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部九九歸原掌法,害得斷指童無情無義
道出去,從這裏往前直着走,也得花上大半天的工夫才行,這裏,真算得上深山群嶺之內,僻寂幽靜之至了。
眼前這荒山僻野,正适合高人逸士修身養性,接受那種含有禪意的空遠感懷的好去處。
然而,現實與理想往往背道而馳,雖然出現了人,但這人穿着一襲泛了灰白藍布夾袍,這件夾袍污堪,還補了幾塊大補釘,襯着這人滿頭蓬亂的簫簫華發,那張面孔上深刻着交昏紋折,全顯示出這人的失意與潦倒。
這個人年紀不小了,看上去有六旬上下的年紀,或者他實際的年歲比較小,可是,由他形容的憔悴枯槁來推測,卻無法使人将他估計得更年輕些。
他的眸瞳更是黯淡幹澀,眼中的神态是如此空洞,如此迷茫,又是如此凄楚,宛如是一個被世道遺棄,或是遺棄了世道的孤行者。總之,看見了他,會令人興起一種想法——一種絕望的,不堪留戀的,不再回首的想法。
果然——
老人雙臂高舉,仰天長號道:“天啊!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啊!”
哀號聲帶着一個顫抖的、哭泣的尖音撥了個高,老人雙眼一閉,仿佛要用力撲拉一樣什麽東西似的,猛然朝深不可測的絕壑之下奮身躍去。
驀地,他前傾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吸力吸住,移動了半天,即使拚出全力也是枉然,同時,耳際響起一聲細微的聲音道:“老丈,好死不如賴活,有什麽想不開,竟然如此輕生。”
老人停止了往下跳,回首望去,只見不遠處樹下坐着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年輕人,長眉斜飛、俊逸、潇灑、挺撥,還有一種令人說不出,但能清晰感覺到的冷漠。
只是此時這年輕人,臉色泛白,神态疲乏,似是大病初愈後一樣。
他的兩邊,各站着一個年輕女子,真是生有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
原來這男女三人,正是韓劍秋、程惠蘭、小鳳,當一場激鬥結束後,二女急忙策馬奔馳,她們都知道韓劍秋過于透支體力,而且數處傷口都急需調治,于是,黑暗中慌不擇路的來到這裏。仔細一檢查,幸好都是外傷,并未傷及筋骨,使用朱膠後已無大礙,只因失血過多,身體感到十分虛弱,這三天下來,都服用粟伯貴給他的“草髓精”,看來還得三、五天才能恢複。
韓劍秋收去功力,道:“老丈,告訴我,為什麽要如此輕生?”
老人怔了怔,神色黯淡下來,道:“唉,此事不說也罷……”
韓劍秋道:“老丈,人與人之間是在互助之下生存的,說出來,心裏會好過一點,或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小忙!”
Advertisement
老人悵悵的道:“說出來,我除了更增痛苦,還會有什麽補益?”
韓劍秋正色道:“老丈,告訴我你的困難,只要合情合理,不悖仁道,我将盡全力為你解決,我雖然年輕,但為人則爽直,明快,希望你也不要拖泥帶水。”
老人一咬牙,道:“好,我說。”
韓劍秋道:“對,這才幹脆!”
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是一片怆然,一片凄苦,老人傷痛的啓齒道:“老朽姓耿,名有成,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剛滿二十歲,在這人間世上她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一直過着雖不富裕,但卻幸福安祥的生活,我們沒有奢望,別無所求,只願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即已感到滿足了……”
韓劍秋盤坐着調息,二女也緊挨着坐下,但都沒有說話,一直靜聽耿有成敘述。
耿有成唏噓的道:“在離此約三十裏路的‘豐田鎮’的東尾大街,老朽開了一間中藥店,店雖小,貨色很全,再加上我精通醫理,生意也還不錯。店裏由一個夥計照應,我負責替人看病,我女兒玉珍則替病家煎湯,收入除了夠嚼谷,尚有些許盈餘,我們把這些盈餘攢積下來,每年實施一次義診,頗得地方好評。這樣的生活雖說枯燥了一點,但十分安寧平靜,我和我的女兒非常滿足現狀,我那夥計原本是一個孤兒,從小由我收養,從學徒升格上來的,他與玉珍從小一塊長大,也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兩小情感很融洽,我也暗示小夥子好好的幹,細心的學,等他與玉珍成親後,将來這間店就交給他管理。”
耿有成頓了一頓,嘆了口氣,續道:“哪知像我們這樣的日子,也有人不讓我們過下去,兩個月前,一個午夜裏,我的那間中藥店突然起了火,火勢一起,便不可收拾,驚慌匆忙下,一家三口倉惶奔出火窟,只一轉眼,整間店便被燒得片瓦不存。事後,我總覺得這火起得太離奇了,我在睡前曾将火種熄滅,也曾檢查過所有的地方,四鄰亦未起竈揚煙,這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呢?我雖然懷疑,卻一無實據,二無嫌犯,又到哪裏找人申訴?況且,緊跟着來的是生活問題逼慌了心,更沒有工夫去追查這些了。
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呂祖觀,我照常出診替人看病,玉珍做些針線,所得總算還能糊口。
有一天,鎮裏那個專門放印子錢的潘老三竟主動的找來,他先是安慰我一番,接着是表示很同情我,一個仁心仁術的大夫不該有如此下場,願意無息借我五百兩紋銀,再建新宅。由于五百兩紋銀數目頗大,再加上我對他有存心,便猶豫着沒敢答應,但潘老三一再拍胸保證,說他絕不會坑我,我一酌磨,假如能恢複舊貌,兩年之內賺個三、五百兩銀子是沒有問題.于是,便雙方言明借銀五百兩,我也不願占便宜,自動說出月息三分,限時兩年還清,唉……”
這位華發如霜的老人低下頭,又道:“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如此一來,正好上了人家的圈套,就在我收下了人家的借銀,重蓋了房子,再将中藥店進足了貨以後的第二個月,潘老三帶着他的手下前來讨帳,你想想,我重蓋房子就用去兩百多兩銀子,一個中藥店要把貨補足,三五百兩銀子是不夠的,好在我平日信譽好,一些老東家憐我突遭回祿,自願把貨品送到店裏來,少說價值千兩以上,但我不能用這賒欠來的貨變賣去還債啊!最可惡的是,他們言明不要抵押,只好讨現銀本利,這還不說,當時他的這五百兩銀子竟一下子變成了一千兩,月息也由三分變成了大加一,這樣一來,除了別人貸入的底貨,就算我連房帶店一起押給他也不夠啊,何況他根本不要抵押。”
韓劍秋忍不住了,道:“老丈,你借錢的時候不是有借據麽?容得這小子這麽胡說八道?”
耿有成羞慚的苦笑了一聲,道:“是他不要我填借據的,他還說,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鄉親了,填借據就顯得太生分,只憑雙方一句話,守信用就行了,我卻未曾估到這原來是他的陰謀!”
韓劍秋怒道:“即無借據,他如此坑你,你就幹脆來個不認帳,哼哼,要耍大家耍!”
耿有成搖搖頭,苦着臉道:“公子有所不知,潘老三在豐田鎮有着極大的惡勢力,是出了名的土霸,他渾號叫‘沒牙虎’,非但與當地的官府有着勾結,連江湖上黑道人物也大多與他有交情。他人面廣,關系足,我一個小郎中,如何和他颉颃?只要是他說的,僞的也是真的,我說的是真的也成僞的……潘老三第一次來,我苦苦哀求,他貓哭耗子假慈悲寬限了我三天,才只三天啊,這三天裏,我四出奔走張羅,求親告友,不顧顏面,抛棄自尊,向任何能借到錢的地方乞援,三天下來,只湊足還不到一百兩銀子!”
韓劍秋喃喃道:“乖乖,錢竟是這個值錢法?”
耿有成滿臉悲憤的又道:“三天後,潘老三又來了,這次來,竟帶了地下幾個打手,一進門便聲勢洶湧,氣焰逼人,硬逼着我要錢,我一再哀求解釋,潘老三到底顯出了他本來面目——他要我的女兒玉珍去做押質。當時,他把我那夥計大約氣瘋了心,就撲向潘老三跟他拚命。唉!除挨了一頓狠打之外,可憐的女兒玉珍還是被他擄去了,我眼睜睜看着女兒哭叫掙紮,連聲音也啞了,卻毫無辦法的任由那些虎狼押走。潘老三臨走之前丢下幾句話,叫我在二十天以內湊足銀子去贖女兒,否則,他除要将我女兒轉賣出去之外,連中藥店也要一起收回,我在以後十來天裏,抱着酸痛老邁的身體到處張羅求救,哪知這遭卻連半兩銀子也沒有借到,那夥計幫着借錢未回,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恨,也越想越覺得人生無趣……人心這麽險惡,世情這麽淡薄,家破産敗,父女生離,猶要遭受此等壓迫淩辱……于是就來到這深山絕崖頂上,求個解脫,求個一了百了,求個眼不見為淨……”
韓劍秋一擻嘴角,道:“我還是要說老丈你沒有出息……”
耿有成含着滿腔的熱淚,道:“小哥,你是沒走上這一步,未曾受到這等欺侮啊……”
韓劍秋搖搖頭,若有所思的道:“老丈,你女兒大約長得很标致吧?”
韓劍秋注視着老者,耿有成嗚咽道:“還算端整……”
韓劍秋恍然大悟,道:“這才是主要因素,他們不是對付你,是在動你女兒的腦筋,顯然這是一樁預謀,說不定那把火也是他們放的。老丈,這是一種最為原始簡單,卻通常有效的詐騙技術。不錯,正如你先前所說,他們不需用刀用槍來加害你,那樣将麻煩得多,他們只需簡簡單單按步就班的做完這件事,再丢下幾句話——給你一個做不到的期限也就夠了。這種原始的騙術,也是叫人最痛恨的騙術哩!”
頓了頓,臉色一沉,喝道:“老丈,你還沒有打消那個沒出息的混帳念頭麽?”
耿有成瑟縮了一下,吶吶的道:“除此之外……小哥,我又有什麽法子?”
韓劍秋道:“我有法子,沖着潘老三這狗東西那種挖好坑讓人跳這樁事,我就得伸伸手,将此事交給我辦,不論任何困難,為了伸張人間這點正義,就算拼了這條命,也得将你女兒救回來,你放心好了。”
耿有成感激涕零的道:“小哥,多謝你幹雲之氣,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使我父女團聚,将這個破碎的家重建起來,那我父女一生的幸福全是小哥你的恩賜了。”
韓劍秋道:“不用客氣,老丈,是我自己樂意這樣做,為的是讓人間留點正義。”
耿有成一咬牙,恨恨的道:“你說的不錯,小哥,無論他們想動什麽邪腦筋,以玉珍貞烈的性子,她是決然不會依從的。”
韓劍秋點點頭道:“這個,我可以想象得到。”
耿有成若有所思的道:“小哥,那潘老三在豐田鎮的惡勢力很大,手下也有許多兇神惡煞的打手瓜牙,你一個人的力量,恐怕……”
二十九
韓劍秋笑道:“那群豬頭只不過是些酒襄飯袋罷了,老丈,對付一幹酒襄飯袋不需要用什麽力氣的,而我,不敢說可以萬人敵,百兒八十個廢料卻還可以勉力交代。這一次,我非要救回你的女兒,連他們燒掉你的房産也得一遭結算索取,怎麽樣,我們就要他三千兩銀子好了。”
耿有成吃了一驚,迷惑道:“三千兩,老天爺,哪有這麽多?”
韓劍秋哈哈一笑,道:“利上加利,利上滾利,再附帶精神補償,時間損失,情緒不安所造成的驚慮賠付等等,三千兩還嫌太少呢!”
耿有成吶吶的道:“但……但那把火還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放的?”
韓劍秋嘿嘿的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我認定了是這惡霸放的火,就算不是他放的,也沒有什麽可以狡辯的,而且,照常理推測,十有九成他也脫不了嫌疑,其他便一概不論,另外欠我們三千兩銀子,也分文不能短少。”
耿有成一向老實,此刻聞得這篇高論,不由有些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嗫嚅的道:“可是……他如不給呢?而我們……也沒有憑據……”
韓劍秋豁然大笑,道:“他不給,我會有法子叫他給,至于憑據,手中刀,腰中劍,就是憑據。”
耿有成不禁哆嗦了一下,畏縮的道:“這樣做……小哥,成麽?”
韓劍秋突然轉為嚴肅的道:“老丈,武林之中,講究的是恩仇分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應該是扶危濟困,鋤奸行義。那潘老三為非作歹,險狠毒辣,放高利貸,剝削窮苦人家的血汗,又強擄民女,再逼人自絕,業已到了無法無天,專橫嚣張至無以複加的地步了,這種市井流痞,魚肉鄉裏剝皮,如不重重的對付他們,反倒更助長了他今後的氣焰。而對付此種土豪惡霸,便也不能用正規的道理去行事,他耍賴,我們便使狠,就要比一比誰比誰更有能耐,和那種人打交道,就要施展适合于對方的方子。或者,你不同意我的論調,但江湖上玩的就是這一套,我忝為江湖一員,積習如此,抱歉,也只好順着這個傳統一直演變下去。”
程惠蘭也接口道:“老丈,您放心,這事情交給我們辦,絕不會牽累您。”
耿有成讪讪的道:“姑娘,小哥說的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主要我是怕小哥吃虧。對潘老三這頭‘沒牙虎’,你還不知道他是個多麽狠的壞胚呢!”
韓劍秋露齒笑道:“便不妨老實說,老丈,你以為我是‘天官賜福’的好人?如果這麽想,你就是褲裆裏放屁,響(想)到岔路上去了。像姓潘的這種下三流角色,充其量,也只夠勉強稱個‘地痞’、‘無賴’、‘吸血蟲’而已,他這樣的材料,不瞞你說,我見得太多了,這一種人,給我提鞋,我還嫌他手髒呢!你放心好了,別把他們當人看,否則他們就真像人啦!”
耿有成連連點頭,道:“反正,小哥,你怎麽說,我就怎麽聽了。”
韓劍秋輕輕拍了拍對方肩頭,和善的道:“錯不了的,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韓劍秋舒了一口長氣,從地上站起,整理一下衣襟,笑道:“表妹,小鳳,我們到鎮上住兩天吧!”
“沒牙虎”潘老三住在豐田鎮“筷子巷”底,這是一片稱得上富麗堂皇的宅第,寬闊的九級大麻石石階直通上兩扇朱漆大門,風火磚砌成的圍牆高大遼廣,從外往裏瞧,隐約可見樓臺連綿,檐角飛縱,好一派金碧輝煌的氣象!嗯,是個有錢人住的地方。
望着大門兩邊高挑出來的一對油紙竹燈籠,每只給籠上的兩個“潘府”黑字,在向韓劍秋搖頭晃腦,他不禁“啧”了兩聲,又瞧了瞧門楣上的一方金字橫匾“忠厚傳家”更不由哎了兩聲。
“這就是姓潘的家?”韓劍秋問。
耿有成形态上已是畏縮,怯怯的道:“正是……”
韓劍秋伸舌舐舐唇,道:“好氣派,但不知榨掉了多少鄉親脂膏,由此更可惡!”
耿有成不解的道:“更可惡?”
韓劍秋道:“看他這付家當,該不是急需你那五百兩銀子的人家,他卻逼得你走投無路,說真個,就算他拆下一扇門來,也值得上五百兩銀子。”
耿有成感喟着道:“潘老三別說五百兩銀子他不在乎,五千兩銀子在他來說,也只是九牛一毛,但是,他卻為富不仁。”
韓劍秋四周一打量,道:“可見我的預料不錯,他的目的并非為了錢,主要是想動你的閨女的腦筋。”
耿有成全身一抖,激動的道:“他不要做夢,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叫他染指玉珍!”
韓劍秋笑笑道:“別急,我們正為了這事而來的,但卻不至于‘拼了一死’,姓潘的沒有這個本事。”
耿有成央求道:“小哥,那我們就快點辦事吧!”
韓劍秋拾級而上,道:“待會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慌亂,更莫沖動,一切全由我來應付,你盡管在一邊瞧熱鬧就夠了。”
耿有成一邊朝上走,一邊忐忑的問道:“小哥,你的确有把握對付他們麽?”
韓劍秋笑笑道:“這點你放心好了,而且萬無一失,我要是罩不住他們,我敢來麽?我就那麽壽頭?”
耿有成尴尬的咧咧嘴道:“我這人,唉,就是有點唠叨……”
韓劍秋沒有說什麽,來到那扇緊閉的朱紅大門之前,他也不去叩擊嵌在門上的一對擦得雪亮的銅獸環,舉起腳來就是一陣亂踢。
“咚!咚!咚!”
“砰!砰!砰!”
兩扇紅門被踢得呼扇呼扇的裏外震折搖,新刷上去的朱漆也剎時在腳觸的部分脫落下來,尤其那踢門的聲音,更像是敲鼓一樣。
急急步履聲,匆匆自內響起,唔!聽那嘈雜起落的腳步聲,來應門的好像還不止一個人呢!
耿有成的臉色頓時發了青,他哆嗦的道:“他們……來……來了!”
韓劍秋依然一個勁的踢着門,邊皮笑肉不動的道:“我聽見啦,老丈!”
又快又急的,兩扇紅門“呼啦”被拉開了一邊,三條牛高馬大的短裝粗漢,沖鋒陷陣一樣搶了出來,當先一個斜鼻歪嘴的角色,朝着韓劍秋一捋衣袖,兩眼睜得活脫像一對牛眼,怒喝道:“他娘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麽地方?是哪一個人的府第?竟就這麽不知死活的擂門法,你這小免崽子!”
旁邊一個生有一對招風耳的漢子,雙手一叉腰,咆哮道:“先将這一老一少兩個雜種狠揍一頓,再捆起來送進去考問。”
第三個漢子比較仔細,他一眯那雙老鼠眼,打量着韓劍秋,又端詳了耿有成一會,忽的狼嗥似大笑道:“哇哈哈,我認出是什麽人了,老趙,這老小子就是那姓耿的糟老頭子呀!上次借了咱們三爺一千兩銀子還想賴帳的那個老家夥!”
斜鼻歪嘴的大漢聞言之下,瞪着早已哆嗦起來的耿有成,“桀桀”怪笑道:“老王八,怎麽着,你是來還帳的呢?還是來求情的?若是還帳,老子就領你去見三爺,如果求情呢,就不必了,三爺的銀子借出去,就是他爹也不能短少分毫,而且,一樣限期歸還!”
耿有成唇角顫動着,他鼓起勇氣,抖瑟瑟的問道:“我……我的女兒……”
那斜鼻歪嘴姓趙的大漢微微一怔,随即猥亵又邪惡的大笑起來,他梭溜着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吡着一口黃板牙,道:“哦,糟老頭,你說的就是那個二十剛出頭年紀,生得像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呀?哦,對了,是不是腮幫子上還有着迷人的小酒窩?”
耿有成連連點頭,期盼加上焦急的道:“是,是她,她就是我的女兒耿玉珍,請問大哥,她如今可在裏面?”
姓趙的大漢與他兩個夥計互視一眼,三個人一起淫谑笑聲不絕,他們笑得口沫飛濺,彎腰跺腳,好像對方提及他的女兒,乃是一件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一樣,
耿有成面孔上一陣青,一陣白,直覺的感到不妙,但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顫巍巍的道:“請問大哥,我女兒出了什麽事?”
姓趙的大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歪嘴一歪,捧着肚皮,道:“你敢情是來要閨女的?”
耿有成吞了口唾液,吶吶的道:“我……我要接她回去……”
姓趙的大漢一伸那蒲扇般大的巴掌,道:“銀子呢?一千兩,有麽?”
耿有成瑟縮的退後半步,生澀的道:“我……是不是……交了銀子就……可以帶回女兒呢?”
姓趙的大漢驀然狂笑起來,道:“老小子,聽我的話,你還是夾着尾巴乖乖的滾蛋吧,休說你拿不出一千兩銀子,就算你現在拿得出來,哈哈,你的女兒也怕不是你的了!”
耿有成的神色一下子慘變,哆嗦的道:“此……此話怎說呢?”
姓趙的邪笑道:“天機不可洩漏,快滾吧,再夾纏下去,老子的脾氣就不會一直這麽好了!”
從大門開啓,韓劍秋一直未曾開口,這時他笑咪咪的道:“呃,這位大哥?”
姓趙的斜眼一瞪,大刺刺的道:“什麽鳥事!”
韓劍秋打恭作揖的道:“方才大哥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們如今湊足了一千兩銀子,耿老丈的女兒,你們也是不放了是不?”
姓趙的大漢勃然一怒,道:“你他媽的算哪根蔥,也在這裏插嘴放屁?老子憑什麽要回答你的話?莫不成你是耿老頭的舅子?小王八蛋!”
韓劍秋忙道:“不,不,這位大哥,你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問問,問問罷了,你卻犯不上動肝火,我們只是想知道一下,耿姑娘是不是還在府裏頭?我們如果湊足了一千兩銀子,是不是可以将耿姑娘領回?”
姓趙的大漢上上下下打量了韓劍秋一陣,陰陽怪氣的道:“你和耿老頭是什麽關系?”
韓劍秋一笑道:“耿老丈是我的,呃,一位尊長。”
姓趙的大漢“嗯”了一聲,愛理不睬的道:“你還是勸着你這位鳥尊長早點腳下抹油吧,別再做那要女兒回去的春秋大夢,耿大姑娘如今怕已成了‘無底洞’少洞主歐陽大爺的如意夫人啦!”
耿有成劇烈的猛一抽搐,睜目大叫道:“這怎麽可以?就算你們果真借了一千兩銀子給我,限期也尚未到,不算今天,尚差二日才是還債的期限,你……你們怎麽可以将我的女兒如此……污辱?她是個人,是個黃花大閨女啊,你們怎能随意将轉賣?這……還有天理,還有王法麽?”
姓趙的大漢臉色一沉,猙獰的道:“老小子,不要在這裏雞毛子喊叫,什麽天理?什麽王法?就憑你也配擡出來唬壓我們?你馬上滾,否則,看老子能不能活剝了你!”
耿有成四肢痙攣,雙眼發直,老淚滂沱的哀叫道:“反了……你們這是斬盡殺絕,不留餘地啊!”
生了一對招風耳的大漢踏上一步,氣勢淩人,道:“你嚎你媽哪門子喪?你給老子馬上滾!”
韓劍秋硬生生将耿有成推下了幾級臺階,他笑嘻嘻的道:“各位,他年紀大了,和你們一比,你們業已可以做他的孫子了,你們怎麽可以對老人家這麽個不孝順呢?”
三名大漢齊齊一呆,一呆之下怒火頓熾,姓趙的大吼道:“好呀,小免崽子,你居然拐彎抹角罵起大爺來了,就憑你這副德性,做做相公還是塊料,要想找喳,你他媽是壽星公抹脖子——嫌命長啦!”
韓劍秋輕輕的拂去衣袖上一攝灰塵,擠眉弄眼的道:“你們三個是一堆瞎子聞臭——也已離死(屎)不遠了,還在這裏張牙舞爪,擺這麽個熊樣給誰看!”
旁邊,那招風耳大漢狂叫一聲道:“好雜碎,大爺先剝了你!”
韓劍秋嘿嘿的笑道:“大家瞪着眼看仔細了,這小子楣星當頭,印堂發黑,八字注定眼前就會遭橫死,而送他終的人,便是小爺——我!”
招風耳大漢暴叱一聲,撲上前來,道:“叫你扯蛋……”
“蛋”字吐出他的雙唇,成為一個上下颚微扁的嘴形,而他就帶着這個上下颚微扁的嘴形,一下子将腦袋搬出去老遠——在一抹閃電似的寒光之後。
當招風耳的好大頭顱,連吐出那最後一個字嘴形都不及改變,就離開了原位的一剎那,側旁那陰沉沉的角色甚至連怎麽回事也沒搞清楚,已經同時被一股透穿胸膛的力量撞出幾步,手舞足蹈的翻了下石階。
從頭到尾,唯一入了人眼的,便是那抹掣如電閃似的寒光一現。當人們看明白了面前發生的事,韓劍秋早已皮笑肉不笑的又好好地站在那裏了。
姓趙的大漢先是一愣,一愣之後又鬼叫着退後了兩步,他全身篩糠似的簌簌抖着,臉上的血色也突然化成冷汗流光了,斜鼻子更斜得不成話,歪嘴也扭曲得變了方向,他的模樣,在這一剎那,已不像是他了。
韓劍秋背負雙手,搖頭嘆道:“雷公雷婆都看不順眼啦,啧啧……這等惡人,你瞧瞧,大白天就遭天譴,啧啧,真個是不是不報,日子未到,日子一到,便得遭報!”
姓趙的大漢哆嗦着,嘴巴嗡合了老半天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他覺得喉嚨裏塞了一把沙,噎得連嗓眼全那樣又幹又辣!
韓劍秋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你又不是惡人,老鄉親,用不着害怕,只要心好,老天爺的旱雷電閃是不會朝着頭上照應的,嗯?”
姓趙的大漢想跑,可恨兩條腿竟不聽使喚,除了抖,卻好像連骨頭也軟了,他竭力把兩只眼珠子朝中間湊,偏偏又連往上翻,心跳得仿佛要離開心腔,全身的冷汗,早就将衣衫都濕透了。
韓劍秋籲了口氣,走了過去,兜頭摟臉的就給姓趙的十幾個大巴掌,他打得慢又十分用力,清脆的擊肉聲一下接一下之後,姓趙的一張臉孔也已青中泛紫,紅裏透灰,浮腫得不成體統了。
韓劍秋打完後,搓搓手笑道:“大個兒,這是教訓你以後不可目中無人,胡說亂道,記着,做人要有禮教,謙恭虛誠,那樣才稱得上是個‘人’!”
他頓了頓,回頭向早已吓得像只呆鳥似的耿有成露齒一笑,道:“大個兒,我們耿老丈的閨女在哪裏呀?”
姓趙的大漢抽搐了一下,猶想充充好漢,道:“不知道!
要殺……要剮,姓趙的……若皺皺眉……就不算……”
不等他講完,韓劍秋道:“很好,好極了,闖江湖就該是你這種氣魄,有骨氣,有膽量!”
笑了笑,又道:“但是,卻得有始有終才行。”
姓趙的大漢顫着聲,滿嘴血淋淋的叫道:“你試……試……看,我趙……勇……含不含糊!”
一揚手,那趙勇驀地怪叫如豬,捂着右邊臉孔,鮮血自他指縫中湧出,再看韓劍秋手裏,竟拈着一只血淋淋的活人耳朵了。
指頭一彈,人耳還帶着輕輕的顫動,在一溜血星子裏飛了出去,韓劍秋仍慢吞吞的道:“怎麽樣?說是不說?”
趙勇突然嗥號一聲,形同瘋狂也似的沖向韓劍秋,韓劍秋似是膩味了,他連閃也懶得閃,左掌當頭暴揮——看似一下,實則三十七掌同時展出,趙勇牯牛般的身體便騰空七尺,連連打了三十七個翻滾,才滿口鮮血的一頭撞向了石階底下。
耿有成雙手捂面,失聲驚呼道:“慘……啊!”
韓劍秋拍拍耿有成的肩頭,道:“對付這等歹惡之徒,老丈,江湖傳統就是用的這些法子,現在,我們開步進潘府吧!”
攜着耿有成那冰涼又顫抖的手,耿有成走在前面,他們轉過了“擋門牆”,經由一片小巧卻精致的花圃,前面,便是一座朱欄金雕的豪華大廳橫着。
廳裏沒有人,韓劍秋先将耿有成安排坐下,然後,他老實不客氣的挑揀了一張檀木嵌雲石的桌面,所擺設的一只銀果盤中的珍貴水果往口中塞,一邊丢了些給惴惴不安的耿有成吃着,他浏覽四周,“咿咿唔唔”的道:“陳設還不算壞……嗯,很有氣派……”
耿有成驚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用力吸着道:“你……我的天呀!”
不待耿有成說什麽,韓劍秋一腳将桌子踢向挂滿了字畫的粉白牆壁上,于是,又是一片“唏哩嘩啦”,砸了個狼藉不堪!
一轉身,幾把酸枝太師椅成了粉碎,韓劍秋若無其事的又走到兩只蓮花銀瓣銅柱燈之前,雙掌齊飛,燈柱“劈哩啪啦”分成四段。
瞄了瞄左右兩排的冰花格子窗,韓劍秋頗有興趣的正想再動手搗他個一塌糊塗,門口人影晃處,兩個形容怪異的人物,已翩然掠入。
同一時間,大廳的便門突起,十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壯漢,亦已擁着一個枯瘦焦幹,滿睑煙容的高個子奔了進來。
韓劍秋拍拍手,遺憾的道:“太快了,你們來得太快了,我這裏還不過剛剛上瘾哩!”
自正門掠入的兩個人,一個其黑如墨,死眉死眼,另一個卻其白如臘,同樣的也是死眉死眼,兩人一般的骨瘦如柴,有如兩根竹竿,而黑的那個穿黑袍,白的那個穿白袍,全陰森森的站在那裏瞅着韓劍秋不言不動。
韓劍秋眼珠子一轉,又瞧向後面便門進來的那批人,還不待他瞧仔細.那批人中站在前面的枯瘦高個子,業已臉也脹紅,兩撇胡須翹起,暴跳如雷,道:“反了反了,簡直反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敢撒野撒到我潘三爺家裏來,這……這豈不是老虎嘴邊拔須.太歲頭上動土?好小子!我看你用幾條狗命來賠償你三爺的損失!”
韓劍秋哈哈一笑,尚未及講什麽,他後面,耿有成也驀然沖了上來,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潘老三,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沒牙虎’,你還我女兒來!”
潘老三先是一愣,三角眼跟着一轉,然後嘿嘿的陰笑起來,他微撚着那兩撇鼠須,滿臉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