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天色微暗, 往常開始熱鬧起來的春風樓卻詭谲的安靜,連大門口的燈籠也未點起。
整座春風樓仿佛死寂一般。
前來尋樂的客人下意識想進春風樓,然而看到守在門口氣勢戾重的帶刀侍衛,就生生扼制住往裏走的想法, 根本不敢多看, 低着頭匆匆離開此地。
不多時, 春風樓門口這條街道,連行人都變得寥寥無幾。
明福來已經找好住處,正在門口候着等二爺出來。
不多時,明鵬鹍在手下的簇擁下, 從樓裏走出,站在門口, 明福來殷切道:“二爺,小的已經找好居處,您是現在移步?”
明福來不負所望,短短幾個時辰就找到了此縣城中最大最漂亮的一處莊園, 在明衛的大刀威脅下,強行将主人家趕出來,稍微拾掇了下,才過來迎二爺回去。
在春風樓發洩一通,明鵬鹍的心情總算舒暢點, 看到街上這些寒微簡陋的建築物也沒有生氣。
他慵懶地開口:“走吧。”
明鵬鹍入了馬車,明福來才坐上車,駕馭着馬匹往目的地駛去。
那處莊園在縣城東南處, 占地廣闊,裝飾精美,飛檐樓宇雕刻大氣,在豐城縣的普通老百姓看來,那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敢想的地方,連走進去都不敢擡起頭,腳步無從落地,生怕弄髒這仙境般的莊園。
然而在自小站在階級高層俯瞰這個朝代的明二爺看來,這處所謂的最好的莊園連他家下人居住的地方都不如,他明二爺何曾住過這麽寒酸的地方。
但此處不比其他,這裏已經是整個縣城最好的了,要求不能再高,明鵬鹍剛剛好轉的心情又陰下來。
明福來察言觀色,心知此處必然不合二爺的心意,忙道:“二爺,您先在這邊委屈段時日,明日小的就找人修葺這個莊子,不消幾日,保管讓您住的舒舒服服!”
明鵬鹍微揚下巴,冷聲道:“帶路。”
“二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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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福來點頭哈腰,恭敬地将明鵬鹍迎進門,身後四個護衛近身跟随。
考慮到明二爺需要人伺候,明福來并沒有将全部人趕走,只将主家趕出去,留下一些模樣清秀的侍子,幾個粗壯的下人做雜活。
被留下的十多人戰戰兢兢地侯在大堂。
明鵬鹍進來後直接坐在上位,神色慵散,微微擡眼。
明福來挺起肥肚,頗有威勢地橫掃一眼,“你們都給本主管聽好了,從此刻起,二爺就是你們的主子,若敢有絲毫不敬,仔細你們的項上人頭!”
“是!”一幹下人誠惶誠恐的彎腰行禮,“見過二爺。”
明福來滿意地點頭,觑着二爺的臉色,沒有絲毫不悅,心裏松口氣,随即頤指氣使地:“你,去給二爺泡壺上好的茶水,再上些上好的點心來,你們兩個,給二爺捏捏肩捶捶腿,其他的該幹嘛幹嘛去!”
“是。”被點到的兩個侍子惶恐不安的對視一眼,然後小碎步上前,忍着恐懼的情緒給這位二爺捶腿捏肩。
揮退不相幹人等,明福來卑躬屈膝的殷勤道:“二爺,可還有什麽吩咐?”
按摩的力道不輕不重,明鵬鹍享受地微眯眼,慵懶道:“你很威風啊,明福來。”
明福來嘿笑幾聲,“這不是托了二爺您的福嗎?小的這是在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啊!”明福來湊趣地恭維幾句,逗得明鵬鹍心情大悅。
豐城縣縣令連任當了二十多年的芝麻官,如今不到五十。
縣令大人姓王名志高,自二十來歲考上進士,可謂意氣風發,摩拳擦掌的準備大幹一場,可惜他一個寒門子弟,一無人脈二無金錢,又有點憤世嫉俗,不會讨好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同期進士混得風生水起,而他只能泯滅于衆人。
好不容易尋了個外缺,正歡天喜地的去赴任,沒成想一看此地狀況,才知道為什麽他能競争過別人上任了,敢情大家都知道消息,這裏貧瘠無比,才漏給了他。
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想幹出一番大事業,然而現實卻給他巨大的打擊,一開始他還搞大陣仗改革,然而此地居民普遍安于現狀,态度不甚積極,再加上本地沒什麽特色,他怎麽折騰都折騰不出政績來。
久而久之,王志高就死心了,平時就處理處理縣裏誰家偷誰家的雞鴨,哪家誰和誰打架之類的瑣事。
偶爾收點地主家的好處。
沒錢沒人脈打點,他只能繼續龜縮在這不毛之地,無人問津。
這一連任,就當了二十三年的豐城縣縣令。
今日他按例往縣衙一趟,悠哉悠哉的在後衙避暑,待到日落時分,氣溫下降,他才拍拍袖子,準備回家。
這時,有人跌跌撞撞前來擊鼓鳴冤,說是有人殺人了!
這是王志高當了二十三年縣令以來第一次遇到命案,他趕緊穿上官服,命衙府捕快速速擒拿歸案。
不成想,沒多久他那些官差就鼻青臉腫的回來,還不待王志高發怒,手下就一臉膽顫地回複,那是上京來的貴人,姓明,身邊還有十幾個練家子做護衛,如果不是看在他們一身衙服,恐怕還回不來。
王志高一聽,那還得了?
他趕緊将前來告狀的人打一頓扔出去,然後備上厚禮,讓人帶路,趕緊前去賠罪。
那可是明家啊!
就算是他這邊消息落後的地方,都知道明家一脈是何等的權高位重。
哪怕那位只是明家偏遠的旁支,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縣令招惹得起的。
王志高腆着顫巍巍的大肚子,急忙忙往貴人的住所跑,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
他的心裏甚至還有一絲喜悅,如果能搭上明家這條大船,他說不定就不用繼續龜縮在這鬼地方,将來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
“大人,就是這裏了。”
王志高喘着氣,擡頭一看,這不是霍地主家嗎?難道貴人和霍家有什麽關系嗎?
他趕緊整理好歪歪扭扭的官服,指使手下:“快,趕緊去敲門。”
“是,大人。”
王志高被攔在門外等了很久,才有人居高臨下地出來,倨傲道:“二爺宣你進去。”
王志高點頭哈腰,肥短的手指捏着一錠銀子往來人手上塞,“是是,辛苦大人前來傳話前來傳話了。”
來人掂掂銀子地重量,将銀子塞進懷裏,大發慈悲般,“走吧!”
王志高帶着一衆手下跟着進去。
等進了去,王志高就知道自己之前想左了,原來是貴人看上這座宅子,被強行占用了啊!
來人将王志高一行人引到門外,進去禀告,不多時就出來,對王志高道:“二爺召喚你進去。”
王志高連忙正正頭帽,弓着身子帶着手下進去,“下官豐城縣縣令王志高,拜見二爺!”
上方沒有應答,王志高卻不敢擡頭,反而俯得更低。
明福來先是瞥了這個縣令一眼,随後低聲道,“二爺,縣令來了。”
明鵬鹍似乎正閉着眼休憩,聽聞明福來的話,微微睜眼,鼻子噴出個氣音,“縣令?”
他直起身,揮退仍在給他按摩的兩個侍子。
明福來連忙給明鵬鹍遞一杯溫度适中的茶水。
明鵬鹍低頭喝茶,絲毫不将下方的縣令放在眼裏。
王志高趕緊示意收下将幾個精美的大盒子擺出來,殷切道:“二爺,這是下官的一片小小心意,還望不要嫌棄。”
明鵬鹍看也不看一眼,眼皮子微擡,神态倨傲,“聽說你要抓捕本少爺?”
“誤會誤會,二爺,這都是誤會!”王志高抹抹汗,疊聲解釋,“下官絕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
“可是爺我,的确殺了人了啊。”明鵬鹍施舍般看向王志高,挑嘴微笑。
王志高臉上的肥肉顫顫,他連連道:“殺,該殺!誰讓那些刁民言行無狀,沖撞了貴人!下官已經将惡意擾亂公堂混淆視聽的刁民重打三十大板,趕出衙門,二爺您大人大量,下官不該偏聽偏信,驚擾了您!”
明鵬鹍上下掃視,眼底染上一絲笑意,“你不錯,屈身在這種地方真是屈才了,等爺回了上京,定會禀明父親,不會讓有才能之人被埋沒。”
“謝二爺厚愛!”王志高激動極了,仿佛看到了他升官加爵的光明前途。
明福來這時道:“二爺,卧室已經整理好,您是否現在去歇息?”
明鵬鹍微微皺眉。
明福來忙道:“二爺您放心,明日小的一定會将這處莊園不合意的地方全改掉。”
王志高一聽,十分上道,“二爺,小的有一處還尚可入眼的莊子,雖沒有此地廣闊,但勝在雅致,不如此處修建期間,二爺您暫居別處可好?”
想了想,王志高又道,“二爺您初來乍到,對此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就由下官去找人來修繕,如何?”
明福來在一旁道:“爺,縣令大人說得有理。”
王志高拍着胸口連連保證,“二爺您放心地交給下官,不出半個月,定能修建出讓您滿意的居處!”
明鵬鹍勉強點頭,降尊纡貴地擡腳,“走吧。”
王志高眼睛一亮,俯首道:“二爺請!”
春風樓
白天一般是倌樓哥兒們休息的時間,然而此時卻是人來人往走動,但卻沒一個人說話,即使偶有幾句交談,也是低不可聞,宛如驚弓之鳥。偌大的倌樓顯得冷冷清清地。
倌樓後院的一處房門被打開,一個手捧銅盆的哥兒走出來,回身關上門後,才輕聲離開。
房間裏,老鸨正坐在床鋪不遠的椅子上,唉聲嘆氣地,神态悲切。
香哥兒坐在床邊,用帕子給床上蒼白着臉的人兒擦汗。
“麽麽,我們怎麽辦才好?”香哥兒憂慮道。
“還能怎麽辦?”老鸨恨聲道,“這個苦水咱們只能咽回肚子裏了!”
香哥兒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眼底閃過懼意。
只是心中再不忿,他們也無法讨回公道,誰讓他們命賤呢?
香哥兒只盼,那些人不要再來了……
“憐哥兒?憐哥兒你醒了?”香哥兒忽然看到床上的人兒已經睜開了眼睛,驚喜道,“憐哥兒,你感覺怎麽樣?可還有哪裏疼?”
香哥兒本來想碰下憐哥兒的,可是想到上藥時他沒一處完好的肌膚,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觸碰。
“憐哥兒醒了!”老鸨倏地站起來,快步走過去,看到憐哥兒真的睜開了眼,“憐哥兒,你可算醒了!謝天謝地!老天保佑!”
憐哥兒呆呆的看着虛空,兩眼無神。
“憐哥兒,你看開點兒吧,麼麼知道你心裏委屈,但日子還是要過的。”
看到憐哥兒的這副樣子,老鸨怎麽可能不心疼?他直抹淚,不時捂着心口輕輕咳嗽,前兩天那一腳,老鸨也是受了內傷,喝了好幾副藥。
老鸨一生無夫無子,當樓裏的哥兒是自家孩子看待的,來這裏的哥兒大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活不下去了才會被賣身,老鸨自認還算個好人,給了他們容身之地,平時也不克扣,從恩客裏賺來的銀子都是三七分,等哥兒們存夠錢是要贖身還是做什麽,都随他們去。
憐哥兒是老鸨撿回來的小乞兒,又恰逢際會學了一門琴藝,便要當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
老鸨也是由着他。
只等存夠錢就贖身換個地方,就能清清白白的過新生活。
誰曾想到……
禽獸不如啊!
老鸨看到憐哥兒殘破不堪遍體鱗傷的身子,眼淚就忍不住。
他努力讓樓裏哥兒活的輕松點,偶爾有特殊癖好的客人都想盡辦法避開,誰曾想……
“是啊,憐哥兒,天下沒有過不去的檻兒,事已至此……”香哥兒小心翼翼地開解,“能活着比什麽都好……”
憐哥兒兩眼呆滞,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等兩人口水都快說幹了,他才啞聲說出第一句話——
“小……小六子?小六子呢?”
一陣沉默。
香哥兒背過身,顫着肩不敢面對憐哥兒。
麽麽不忍道,“憐哥兒……你,好好養傷……”
憐哥兒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那麽大的一個傷口,流了那麽多的血,小六子怎麽可能活得下來……
晶瑩的淚珠劃過眼角,源源不斷,他發出幾聲短促的嗚咽。
小六子……
他待如親弟弟疼愛的小六子……
小六子是憐哥兒兩年前在外面撿回來的小乞丐,憐哥兒第一次遇見小六子是在冬天的一條小巷子裏,那時還不到十歲,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凍得發紫。
可能是覺得同病相憐,憐哥兒将他撿了回去,還将他留在樓裏當小侍從,他們情同兄弟,還說好了,等将來憐哥兒贖身時,也将小六子帶走,他們做一家人……
“報官!”憐哥兒突然掙紮起來,雙手緊緊抓着老鸨的手,眼中燃起火苗,“麼麼,報官了嗎?”縣令大人會抓那幫禽獸吧?他們殺人了!不止他的小六子,他們殺了兩個人!
“憐哥兒……”麼麼嘆息一聲,神情似憐憫,又是不忍,“報過官了……可是,憐哥兒,沒有用的,我們遣去報官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還沒醒過來……聽說那是上京來的貴人,連縣令都招惹不起,更何況是我們吶……”
眼中的神采湮滅,憐哥兒的手無力垂下。
“如今連縣令都在讨好他們,咱們的命賤,別說讨回公道了,如今只求那些人不要再惦記咱們樓裏,就謝天謝地了……”
老鸨扶着憐哥兒躺下,蓋上薄被,“你好好歇息吧,看開點,啊?”
憐哥兒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被子下的雙手卻慢慢握緊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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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