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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幾百年幾千年,江南的冬天都一樣叫人讨厭!衣服被蘑菇吞食,精力讓細細密密的雨澆滅,看不見太陽,也吹不到呼啦啦的風。這輩子徐照出生在江南,但他從來沒有一天習慣過這樣的天氣,如果可以,他是寧可去和風雪搏鬥的。
河北在徐照的靈魂中,他來江南,只不過是因為有霍彥衡一起。如果只有他一個人,誰會耐煩在這樣大的青瓦白牆裏葳蕤?
但現在他真的不想看到霍彥衡,怎麽會這樣呢?那樣奇跡一樣的重逢,奇跡一樣的發現原來我們依舊相愛,才多長時間,就……吵起來了。明明他們過去連一次都沒有吵過。
徐照想,或許是奇跡的光太明亮了,一時照瞎了他的眼,讓他看不見那些本來也是明晃晃的事物。他現在要承認,他并不全是徐照,不是嗎?徐照是強壯的,是自信的,是被很多人看好的小軍官。而舒成只是個窮學生,還長久長久掙紮在抑郁厭世之中,他會夢到喝下毒酒時的怨恨,也會夢到撤軍時到絕望。苦難把他吓怕了,不承認不行。但他卻一直假裝沒這回事,他說他只不過是遺憾自己失去了健壯的體格和很多人的愛。害怕?他什麽都不怕,沒什麽他不敢幹的,霍彥衡就在他身邊。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霍彥衡如今真的在他身邊了,恐懼便開始陰暗的增長蔓延,他不再是霍彥衡曾經愛的徐照,他難道會不怕失去霍彥衡的愛?
或許正是這樣的原因,才叫他遷延了很久沒有和霍彥衡講他過去的不滿。當然,他是發過了火,但那不是認真的,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那樣的火氣中有多少的撒嬌。
或許是感冒吧,徐照覺得自己腦袋裏塞滿了棉花,他揣着一顆發酸的,越跳越難受的心,在江南的冬雨裏,刷着手機。他在朋友圈看谷青青發的照片,村裏的人正晾着臘魚,一條條肥草魚在屋檐下墜着,眼見風幹好了。他就直接在評論區裏說,這就去,留一條給我。
什麽壽宴,去他媽的吧。
霍彥衡恰好也是這麽想的,他對着霍老爺子那張用人參鹿茸和美國進口保健品補出來的紅光滿面的臉說,看您身體不好,今天晚宴就別辦了,您在家裏好好休息,讓奶奶陪您。
霍老爺子當時氣得就吹胡子瞪眼,怎麽他們老霍家就出了這麽個不孝的孽種?說着就要揮他那個拐杖,往霍彥衡背上掄。老太太到底心疼孫子勝過心疼老伴兒,就在中間勸,說這七十三八十四,都是坎兒,你爺爺眼看到歲數心裏就慌,你還不體諒,把這個壽辦風光。
霍彥衡就說,您就放心活,七十三八十四是聖人死,您又不是聖人。
這就是話往難聽了說,連老太太都眼看不樂意起來,老太太說,我看你小時挺好,怎麽越大越和你爺爺一樣,看見漂亮的道兒都不會走了。
霍老爺子聽老太太這樣說,也是真氣得血壓上來,他沖得腦門疼,就拎起拐杖打霍彥衡。拐杖抽在人脊背上,把襯衫都打裂開,背上一道青又一道紫。霍彥衡就在那裏幹受着,完全不打算改主意。他也不是感覺不到疼,他只是覺得,要不能替徐照把這個氣出回去,他還算男人嗎?打吧打吧,反正他今天就非得把這二老逼得認清了現實,明白在這個家裏他霍彥衡行老大,徐照又在他上頭。
老爺子畢竟上了年紀,又有老太太在旁邊抹眼淚,終于還是甩了拐杖,坐那裏大喘氣。“你就打定了主意,一條道走到黑?人家在你後面戳你脊梁骨也無所謂?看你笑話也無所謂?”
霍彥衡點點頭,“您二老就頤養天年,舒舒服服,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沈舟不能留,我已經和她哥說送她去美國,多少利我自己私人去讓。往後餘生,我就他一個,沒別人,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會找別人過。遺囑公證,能做到我全做了,您現在動什麽心思都是無用功。您再想,就想想當年和我争的幾個叔叔伯伯,他們現在怎麽樣?”
老太太終于認真抹了眼淚,“當年算命的大師就說,咱們家要想順,就不能叫你跪我們。我那時還不明白什麽意思,現在想想,哪裏是真的說跪,分明就是說我們管不了你。但咱祖孫這麽些年的情分,你也不能……哎呀,你愛找誰找誰吧,但你爺爺的壽,真就不做了?你不做,你臉上也沒光啊!”
霍彥衡輕蔑地笑了,他現在回想,那個大師或許是真有本事的,但說不要跪,實際上大概是說,沒有老祖宗給後人跪的道理。不過他們誤會就誤會吧,霍彥衡當然不準備解釋,他只是斬釘截鐵地說,不過,今天這壽要是照常了,那家裏豈不就都知道,我對我老婆也就那樣?不可能,我今天就是讓所有人都知道……舒成是誰,我看往後誰還敢動他一點半點。
他從內室出來,心情終于稍微好了一點,然後就看到徐照給他發的消息,說自己去李家村找同學玩了。霍彥衡看着屏幕上綠色小對話框裏“拜拜”兩個字,心慌的幾乎漏跳一拍,他哆嗦着手去回消息,還要裝的一切都好的樣子,問徐照怎麽去呀?現在在哪裏?
徐照的消息回的也快,說坐高鐵去,已經到車站了,不用擔心。
霍彥衡說,我可以一起去嗎?
徐照說還是不要吧。
霍彥衡打下一行字,說那你之後還回家嗎?他想了想,又把鍵入的字删掉,改成“我明天也回去,在家等你。”
他站在那裏,等了很久很久,屏幕黑了又亮,亮了又黑,直到對話框裏終于跳出新的消息,“好啊。”
明天回去也不過就是說說,霍彥衡當即就叫秘書買了機票,飛機落地已經晚上了,他立刻打開手機,好在徐照又來了消息,是桌子上擺的一條農村裏做的臘魚。
他一口繃着的氣終于喘出來。
他們就這樣淺淺地發了一天消息,徐照給他拍了宋墓的保護性挖掘現場,也給他拍了清澈見底的漢水。但是到了晚上,徐照再沒有任何消息發給他,霍彥衡很想打電話過去問問,他想問徐照是不是感冒重了,想問問自己能不能過去,想問他在村子裏住的可還習慣,朋友是否把他照顧的很好。但他沒有主動去打擾的勇氣。他等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中午,還是什麽都沒等到。
他終于知道了當初他把舒成一個人扔家裏時,舒成的感受。
霍彥衡就這樣反反複複地去看手機,直到Lily門都沒敲,驚慌失措地沖進辦公室,“霍總,有人說,夫人在礦上被人綁了。”
“誰!”
“綁匪沒說,但我覺得是沈家……”
媽的。如今霍彥衡唯一怕的事情只有這一件,就是徐照的平安,怎麽偏偏怕什麽就什麽急風驟雨的來。經過紹興年的人是不會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但再怎麽瘋狂的世道,好人也不應該被害死兩次!怎麽辦,他甚至一瞬間想到李遇,他第一次希望這位他并不很待見的同僚地下有知,能保佑徐照。他當年看李遇和徐照好,他吃什麽醋呢?只要徐照能開心,能平安。霍彥衡算着手裏的勢力,黑的白的,他第一次慶幸自己終于爬到這個位置,握有這樣的權勢,他打開電話,一個個號碼撥出去,無論付出什麽,他這次一定要救到徐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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