酸澀,
“舊是舊了些,還挺合身。”
這是什麽意思?
沈妝兒怔了怔,
“尺寸量好,做的衣裳自然就會合身了,禦用監做事一向勤勉,不可能短了殿下的用度,再說,還有太子妃.....”
“哪來的太子妃?”朱謙截住她的話,往前邁了一步。
沈妝兒被逼得後退了下,手中的風燈一晃,光芒閃爍,伴随她眼底驚色一起落入他眸眼。
“為了引蛇出洞,我與女衛喬裝夫婦,你誤會了....”
詫異從她濕漉漉的眸眼一晃而過,沈妝兒很快恢複平靜,旋即湧上一抹五味陳雜。
三年了,他還未成婚麽?
風起,枝頭上的殘雪,簌簌撲下...
作者有話說:
朱謙:我就這麽暗搓搓從你身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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