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被攆出府
柳玉軒主屋
周翊君端坐于高位,眼睑低垂,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卻自帶威嚴。
下首跪着宋玉青與剛被從外面喚回的丹青,兩人一左一右,你哭你的委屈,我擺我的證據,本來還算正常。
可發展着發展着,劇情漸漸就走了偏。
“公子明鑒啊——”丹青一聲嚎哭,聲音大的吓宋玉青一跳。
“奴才自有記憶就在周府,陪伴公子一起長大,風風雨雨十幾載,周府就是奴才的家,公子就是奴才後盾,奴才又豈會做這等……”
他面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可偏偏嗓音又清的出奇,那哀怨可憐的音色,那悲怆委屈又帶點哭腔的語調……
抑揚頓挫,一音三轉。
除了不正面回應那筆錢究竟去了哪,光論氣勢,她簡直哭出了枉受冤屈,六月飛雪的架勢來。
哭到最後,他甚至往前一撲,直接抱住公子垂下的腳踝,那肉麻言語;
“公子是奴才的主子,若公子想,奴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願意,奴才私下甚至将公子視若親弟,滿心親近和崇拜……”
宋玉青;“……”
他垂頭看眼面前證據,又看眼前方哭的凄凄慘慘的丹青,表情一時有些糾結。
話說——他是不是不應該那麽理智的擺證據講道理?是不是也要表示一下自己兢兢業業工作卻突然查到這麽大的纰漏,和差點被扣黑鍋的惶恐無助?
應該……不需要吧?
畢竟公子挺明事理,難道還真能因為一方的哭嚎就無條件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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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
雖然玉書說這位丹青陪公子一起長大,和公子相處多年,感情深厚,公子很相信他,很縱容他,哪怕鬧得很不愉快,也還是為對方找好了退路……
說着說着,心有些堵是怎麽回事?
這邊宋玉青跪在地上心裏正忐忑呢,那邊公子輕輕淡淡一張嘴,立馬打亂宋玉青所有思路。
“丹青,我曉得你的委屈——”
他嗓音輕淡,那微微垂下望着丹青的眼神也很柔和,甚至還從袖中掏出自己手絹遞給對方擦抹眼淚,好不憐惜。
這場景瞧的宋玉青有些懵。
委屈?他有什麽委屈?
不等他想明白,那邊丹青接過手帕,一抽一抽的又演上了。
“公子啊……公子……奴才心裏苦啊……奴才一生兢兢業業,上伺候公子,下孝敬長輩,不想如今都成婚了,還要受此栽贓……”
公子擡手在他頭頂摸了摸,滿臉安撫;
“我懂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會給你個交代的——”
丹青這時整個人都貼在公子腿上,抽噎一聲,滿目信賴;
“嗯,阿丹信公子,公子一定不會誤解阿丹的……”
“……”
宋玉青被這種神轉折砸的有些迷茫,眼看公子擡眼,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公子的嚴厲斥責撲面而來。
“宋玉青——”
“你小小年紀,謊話連篇,我調你去庫房是讓你記錄賬冊,不是讓你憑着薄薄幾張紙胡亂誣陷的!”
他聲音冰冷,眼神都帶着讓人心悸的威壓。
宋玉青怔怔然看着公子,臉色寸寸發白,連那往日甚算伶俐的口齒都開始結結巴巴;
“公子……不是的,我沒有誣陷他,不信你瞧——”
他急忙将手中賬本往前遞,不想公子卻壓根沒有伸手的意思,只依舊沉着臉,眼神冰的能刺人。
“賬上記錄的都是我的日常花銷損耗,我怎能不知,上面既記錄了這麽多,那就代表我确定損耗了這麽多,你宋玉青才學會認字盤賬多久,就開始找事兒,這些日常的來往小數已經滿足不了你的表現欲了嗎?非得費盡心機的翻閱往年賬冊……”
他的眼神直直望着臉色怔然一片慘白的宋玉青,薄唇輕啓,一句比一句更狠;
“小小年紀,搬弄是非,既心術不正,又掐尖兒冒頭,看來我周府是留你不得了——”
這話一出,別說跪于下首的宋玉青和垂頭站在一旁的玉書愣住了,就連此時正趴跪在周翊君腿上的丹青都有些怔住。
攆宋玉青出府?還是因為他?
怔怔然片刻,心中突然湧出了無限歡喜來。
他就知道公子心中還是有對他的感情在的。
要知道,他丹青可不是什麽半路買來的小奴才,他丹青的親爹是公子的奶公,他和公子可是被同一個人的乳汁喂大的,這種親密關系,就是和親生兄弟也沒差了……
雖然後面遭人算計,被公子親眼目睹了自己欺壓下面奴仆場面,有些疏遠,但終究十幾年的情分擺在那裏,在公子心中,誰又能動搖自己的地位呢。
呵,也就是他親爹,膽小如鼠,知道他私挪財産後,就一直勸他和公子坦白,甚至在得知他今日被傳喚後,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拉着他,說什麽讓他把所有昧下來的銀錢都交代清楚,再讓他認錯态度好點兒,哭訴點往日情分,如此這般,說不定還能舒舒服服的在周府生活下去……
啧,瞧瞧瞧瞧,還好他聰明,知道略過前面步驟,直接哭訴往日情分,如此,手中銀錢既過了明路,還試探出了公子心中自己的地位。
他宋玉青曾經再得公子歡心又如何,現如今還不是敗在自己腳下,甚至馬上就要被攆出府去——
皆大歡喜,當真是皆大歡喜。
他眼角眉梢,得意盡顯,但顯然此時屋內三人都沒精力注意他。
跪于下首的宋玉青背脊發僵,大大的眼睛直視周翊君,裏面有驚愕,有惶恐,但更多的卻是不敢置信。
公子……要趕自己走?為什麽?
他這些天明明安分守己的很,他知道公子心情不好,不想看到他,所以日日最早鑽進庫房,深夜才從庫房離開,吃飯工作睡覺,三點一線,連往常最愛逛的園子都再未踏足。
為什麽要趕他離開呢?他做錯了什麽?
他知道依這個時代的尊卑觀念,他此時或許應該卑躬屈膝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頭求饒,求公子不要攆自己走,求公子放自己一馬,求公子憐自己孤身一人,求公子……
就像旁邊幫他求情的玉書一樣,頭一個個的磕下,先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再将姿态擺到最低,悲怮哀求,望其憐憫。
他應該要這樣做的,可是,他不願意。
直到現在這一刻,望着公子居高臨下的冷漠眉眼,宋玉青才真正明白了當初自己每晚都做噩夢的原因。
他曾以為自己都将那段噩夢忘記了,但現在想起,卻是幕幕清晰。
那是對兩人地位上不匹配的惶恐,公子是主子,他是奴才,兩人的關系天上地下,他不敢保證在公子眼中,自己是不是就是那讨人喜歡的小貓小狗,喜歡了這将其捧上天,厭惡了就随手捏死。
在這樣封建的王朝,在這樣一日為奴,終身下賤的觀念裏。
他們的感情見不得光,且永遠不會勢均力敵,他害怕。
而他的噩夢,在這一刻,終究成了真。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他兢兢業業的工作,規規矩矩的生活,但公子一發話,他馬上就要被趕出去了。
可悲吧。
他直愣愣杵在那裏,不求饒也不低頭,直将旁邊玉書急得不行,伸手撐着他後背就往下按。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阿青他就是被吓傻了,他年紀小,性子還有待磨練,公子就饒了阿青這一回吧,公子……”
宋玉青挺直的背脊被玉書強制按下,他沒掙紮,只等玉書一連串的告饒話說完後,驀然開口,卻是——
“玉青拜謝公子多年照顧,往後玉青不在的日子裏,還請公子多加保重……”
“你在說什麽!”玉書猛然扭頭,勃然大怒;
“宋玉青你清醒點,別在這種關頭——”
“好!好!好!”
周翊君一連說了三個好,瞧着似是怒極;
“你宋玉青可真是有骨氣啊,既然如此,來人——”
一聲大吼,門外粗仆接連而入,各個都被屋內氣氛感染,嚴陣以待。
周翊君坐在高位,手指往這邊虛虛一劃,連帶着濃濃嘲諷;
“你們幾個看着他去屋裏收拾東西,記住,眼要尖着些,不是他宋玉青該得的東西,一件也別讓他帶,快去——”
命令一下,宋玉青幾乎是被人硬拽着往外走,感受着落于身上粗魯的力道,他說不清自己此時心理,只有些詭異的覺得,還怪好笑。
他宋玉青這輩子第一次喜歡人啊,沒有一瞬心動,沒有忐忑告白,沒有暧昧傳遞,沒有光明正大。
這段感情開始的莫名其妙,延續的小心翼翼,最後結束的也是慘烈蒼白。
怎麽不好笑呢?
在幾個粗仆的注視下,宋玉青只倉促潦草的收拾了幾件日常衣服,連帶些少的可憐的散碎月銀。
是真的少的可憐,就零零碎碎幾小塊,湊在一起都湊不齊二兩銀。
之所以這麽少,不是他花錢大手大腳,也不是他對錢財沒有概念,而是一個月前,他剛用手裏頭的所有積蓄在外面鋪子裏給公子買了塊玉佩。
他知道,二十多兩銀子的玉不是好玉,斑駁陳雜,難登大雅,可那已經是他能買得起的最好禮物了。
畢竟,作為索取的弱勢一方,他也想給自己喜歡的人最好的東西啊。
因為東西少,所以他收拾的很快。
衣櫃裏公子賞下的昂貴皮草綢料,梳妝臺上擺放的貴重飾品,他一個也沒挨沒碰,所拿所取皆是自己的寒酸東西。
如此,只一個青皮包裹,便包下了他這兩年所有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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