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雨天

浴室裏的水聲又響起。

裴枝靠坐在沙發上, 客廳電視屏幕裏是她十分鐘前随手打開的一個頻道,這會兒正在放一部很老的港片。

微信上許挽喬問她什麽時候回學校,又和她八卦起溫寧欣最近好像談戀愛了。

但裴枝的心思不在這兒, 過了會, 淋浴的水聲好像變小了點。

玻璃門被拉開,發出輕微的聲響。

沈聽擇擦着頭發走出來,就那麽一眼,少年的那種青澀蓬勃, 無法遮掩的直白地被她看清。腰腹上薄而漂亮有力的肌肉,透着一種屬于男人的張力。

他神态自若地走到裴枝旁邊, 伸手從她身後拎了件衣服套上,然後垂眸看了眼半天沒反應的裴枝, 語氣随意, 又含點笑, “發什麽呆啊?”

裴枝眉心一跳,回過神, 低頭去看手機。

許挽喬又發了挺多消息的,她選擇性地回複幾條。

回完的時候沈聽擇已經在她身邊坐下了, 他偏頭看着她問, “困嗎?要不要去睡?”

裴枝搖頭,好不容易分出一點注意力放在港片上。

可下一秒沈聽擇又叫住她, “別動。”

裴枝側眸, 重新很靜地看着他。

沈聽擇俯身往她這兒傾了點, 指腹從她下巴貼着移到了唇上,眼睫垂着很認真地看了會, 又很輕地揉了下, 微不可聞地低嘆:“破了。”

客廳裏只開了一盞暖色的燈, 就這樣沉默兩秒,裴枝意識到他在說什麽,她呼吸短暫地滞住,“是你弄的。”

沈聽擇也笑了,“嗯,怪我。”

他又問:“疼麽?”

但裴枝還沒出聲,她捏在手心的電話先亮了下,一段匿名視頻跳出來。

她下意識地去看,沒幾秒後整個人徹底愣住。

“怎麽了?”沈聽擇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視線也掃過她的手機。

視頻不長也不短,将近一分鐘,畫質看着明顯是監控。

看到最後,連沈聽擇的眉頭也皺起來。

裴枝想也沒想地站起身,抓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就要往外走,但被沈聽擇一把拉住手腕。

她停下腳步回頭不解地看着他。

沈聽擇也沒說話,只伸手将她拉近了點。

然後裴枝就看着他低下頭,目光專注的,幫她把運動褲的抽繩系好。

腰間一緊,她身形跟着有點晃,被沈聽擇扶了把腰才勉強站穩。

“好了。”說着沈聽擇也站起來,關了電視,撈起自己的外套和車鑰匙,“走吧,我送你。”

裴枝看着他,沒拒絕。

外面的雨夾雪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仿佛要把這個城市浸濕才肯罷休。

裴枝一路都在看那個視頻,整個人的情緒很低,直到沈聽擇出聲提醒,她才反應過來。

她沉默着推門下車,走出幾步又轉過身,在那片昏暗裏和他對視,“沈聽擇,你別等我。”

但沈聽擇沒吭聲,隔着幾米的距離,他目光很沉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等人走後,他靠着椅背,低頭拿出煙盒,摁亮打火機點了一根,在那片煙霧裏擡眸看向馬路對面的那棟別墅。

何姨開門看到門口站着的人時完全愣住,沒等她問,裴枝就垂着眼走進來,神情看起來有點恹,“我媽呢?”

何姨莫名被她的态度怵到,“在……在樓上。”

剛說完,就看見裴枝已經往樓上走了,但走到半道她又問:“陸牧在家嗎?”

“陸先生一個小時前出去了。”

直到裴枝伸手去敲邱憶柳的房門時,她才發現有些情緒根本不受控制。

一秒兩秒。

邱憶柳開門很快,只在看清門外站着的人時,素淨的一張臉上閃過很濃的驚訝,“你怎麽回來了?”

裴枝錯過她的身往裏走。

邱憶柳疑惑地關上門,跟在裴枝身後,“到底出什麽事了?”

房間裏燃着檀香,袅袅白煙,只差一點就要蓋過那股很淡的雲南白藥味。暖氣也足,邱憶柳身上穿着一件單薄的蠶絲睡衣。

裴枝走到邱憶柳面前,低着頭沉默地拉起她的衣袖。

邱憶柳始料未及,細嫩手臂上的淤青就這樣暴露在明亮的光線下,顏色深深淺淺,新的舊的混在一起。

“你……”她皺着眉無法認同地看向裴枝。

裴枝還是一言不發,翻出手機上收到的那條視頻,遞給邱憶柳,讓她看。

視頻明顯經過了處理,沒有聲音,只有畫面。那短短的一分鐘裏,房間裏靜得讓人快要窒息。

看到最後,邱憶柳的臉色慢慢變得慘白,往後脫力地退了一步,腰不小心撞到桌角,她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

裴枝知道,那裏肯定還有傷。

她壓着脾氣,每個字都平靜,不像質問,更像一個懵懂的小孩在向媽媽求教:“媽,如果我今天沒看到這個視頻,你到底還打算瞞我多久?”

邱憶柳緩過那陣痛,搖頭,“不是的,我沒打算瞞着你,就是……”

“就是不想讓我擔心,是嗎?”

從下午就壓抑的情緒在這會兒好像到了頂點,裴枝的太陽穴隐隐在跳,她深吸一口氣,“媽,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我不管陸牧有沒有苦衷,他動手就是事實。”

沒等邱憶柳回答,她一個人繼續說道:“當初我爸……裴建柏對你動手,我那時候還小,你都有勇氣和他離婚,為什麽今天要忍?”

不用閉眼裴枝都能回想起她第一次撞見裴建柏打邱憶柳的場面。

那年盛夏的熱浪混着酒氣,男人的辱罵混着女人的啜泣,年幼的裴枝站在那扇破舊的防盜門前,目睹了那條沒關嚴的門縫裏面正在滋生的惡,連手裏的冰棍融化,再掉落都渾然不知。

她不知道媽媽做錯了什麽,爸爸要那樣懲罰她。

直到再後來,拳腳也沒差別地開始落到她身上。

她疼得掉眼淚,可裴建柏根本沒有因此停止,反而變本加厲。

長大後她才知道,有些暴力是長在骨子裏的。

後來裴枝身上的傷被邱憶柳無意間發現,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向來溫婉的女人爆發。她不管裴建柏跪下來忏悔,堅決地和他離了婚,帶着裴枝離開了那個狹仄陰潮的出租屋。

所以裴枝想不明白,那時候的邱憶柳為什麽可以和裴建柏離婚,現在卻要忍受陸牧。

房間裏就這麽靜了好一會兒。

“媽,你是不是……”裴枝的手垂着,喉嚨艱難地動了下,“因為舍不得從這棟別墅裏搬出去?”

她的意思隐晦而陰暗。

話落的那一秒,她輕易地看見邱憶柳眼底的錯愕。再然後,一記耳光脆生生地落在裴枝臉頰。

裴枝被打得側了身,頭發都散亂開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邱憶柳因為情緒起伏,指着裴枝的手都有點抖,“所有人都可以這麽想我,只有你不可以!”

頓了頓,她又聲嘶力竭地指了門,面容因為惱怒而生出薄紅,“你走,現在就走!”

氣氛終于到了冰點。

裴枝抵了下舌尖,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暈開。她握着手機的手緊了又松,最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何姨見她沒待一會就要走,跟了幾步問:“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啊?不在家住嗎?”

裴枝聞言腳步沒停,就這麽背對着她開口:“何姨,麻煩你照顧好我媽。”

何姨不明所以,但還是應下,“我知道的。”

緊接着她又想起什麽叫住裴枝,“你哥等會就回來了,不和他打聲招呼再走嗎?”

這回裴枝倏地停下了腳步。

也是那一秒,門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唉,這不就回來了嗎?”何姨笑着擦了擦手,走去開門。

陸嘉言一進門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裴枝,他沒什麽意外地淡笑,“來了啊。”

但在走近注意到她臉上的紅痕時,眉眼陡然沉下來,伸手想碰,“怎麽回事?”

裴枝別過臉,他的手就這樣懸在空中。

何姨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直到裴枝轉過來對她說:“何姨,我想喝口茶,你能幫我泡點嗎?”

她如逢大赦,連忙點頭,“嗯好,我去給你弄啊。”

說完她快步往廚房走。

客廳裏只剩下裴枝和陸嘉言兩個人。

裴枝擡眼看着他,聲音還是平靜的,“視頻是你發給我的吧?”

這些天陸嘉言的反常好像在這一刻全都串起來了。

陸嘉言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這個家裏只有你能安裝監控。”裴枝面無表情的,繼續問:“陸嘉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陸嘉言外套上沾着很重的雨水汽,這會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發出很細的動靜,卻把他們粉飾的太平狠狠撕開一道口子。

“裴枝,你知道的,他是入贅到我媽家的。”陸嘉言站在那兒,嗓音低緩地說:“一開始裝得比誰都深情,可是日子久了,門不當戶不對的,他心裏早就變得不平衡了。”

“我也是在我媽去世之後,才知道,原來他有家暴傾向,只是還沒等到動手,我媽就去世了,但有些觀念一旦形成,是不會改的。”

“現在證據在你們手上,要怎麽收場,你們自己決定。”

這段視頻足夠在外裝得清風霁月的陸總身敗名裂。

長久的靜默後,裴枝擡頭,“謝謝你,哥。”

說完,她擡腳要離開,身後陸嘉言卻又叫住她。

“你剛剛……和沈聽擇在一起嗎?”

裴枝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回來的時候在外面看到他的車了。”陸嘉言停頓兩秒,聲音低下去,“還有,你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吧?”

可惜此時裴枝所有的心思都落在沈聽擇還沒走的事實上,她沒聽清後半句話,胡亂地應了聲。

何姨泡好一壺玫瑰茶出來時,只有陸嘉言站在那兒,沉默地像尊雕塑。她奇怪地問:“小枝人呢?”

“走了。”陸嘉言回答完,很輕地笑了下,“以後可能都不會來了。”

裴枝走進那片黑夜沒一會兒,遠遠地就看見了沈聽擇。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車,也不顧風雨,就那麽咬着煙倚靠在車前。

沈聽擇和她目光相對。

等她走到近前,他掐了煙,看出她的意圖,低聲說:“別抱,我身上涼。”

“不是讓你走的嗎?”裴枝擡眼看着他,聲音有點發澀。

沈聽擇睨了眼那件穿在裴枝身上的自己的衛衣,唇角勾了下笑道:“想陪陪你。”

那會兒不遠處保安亭突然亮起的燈光有些刺眼,但也就是那一閃而過的光線,讓沈聽擇看到了裴枝臉上的巴掌印。

他情緒克制不住地變壞了點,“是他動的嗎?”

裴枝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搖頭回道:“不是,他不在家。”

然後又過了兩秒,她低垂着頭,“是我媽。”

他們站的地方也靜,又暗,仿佛被全世界遺忘,只有這場耳邊呼嘯着的風雪還在光顧。裴枝的眼尾也被風吹得很紅,她剛想眨眼緩過那陣幹澀,突然感覺到睫毛被一只手很輕地覆住,耳邊是沈聽擇在說:

“裴枝,你可以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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