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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怒發沖冠了。

二十年來,乾坤掌在骷髅崗主遁世一狂面前,栽了筋鬥,逍遙子自尊心受到刺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不管怎樣,他打算把幾套看家本領,一樣一樣地施展出來,試試這狂夫究竟能有多少手腳。

逍遙子半生逍遙江湖,今夜碰了釘子,心裏自然不會好受,臉上更是紅白相間,千變萬化,所幸黑夜無光,要不然,以他的性格來說,真是羞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這遁世一狂龍天仇,可也真有耐性,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坐在那裏,手裏拿着兩顆黑彈子,不知道他耍的是些什麽名堂?

逍遙子這一回氣是氣定了,站在那裏,呆了半天,忽而身形猛地一斜,大概又要出手。正在這時,卻聽得一聲嬌嗔的啼哭,打消了他的銳氣。

“岚姑娘!”逍遙子脫口叫了一聲。

遁世一狂一怔,注視屋內角落。

“姓龍的,三條人命的賬,咱們日後再算,快把岚姑娘交出來,今夜就此罷休!”

聽到岚姑娘的哭聲,逍遙子的口氣,不由緩和下來。

玲、岚姑娘,乃陰沉鬼叟的愛徒,陰沉鬼叟自不笑寨主離開魔林以後,自己陰謀敗露,受到一目淚尼的冷落,遠走北海,改頭換面,娶妻收徒,重新做人。

月前,夫妻倆偕最小的徒弟玫兒,去長山八島拜會逍遙子,遁世一狂龍天仇趁機将玲兒、岚兒強擄而來。

可憐兩個小女子,正當豆蔻之年,活活被這色魔帶來骷髅崗,糟蹋了半月,後來,陰沉鬼叟回到家裏,得悉愛徒被擄,夫妻聯袂尋上骷髅崗,一場血戰,丢掉三條性命。

如今,只剩下岚兒與玫兒了,要是岚姑娘再有半點差錯,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陰沉鬼叟夫妻?

因此,逍遙子不得不忍氣吞聲,暫作妥協之計。

然而這狂妄的龍天仇,卻無動于衷地道:“我遁世一狂無妻無妾,無子無女,無品無德,生平專以收留童貞為樂,這娃兒是我憑本事搶來的,老漢要留着慢慢享用,閣下若想要人,也得亮點本事給我看看!”

逍遙子沒等答話,卻聽半空中傳來人語:“殺師奸徒,不留寸草,龍天仇,你也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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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天仇坐在屋內,聞聲不由一驚,話音蒼勁貫耳,字字刺心。

既有第三者加入,龍天仇不敢再事大意,忖思片刻,側身仰首道:“冤有頭,債有主,吃飽了可以摸肚子,何苦來此管人閑事?”

夜色漆漆,陰風森森。

窗外遠處,除了前來複仇索女的逍遙子外,四周不見任何動靜。

龍天仇憂心忡忡,虎目炯炯,急忙踱出門外,細查一切。

逍遙子聽到這話聲先是一驚,後即轉喜,以此人口氣,不管是敵是友,看情形總是偏向自己的。

心頭一樂,膽也也跟着壯了起來,逍遙子趁其不備,舉手出招,想以偷襲之功,置龍天仇于死地。

豈知龍天仇一面追查話聲下落。一面早就暗自有了準備,是以沒等逍遙子招到,一式“黃葉舞秋風”,身形在半空中一陣翻滾,但見他右手一揚——

“沙”的一聲,一招“天女散花”,一道白光閃出。

剎那之間,罩向逍遙子全身,只聽逍遙子“喲”了一聲,一個縱身,向崗後竄去。

剩下來的,是先前被抛出窗外的三顆人頭,伴着一片陰森的沉靜。

龍天仇沒有繼續追趕,因為他曉得這一招下去,不死也活不了幾年,他望了望被烏雲遮蔽多時的明月,長長地舒了口氣,轉身悠閑地踱回屋內。

燈光逐漸微弱,龍天仇把擺在石桌中央的油燈,向自己面前挪了一下,提了提打草,斜倚榻上,暗笑這渤海的逍遙子,恁地不知好歹,膽敢只身夜闖骷髅崗,方才那一招攻勢,準夠他活受幾年罪的。

提到“天女散花”,确實不太好惹,龍天仇深居骷髅崗,日夜苦練精研,橫行江湖為非作歹,人以遁世一狂稱之,說起來絕非虛構。

這“天女散花”,乃龍天仇所用霹靂毒镖的奇招之一,這镖乃采用天下奇毒煉成,中藏機關,一镖既出,頓化為三,分上、中、下三路齊攻,三镖之中,又各分為三,三三得九,四面八方,密集而至,憑着發镖人的內功真力,接镖的人,本事再大,能躲過前,也躲不過後,能躲過前後,也絕躲不過上、下、左、右、中。

中镖之後,劇毒攻心,輕則血肉模糊,重則立即死亡,可憐仗義為人複仇的逍遙子,一時大意失荊州,死期就在眼前了。

然而,龍天仇心中,并不以此為快,他一直擔心着藏在暗中作怪的第三者,不曉得他到底走了沒有?

因此,瞥了在角落裏掙紮的岚姑娘一眼,無心加以理會,滿懷心事地躺在榻上,孤燈挑盡,難以成眠。

不久——

屋外傳來陣陣斷斷續續的腳步聲,行而複止,徘徊不定,極其輕微.

龍天仇熄燈跌坐,屏息閉氣,靜待變動。

腳步聲倏然停止,繼聞有人念道:

“過一天,少二天,

混一年,算一年,

何必苦熬煎?

論什麽窮富?

談什麽愚賢?

頭頂上總有青天,

不管閑事看不慣!”

龍天仇雖然在江湖上被稱作遁世一狂,平日目空一切,狂妄不已,可是,聽到屋外人說話的調調兒,非詩非詞,既不成曲,又不成腔,渾身上下,只覺得不是味道。

幾十年江湖經驗告訴他,平常時候,不管怎麽樣都可以,不過,該仔細的地方,還是不能大意。

有了這番打算,龍天仇站在屋內,一面嚴加戒備,一面怒喝道:“深更半夜擾人清靜,什麽意思?”

“路見不平,寝食不安,心神不定!”

“既然有此俠心義腸,何不報個萬兒?”

“通名報姓,乃我江湖禮義,無名無姓的人,誰敢到你骷髅崗來!”

屋外人幹咳兩聲。又高聲念道:

“一掌打脫鳳凰龍,

兩腳踢散虎豹叢。

單身撞出麒麟洞,

雙臂擊破孔雀樓。”

聽這人說話的派頭,總應該有些來路才對。

龍天仇左思右想,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可就是想不起是誰來。

後來,仔細又一思量——

哎呀,不得了!會是他?

這鳳凰龍,這虎豹叢,這麒麟洞,這孔雀樓——

不正是鬼谷七魂之敵,魔林三妖之師,終南山頂的七分洞主嗎?

想到七分洞主,連遁世一狂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

這老妖怪窮畢生心血,當年收得三個徒弟,一心想好好調教一番,将來也許能夠有些造就,沒想到為了情感上的糾紛,徒弟們,一個個都離開他而去。

老妖怪從此失意江湖,精神受到刺激,心理發生變态,對人忽敵忽友,做事亦惡亦善,碰上他的人,不是被奚落,便是被砍殺,因此,武林中的人們,不論黑白正邪,都對他敬鬼神而遠之。

今夜,他居然光臨到骷髅崗上來了!

想不到幾年不見,這老妖怪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年輕了。

碰到這種紮手的人物,龍天仇已經開始有些心神不定,是應該開門迎客呢?還是幹脆閉門家中坐,給他個不理不睬?

思前想後,都覺得不大對頭,論功論道,龍天仇都不是他的對手,萬一真的在這煞星面前栽筋鬥,那半生英名,豈不都将付諸流水?

想到這裏,龍天仇——這狂妄的遁世一狂,不得不暫時壓下性子,委曲求全地道:“洞主不遠千裏,移駕骷髅崗,實乃我龍天仇三生有幸,只是未知洞主有何見教?”

“龍天仇,老人家說話,一向不願饒舌,今夜我與你再次相逢,你可要給我留個好!”

“洞主不必客氣,只要我龍某人辦得到的,但憑洞主一句話。”

龍天仇縱使平日鬼計多端,眼前這幾句話說得也頗為誠懇動人,因為他不知道這老妖怪,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些什麽藥,只有好言敷衍靜聽下文。

“說出來,你不會不同意吧?”

“老前輩一向豪爽無比,怎麽也吞吐起來了?”

龍天仇十分謙虛,七分洞主聲音清朗道:“好,一句話!

我那孽徒被你除掉,也就算了,只要你交出岚姑娘來,老夫馬上打道回府!”

遁世一狂龍天仇一陣猶豫,道:“這……”

“這恐怕……”

“恐怕?哎呀呀,我說姓龍的,你倒打起老夫的秋風來啦!”

七分洞主語音突轉尖銳。

遁世一狂神色有點慌張,道:“不,不是的,只是……”

“便宜都給你占盡了,還只是什麽?”“不瞞洞主您說,就是因為占了點便宜,所以才舍不得,嘻嘻!”

哈!這遁世一狂,坐在棺材裏,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一笑不經緊,你猜怎麽啦?

七分洞主八成氣啦!

但聞他粗聲粗氣地道:“好小子,老夫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老前輩!”

“老祖宗也不行啊!不交人,就滾出來商量!”

聽口氣,七分洞主真的像生氣了。

遁世一狂月來食髓知味,要他交出岚姑娘來,簡直等于要他的老命,要他出來與七分洞主比劃,他哪裏敢?

虎困死穴,插翅難飛,弄得他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面對着這個狡猾的老狐貍,事情倒也真有些難辦!

出去不好,不出去呢?又不是辦法!

遁世一狂闖蕩江湖,經年累月,處處皆在人上,此刻卻似乎換了個世界,攪得他心裏好不自在,先前對付渤海逍遙子那副神氣,早已不翼而飛,半生威武,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不過,七分洞主再厲害,光躲在屋裏,也解決不了問題。

同時,這石屋,唬唬別人,也許還可以,但對七分洞主來說,稍微喘口粗氣,怕它不搖上幾搖,擺上幾擺?

大丈夫生死命一條,該死的話活不了,這樣莫名其妙地怕東怕西,傳将出去,又成何體統?

一念之間,遁世一狂龍天仇心下一狠,居然也慢步試着走出屋來。屋外野風,刺人心骨。

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遁世一狂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情,抱着一份必死的決心準備與七分洞主拼個高低。

高樹上,坐着一個黃衣人。

乍見之下,分外眼紅,恨不得立刻賞他一镖,消消心底悶氣。然而強敵當前,一動不如一靜,結果還是忍住火氣,瞧着樹上的黃衣人道:“洞主有何吩咐,龍某自當照辦!關于岚姑娘的事,恕我不能從命。”

遁世一狂說得如此謙恭有禮,惹得樹上的黃衣人,不禁掩面噗哧一聲嬌笑聲:“龍大哥這樣客氣,姑娘實在受之有愧,不敢,不敢!”

遁世一狂龍天仇瞪大了眼睛,再仔細往樹頂一瞧,不覺倒抽一口冷氣。

哪裏是什麽七分洞主啊?

明明是十二三歲的黃毛丫頭嘛!

只見她兩道精光,直逼遁世一狂,黑暗之中,仍能看出神态自若,羅衫飄然。

這可就奇了,那老妖怪呢?

剛才說話的,是終南山頂的七分洞主呀!

怎麽會突然變成個小丫頭了呢?

老鬼功力再深,道行再高,難道他有縮骨變性的本能?

這一來,可把遁世一狂給氣炸了!

他指着樹上的黃衣女罵道:“死丫頭,沒大沒小的,你也敢與龍大爺稱兄道弟的,我問你,老鬼呢?”

“喲,龍天仇,稱你大哥,還是姑娘瞧得起你呢,你不是稱我師祖老前輩嗎?”

黃衣女搖着玉腿,輕松地笑道:“龍大哥,我師祖叫我在這裏接收岚姑娘。”

“小雜種,這樣無禮,不怕大爺賞你一招?”

黃衣女又是一笑道:“哈,別說一招,就是來上三十招二十招的,姑娘也未必把你放在眼裏,只怕你龍天仇的性命,落在我姑娘手裏,那才叫陰溝裏翻船哩!”

“呵呵……”遁世一狂龍天仇突然仰天大笑,他已經夠狂的了,料不到天底下,竟還有比他更狂的人。

想到這裏,不由對黃衣女消減了敵意,一時心血來潮,逗着她道:“小鬼,你敢下來,大爺捏扁了你的頭!”

黃衣女也不甘示弱,俯身調皮地道:“大鬼,你敢上來,姑娘扭斷了你的腿!”

“哈哈……”

龍天仇想吓她一下,僞言道:“好丫頭,看好啊,大爺上來了!”

“你敢!”黃衣女杏目圓睜,向他做了個鬼臉。

龍天仇腰一彎,頭一斜,故作縱身之狀,黃衣女蹲在樹上,握緊小拳頭,心中一急,脫口叫道:“師祖,快來呀,龍天仇欺負我啦!”

一聲師祖,叫醒了昏沉的遁世一狂。

這算搞的什麽?

自己不是出來會七分洞主的嗎?

怎麽被這丫頭纏昏了頭,差點誤了大事!

清醒之餘,遁世一狂急忙一個轉身,查看七分洞主下落,深恐中了這老妖怪的鬼計。

可是……荒山沉沉,蟲聲唧唧,哪裏有人呀?

龍天仇生怕上當,結果真的上當了!

于是,他狠狠罵道:“死丫頭,你師祖在哪裏?”

回頭一看黃衣女。

糟!

樹上的黃衣女也不見了!

她哪裏去了呢?

七分洞主呢?

糟!

糟!

糟!

龍天仇又上當了,原來黃衣女的一聲“師祖”,乃是借故分神脫身之計。

這一回,這遁世一狂可真栽到家了!

“他媽的!”龍天仇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了一聲,望望天,看看地,瞧瞧漆黑一片的四周——四周不但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找不着。

滿懷沮喪,走回屋內。

舉目細視之下,又是一聲謾罵道:“他媽的!”

這遁世一狂龍天仇,雖然是個地道的粗人,但,粗人并不一定都是罵人的習慣,實在是,今夜的一切,太使他難堪了!

眼前的景象,又令他氣上心頭。岚姑娘呢?那個費了半天心血才弄到手的可人兒,也不見啦!又是哪裏去了呢?老天爺真不長眼睛!

哼!都是他——七分洞主。這老妖怪簡直欺人太甚了!

遁世一狂一恨未了,再恨又來,氣得他舉手往石桌上一捶,把個尺餘厚的石桌,打得七零八落。

唉!就憑這一手功夫,也會遭人奚落?難怪常言一山自比一山高,人中總有人上人了。

七分洞主一這個狡猾的老狐貍,自始至終,連影子都沒露過,就把龍天仇耍得體無完膚,換上你我,也要氣得小疝喘氣的,何況還自稱遁世一狂的龍天仇呢?

骷髅崗在魯東一帶,是個人人喪膽卻步的地方,想不到今夜在七分洞主手下,栽了個不大不小的筋鬥。

龍天仇在屋中默默地踱着方步,一腔怒火中燒,越想越氣,大有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的感慨。

沉默中,屋外傳來一聲隐約的歌聲,唱得人心裏一直發癢。

龍天仇氣貫心胸,火積丹田,無意欣賞悅人的音樂,卻聽得屋外有人道:“龍老弟,岚姑娘由我代為妥慎保管,來日方長,若有雅興,可到終南山頭一游,老夫必拭目以待。”

“老賊頭,此仇不報非君子!”

“小夥子,大言不慚是小人!”

“十年後再作道理!”

“老夫有生之日,來者不拒!”

龍天仇氣得眼冒火花,七分洞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幹笑過後,四周再度恢複平靜.

遁世一狂龍天仇倒在榻上,氣極敗壞,萬念俱灰,正想略事休息,以複元氣,忽又發現枕邊一張紙條,于是連忙起身,點亮燈火,不看猶可,一看之下,立時兩眼發直,雙耳轟轟,一骨碌的火氣,順着後脊梁,直往天靈蓋上升。

原來那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遁世一狂苗頭太大,謹借家師之名壓你一下,日後做人處世,均宜善自檢點,保得老命一條,留待陰沉鬼叟後人來取!

一目淚尼

不笑寨主同拜”

龍天仇目瞪口呆,肝裂肺炸,仰天一陣狂笑,仍難發洩胸中激怒。

這骷髅崗主,近年來贏得遁世一狂的頭銜,并不是偶然的,試想普天之下,除了幾個老魔頭這外,他又幾曾怕過任何人來?

今番聽到七分洞主光臨,心裏顧忌,也是實話,因為他清楚這老狐貍的厲害,同時,也吃過這老狐貍幾次虧,上過這老狐貍幾次當。

這一次,被七分洞主戲耍得體無完膚,只有自認倒楣,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戲耍自己的,卻是七分洞主的兩個鬼徒弟!

真是所謂“虎父無犬子,頑師有刁徒”,能不把遁世一狂氣煞?

如果他曉得他剛才來的,是不笑寨主與一目淚尼,哪裏會把他們放在眼裏?當然,他不知道這兩人已從紅老頭兒那裏學了點東西,其實,就是知道了,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也絕不會像對七分洞主那樣窩囊的。

龍天仇氣上加氣,火上加油,滿腔暴怒,無處發洩,但見他一個縱跳,身形已自飛出屋外,一陣厲嘯,一陣怒吼,雙掌猛張,呼呼掌風,随勢而起,力若千軍萬馬,狀似洶濤拍岸的。

眨眼之間,周圍二十丈方圓以內,沙飛石走,枝折樹斷,立時化為一片平地。

龍天仇并未因自己掌風所發出的雄厚威力感到滿足。

相反地,他卻垂頭喪氣地跌坐其中,望着東方微白曙色,心亂如麻,思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

盞茶之後,這遁世一狂,臉上狂态盡斂,盤膝草地之上,低頭沉思不語,像個受氣的孩子,兩肩不時抽動,神色木然,滴滴淚水,落将下來。

哎呀,這老狂夫——敢情是哭啦?

自古常雲:“英雄有淚不輕彈,朝夕付諸酒杯間。”

龍天仇雖非英雄,亦屬狗熊,區區小挫,也值得他如此大動手腳,老淚縱橫嗎?

眼前的遁世一狂,已經不是往日那副樣子。

他變得像個失意的,傷心的,哀怨的老者。

在回憶着幸福的,仇恨的,污濁的往事。

往事?

啊——

往事像一把利刃,不管是哪一個短暫的片段,都深深地刻上了龍天仇的心版。

往事像一條毒蛇,不管是哪一瞥剎那的歲月,都牢牢地吮噬着龍天仇的命脈。

四十年前,龍天仇何嘗不是一個純潔無比的美少年!

家住浙江紹興府治,歷代書香,一支單傳,父親複性公孫,單名一個誠字,官居紹興巡捕,是個慷慨多義之士,深得鄉裏父老稱許。

母親呂氏,乃錢塘富賈之女,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也算得是天資綽越,色貌撩人,只因自幼嬌生慣養,性情不定,就在龍天仇九歲那年,呂氏受奸夫慫恿,與奸夫暗中勾結,謀害親夫,離家出走。

龍天仇在家仆掩護下,萬劫逃生,從此改名換性,随老仆遠走他鄉。

老仆姓龐名飛,跟公孫誠多年,也曾懂得一招半式,膝下獨存一女,喚做希真,蓬門陋巷,天生麗質,與天仇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龍天仇身遭家破親亡之災,幸蒙義仆龐飛悉心教養,平日弄文習武,練功靜氣,寒窗十載,苦學有成,及冠之年,與龐飛之女希真,結成百歲好合之好。

婚後,小夫妻倆舉案齊眉,相敬相賓,終日琴棋書畫形影不離,情愛彌增,第二年,家有弄璋之喜,一胎生下二男,白白胖胖,一模一樣,煞是惹人喜歡.

幸福的日子裏,龍天仇并沒有忘記父親的殺身之仇待報,是以一面日夜勤練武藝,一面暗中查訪仇蹤,當孩子四歲的時候,龍天仇的岳父龐飛,為了達成女婿報仇的宿願,特地為其在北京附近,尋得一位隐俠為師,為了龍天仇習武方便,全家決定随之北遷。

于是,一家老少,三代五人,乘坐一輛馬車北上,沿途風光明媚,鳥語花香,柔風拂面,心曠神怡,抑郁的心胸,不覺開朗了許多。

一路喜氣洋洋,經銅山,入魯境,行至曲阜,已是正午時分。

山野之中,四處無人,龐飛坐在車前,手持缰鞭,正想尋一陰涼之地,略事休息,不想身後一陣呼嘯,回首時,但見遠處道上,人馬洶湧,灰塵飛揚,一行五騎,俱是黑衣蒙面,為首一個,手舉鋼刀,破口高喊道:“停車!”

龐飛一看來頭不妙,轉身一鞭揮出,急欲策馬馳奔,豈料未及丈餘,“哎喲”一聲,倒下車來。

同一時間,四蒙面人已至車前,攔馬擋住去路。

龍天仇急從車中躍出,手握長劍,厲色言道:“光天化日之下,攔路打劫,王法何在?”

使鋼刀漢子,冷哼一聲,拍胸仰首笑道:“四海之內,大爺行經之地,裏外都是王法!”

龍天仇見四人黑巾蒙面,不露真相,觀其來勢,絕非善良之輩,自己孤掌難鳴,岳父又複首遭其殃,氣憤之情,油然而生,當下喝道:“阻我去路,殺我岳父,是何道理?”

“嘿嘿……”

四蒙面大漢相顧一陣狂笑,卻聽身後一個沉重的聲音道:“老大,少跟他羅嗦,先搜車!”

“是!”

話聲出處,一人端坐白馬之上,也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威風凜凜,看模樣,似是四賊之首。

那被喊做老大的漢子,奉命落馬,躍至車旁,手掀車簾,探首車內。

簾掀處,一聲嬌叫,兩聲啼哭,一婦二兒,滾出車外。

龍天仇睹狀魂驚,眼看嬌妻愛子,任人欺淩,不免丹田怒起,揚劍撲上。

這時,那白馬黑衣蒙面人,冷冷地道:“老二,老四給我拿下!”

“是!”

二人一勾一環,封住龍天仇劍勢。

當日的龍天仇,武功雖較今日相差遠甚,但一劍在握,點、穿、閃、躲、騰、挪,也頗具相當威力。

是以,那被稱老二、老四之人,十招之後,鈎直環裂,形狀狼狽,老大、老三制婦擊子,不能出手相援,白馬人瞧在眼裏,氣在心裏,伸手一聲怒喝道:“住手!”

鈎環趁機下臺,遠避一旁,低首沉默不語。

龍天仇全神戎備,不敢松懈。

蒙面人臉色陰沉,頗為不快,瞪着龍天仇道:“本谷主奉天外一邪之命,收集天下英才,今日相遇,可說是你的造化,奈何恁地不知好歹?”

“明明是雞鳴狗盜之徒,還要自稱什麽谷主,你奉誰的命不關我的事,趕快讓路,咱們就此罷休,要不然……”

龍天仇氣勢洶洶,蒙面人不聞不問,轉身向四弟子道:“走!那娘子也給我帶走!”

叫聲、哭聲、罵聲、笑聲,充滿了日正當中的山野。

龍天仇怒吼一聲,欲上前追趕,卻被白馬人翻身一掌,擋住去勢。

這一掌,非同等閑,龍天仇悶哼一聲,七孔冒血,四腳朝天。

五騎再度呼嘯而去。

龍天仇已聽不到得蹄聲……

書中交代,這白馬人乃當時鬼谷谷主,受天外一邪重視,領袖黑道十三門派,其時天外一邪唯一徒弟去世,于是他再度現形中原各地,命鬼谷谷主為其擄掠根骨奇佳的武人後代。那被喚做老大之人,即今日的鬼谷七魂之一,定魂掌關龍,老二乃奪魂掌雷虎,老三斷魂掌韓海明——多情女之夫,老四游魂掌歐陽沛長,那時候,鬼谷七魂只有四個,這四個人,因為剛習武不久,功力也是泛泛。

後來,鬼谷谷主于長白山下墳場之中,為旁門左道奪去雙耳,又連續收了三個徒弟,即老五收魂掌張标、老六換魂掌李豹,以及新近出道的唯一女弟子,老七銷魂掌柳青,才算湊足了鬼谷七魂之名。

書中還要特別預先交代的,龍天仇的兩個雙胞胎兒子,正是被天外一邪帶上長白山頂,在斷魂橋上,唯一幸存的兩個人——陽峰主天煞旁門,與陰峰主地煞左道。

夕陽西下,月落星沉。

龍天仇悠悠醒轉過來,已是子夜将盡,他用力睜開了疲憊的雙眼,五髒六腑一陣痛楚,十分難挨。

四周漆黑一片,野風呼呼作響,馬車已經不知去向,剩下來的,只是斷氣已久的岳父龐飛。

他掙紮着坐了起來,盤膝閉目,暗提真氣,試行調息。

然而,全身真氣,散而不聚,幾次努力,仍無結果。

龍天仇廢然呆坐地上,望着天邊隐去的星星,失望地喃喃自語道:“難道就這樣完了嗎?龍天仇,殺父毀家之仇未報,奪妻擄子之恨又來,如果真的真氣不聚,那還學什麽武功?報什麽仇?雪什麽恨呢?”

一股堅強的意志,支持着他,使他垂死的生命,仍在人間作了一次逗留。

于是,他鼓足了勇氣,作再一次的試驗。

喘喘游絲,搖蕩不定,龍天仇提起最後一口真氣,如果再無法打通任、督二脈,勢必将因此而一命嗚呼。

蒼白的臉上,冒出虛弱的汗珠。

經脈依然阻塞不通,真氣依然散而不聚。

龍天仇奄奄一息,正欲撒手洩氣……

忽然——

一只寬厚的巨掌,抵上了他的背心。

一股熱流,立刻從掌心發散出來。

龍天仇萎靡的精神,頓覺一振,緊要關頭,那敢怠慢當下連忙五心合一,眼觀鼻,鼻觀心,随着熱流的導引,慢慢地,凝聚了久散不攏的真氣。

真氣一聚,臉色繼而轉紅,體內痛苦全然消失。

龍天仇起身,回頭一看,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悠閑含笑而立。

龍天仇忙跪謝道:“蒙老前輩賜助,不知何以為報?”

老者神秘地笑了,但是沒有笑出聲來。

左手食指一伸,指着龍天仇道:“老夫救人,憑一時之好,不必言報,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何在此遭人暗算?快快告予老夫知曉。”

龍天仇聞言,恭敬地答道:“晚輩姓龍,名天仇,家居浙江紹興府治,自幼身遭家破親亡之災,只因晚輩技藝薄,無力報仇,此次北上,乃欲進京拜師習武,不想途中遇見自稱天外一邪的徒衆,擄我子,奪我妻,傷我于一掌之下。”

龍天仇慷慨激昂,侃侃道來。

老者面色一怔,望了龍天仇片刻,接狀嘆道:“不幸,不幸,真是太不幸了!”

龍天仇低頭不語,老者又道:“你打算去拜誰為師呢?”

提到拜師,龍天仇眉開顏展,似是充滿了希望:“晚輩打算去拜名震塞北的‘斷掌連環鈎’為師。”

“找他?”

老者聞言一驚,沉默不久,終于笑出聲來:“我看算了吧!”

龍天仇不明老者話意,但覺話中有話,輕咳一聲,向老者問道:“未知老前輩此話何意?”

老者慢吞吞地,笑了好半天,才停住笑聲道:“因為他已經挨了我一掌,現在的情形,恐怕比你剛才好不了多少。”

“啊!”龍天仇聽老者這樣一說,臉色不由大變,拜“斷掌”為師,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如今“斷掌”受重傷,那他怎麽辦呢?

突來的劇變,使龍天仇呆立當場,不知所措。

癡怔良久,始失神緩言道:“那……怎麽辦呢?”

“年輕輕的,那麽死心眼!這點事就沒有法子辦啦?”

老者看到龍天仇那副落魄的可憐相,不禁又要笑出聲來,說着,身形一轉,背向龍天仇道:“難道拜我為師不行嗎?”

“老前輩,您……”龍天仇一陣喜出望外,跟着就要下拜,老者見狀,連忙揮手叫道:“哎呀!你先別得意!”

老者轉過身來,笑咪咪地道:“老夫一向是不收徒弟的,不過,我既然傷了你的師父,一走了之,也不是道理。”

龍天仇眼巴巴地靜聽下文,老者卻是有意地停了很久,才搖頭晃腦地道:“這樣吧!咱樣先來對上一掌,如果你還堪造就的話,老夫就收你為徒。”

“老前輩!”龍天仇面有難色,這老者一掌既然能打傷“斷掌連環鈎”,其功力之深厚神化,可想而知,自己憑哪一點能耐和他來對一掌?

老者早已窺透龍天仇的心事,故意譏諷他道:“怎麽樣?

怕啦?真沒出息!”

龍天仇并不是怕死的人,只是覺得現在死了,未免有點可惜,心裏猶豫了半天,突然一個奇異的想法,湧上心頭,暗忖道:“這老者既然肯救我,哪裏會再一掌把我打死?說不定他是故意試試我的膽量,我怎麽能這樣洩氣呢?”

于是擡頭望了老者一眼,試探地道:“不是晚輩怕死,實是怕有損老前輩聲譽。”

“哈哈……”老者笑了。

笑聲中,得意地道:“好,好,武中有知己,掌下無老幼,拿掌來,咱們研究研究!”

言罷,一個跳躍,兩腿微曲,雙臂半彎,十指平伸,預先擺好了架勢。

龍天仇雖然心裏想得如意,見到老者這副樣子,也心驚肉跳地,吓出一頭冷汗來。

“來吧!”老者一聲厲吼,龍天仇一陣哆嗦,無可奈何,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伸出了雙手。

四掌相對,距離尺餘,龍天仇突覺一股無形的吸力,發自老者掌心,自己糊裏糊塗地,硬被吸了過去。

龍天仇急忙跟上前去,力聚兩腿,拿樁穩住力勢,大有“我命聽天,任由宰割”之慨。

掌心緊貼之後,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

老者雙掌所發出的,并非不可抵擋的威力,而是團團滾燙的熱流。

龍天仇睜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話來。

老者神情持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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