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1)
這位白衣少女來得好快,連歐陽昭功力之深,耳目之聰,也沒看出她是如何進入竹林來的。
等他看清之後,不由啊的失聲驚呼起來,又凝神對着一旁的千手嫦娥宋骊珠注目而視,愣然若呆。
原來除了穿章打扮,她與宋骊珠的神情面貌,簡直一式無二,完全分不出來,毫無半點差別。
歐陽昭這才想起了自己追趕大妖藺小翠,在竹林所遇之人,一心以為是千手嫦娥宋骊珠,原來是大錯特錯,誰能想得到天下有這等一模一樣的人呢?
此時,由于更鼓三響,坐禪的少林掌門慧果大師,高僧羽化上人,以及武當派的掌門人智清道長,全都站了起來,收功微笑,眼看着一統教主宋士龍。他們三人雖沒發言追問,但從眼神裏可以瞧出,分明是說:三更天已到,你所說的佛道雙寶定有着落,此時又如何了呢?
一統教主宋士龍何嘗不知他們的意思,但卻不加理睬,只對着白衣少女輕言細語的叫了一聲:“二妹!”
白衣少女就是萬裏飛鴻宋明珠不問可知了。
但見她蓮步輕移,跚跚地上行兩步,仿佛弱不禁風,對着宋士龍與宋骊珠莺喉乍展,也喊了聲:“大哥,大姐。”
一對晶晶的眼光,略一掃視慧果大師等三人,然後對着歐陽昭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夠,久久無言。
一時,林子內沉寂異常。
那廂的羽化上人,早已不耐,對着一統孝主宋士龍冒冒失失地叫道:“咦!三更已過,《金剛真經》的着落如何,說話不算話嗎?”
一統教主宋士龍眼神一凜,正待發言,但見萬裏飛鴻宋明珠雪白的三尺水袖一拂,已先自開口道:“出家人怎的這等魯莽。”這句話聽來是輕言細語,然而氣勢凜然,仿佛隐含着一種說不出的威力。
在場之人,可以說都是當前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絕世人物,論功力,自然以歐陽昭的修為深厚。但慧果大師智清道長各掌名門,焉能弱得了,其中羽化上人雖不能與此三人相提并論,但少林一脈相傳,最少也算得武功一門的大行家,乃是識貨的買主,怎能不驚呢。
因為萬裏飛鴻宋明珠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好像是響在每個人的耳邊,聲音直達腦際,餘音兀自嗡嗡作響。
智清道長心中一凜,暗想:這女子敢莫是道家失傳已久的陰陽一期氣功?不然為何有這等驚人的潛力。
慧果大師也在心中盤算。他想,這少女從何處練成佛門已成絕響的梵音千裏誦,這種功力只見經文中記載,可沒聽見有人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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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昭也在心中嘀咕,私忖:料不到她年紀輕輕的竟也練成了儒門正宗心法?這是我出道以來,所遇武林人中的第一個了。
就在他一陣遐想之際。
萬裏飛鴻宋明珠已沖着他,珠喉百啭地道:“喂,你發的什麽呆呀?”
歐陽昭這才如夢初醒,臉上一陣發熱,連連點頭道:“你……你……”
“我與你講話。”
“哦……哦……”
萬裏飛鴻宋明珠見他那副懵懵懂懂的神色,不由貝齒乍展,梨渦初現,嫣然作出于嬌百媚的一笑。
她這裏也不過是輕盈盈的微笑。
歐陽昭心中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好像通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全都陡然一冷,涼意透骨,血液奔騰。
連一旁的慧果大師、智清道長也不覺同是一愕,愕然不知所措。
歐陽昭暗覺這萬裏飛鴻宋明珠大異常人,必然有些來頭,就憑她這一笑,不但可傾城傾國,縱然是銅鑄的金剛,鐵打的羅漢,也必能溶化成一灘爛泥。
這是什麽道理。
難道這是一種特異的功夫?還是邪門外道。
他想到這裏,加倍提防,暗運潛功,以無限的定力,元神歸位,真精寄舍,雙目不敢逼視,強自道:“姑娘你與我說話?”
萬裏飛鴻宋明珠收起笑靥,但仍舊春風滿面地道:“呃!
同你講話!”
歐陽昭不敢正眼看她,一手弄着垂在身前的竹葉,讪讪地道:“有何見教?就請當面說明吧。”
萬裏飛鴻宋明珠略一猶疑,娓娓地道:“我所要說的甚多,啊!”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啊了一聲,才又接着道:“你是不是看到過一幅錦箋?”
歐陽昭下意識,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的錦箋,愣愣地道:“是的,那錦箋是你寫的?”
萬裏飛鴻宋明珠且不答他所問,又說:“湊巧得很,料不到柳暗花明莊今晚有了事,驚動這些武林高手親自駕臨,說不得是失約背信,我只好先打發了他們,然後再講了。”
歐陽昭聞言,忙道:“姑娘縱不找我,我也想與姑娘談談,因為……”
“這些事沒有早晚之分,而他們各位來之不易,巢湖雖大,也沒有他們立足之所,因此,必須先了結他們的事。”
“那麽?我的事要等到什麽時候?”
“自然要等到他們各位的事有了了斷之後。”
“哎呀,那要是不了斷呢?”
“怎會不了斷呢?他們是抱定信心而來,我們兄妹也是抱定誠意待客,全都不願拖泥帶水,自會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盡速清結。”
智清道長與慧果大師互換了個眼色,雙雙開口道:“歐陽少俠,這位宋姑娘說得極是,你的事就請稍緩一步吧。”
歐陽昭無可奈何地嘆了口長氣,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應命,但不知要到何時?”
萬裏飛鴻宋明珠一本正經地道:“自然不出今晚以外。”
“不出今晚以外?”
歐陽昭絕想不到只是這短的時間,因為,此時到天明,也不過是兩個更次,以少林武當兩派的佛道雙寶,可算是武林大事,料定兩派是非收回不可,而料着以宋家兄妹的勢派,是不會将到手之物,輕易地奉還出來,這豈是三言兩語所可迎刃而解的事情。
因此,他說話的神色,透着疑雲叢生,全不相信的神情。
萬裏飛鴻宋明珠怎會看不出他的意思,又道:“不算太久吧?”
歐陽昭自覺出道以來,從未遇到過岔眼之事,也從來沒有大驚小怪的失态過,像适才這等魂不守舍的失儀,可算是第一遭兒,不由十分尴尬地道:“不算久,不算久。”
萬裏飛鴻宋明珠稍微提高了語音,叮咛着道:“出了這片竹林,沿着小道盡處,那就是我的寄身之所,我替它取了個名兒,叫做瓣香小築,今晚我要在那兒接待這兩位掌門,你暫且回藏珍樓,一個時辰之後徑到那裏好啦。”
她像是一個十分周到的媽媽,叮咛囑咐一個即要遠行的兒子一般,親切細膩,毫不牽強,但也聽不出什麽特別之處,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
歐陽昭哪有說話的份兒,只唯唯兩聲。
萬裏飛鴻宋明珠早已轉過身去,對着一統教主宋士龍道:“哥哥,就請他們到瓣香小築了結吧!”
說完,既不等宋士龍的答覆,也不管慧果大師等是否應允,一飄身,雙袖拂起微帶香息的清風,徑自由竹林深處逸去。
歐陽昭雙眼凝神,目送她的身形去處,不由倒抽了口冷氣。
他心中暗自道:“這算是什麽功夫,簡直介于人鬼之間了,為何她的雙腳好像全不落地,是淩波禦風,還是蹈空履虛?”
此時,一統教主宋士龍已對着慧果大師智清道長與羽化上人一拱手道:“二位掌門以及這位高僧,請到瓣香小築待茶吧。”
慧果大師與智清道長互望了一眼;十分懷疑暗暗點頭,似乎互相關照之意,然後也雙手合十道:“教主先行吧。”
忽然,白光一線,萬裏飛鴻宋明珠的人去而複返,對着歐陽昭一揮手道:“咦,你愣着這裏幹嗎?去呀!”
歐陽昭十分不好意思,苦笑笑道:“我這就走。”
“慢着!”萬裏飛鴻宋明珠喊住了他又道:“你知道為何要你回藏珍樓一行嗎?”
歐陽昭心想,你真把我當作三歲的頑童了,适才明明說過,要等把少林武當兩派之事了結之後,為何此時又來羅嗦,因此也沒好氣地道:“因為少林武當兩大名門正派的事要緊。”
不料萬裏飛鴻宋明珠妩媚地一笑道:“這只算是說對了三分之一。”
她這一笑嫣然,歐陽昭不由心動神搖,趕忙攝住心神,正色道:“三分之一,那還有兩分是什麽?”
萬裏飛鴻宋明珠端肅着儀容道:“依我之見,柳暗花明莊今晚除了這二僧一道之外,必然還有其他的高手前來,試想,《金剛真經》、《歸雲劍譜》事關武林甚大,焉能這等平靜,你順便到全莊一巡,若是遇上了,傳言他們,都到瓣香小築來好啦。”
歐陽昭心忖:好大的口氣,瓣香小築難道是布上了天羅地網不成。心中如此想,外表仍不露出半點,口裏應道:“哦,好的。還有另外一分呢?”
萬裏飛鴻宋明珠忽然粉面生春,紅起耳根,那份嬌羞不勝之态,令人有說不出的一股想法。
歐陽昭只覺得心中如同煮開了的水一般,沸騰不已,通身的血液加速的流動,眨時之間腦暈頭脹,六神不安,他疾地一咬舌尖,雙手握拳。
萬裏飛鴻宋明珠也似乎香息微聞,略帶嬌喘凝神瞧看自己的尖尖十指,久久才道:“你這人,為何好人不做要做出鬼相來?”
她這話突如其來,一時卻把歐陽昭給問住了,忙道:“姑娘的意思是……”
“第三件,快快去洗掉那惹人厭的易容丸,免得使人見了嘔氣。”
萬裏飛鴻宋明珠語未落人已渺,身影已閃入竹林濃蔭裏,去了個無影無形,只剩下珠走玉盤的餘韻,還在林子中回繞。
歐陽昭對着她已去的身影之處,默默良久,才深深地出了口長氣,言言自語地道:“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這個姑娘也太奇怪了,怎的我會……”
他想着,想着……忽然對着自己的後腦勺拍了一掌,又道:“歐陽昭,歐陽昭,你父母血仇未報,師門深恩未了,一身孽債,至今一事無成,還容你再糊糊塗塗地鬼混嗎?”為了發洩內心的郁積,他陡地一振雙臂,猛然上射三丈,聚功力突地發出一聲龍嘯,聲動四野,清悠絕俗,然後索興挺胸擡頭,神龍三現,又是疊腰一彈而起,才向藏珍樓落去,徑由三樓窗中一穿而入。
“是誰?”黑洞洞的藏珍樓內,陰暗之處,忽然有人壓低着聲音喝問。
歐陽昭不由一驚,也忙不疊往暗處一閃身形,不答反問道:“什麽人?”
“三弟。”
“賢侄。”
原來是鐵筆窮儒桑子修與白衣追魂段冰蓉,兩人雙雙現身,忙不疊問道:“怎麽樣了?竹林之內,究竟有何驚人之處?”
歐陽昭喟嘆了一聲道:“說不出的怪異,簡直使我莫名其妙。”
白衣追魂段冰蓉不曲面色一愣,十分擔心地道:“哦,那麽你的事,有沒有……”
語意未竟,忽然樓下人聲鼎沸,足聲雜沓,鼓噪成一片,三人不由又是一愕。
鐵筆窮儒桑子修失驚地道:“藏珍樓乃是一統教的禁地,我等不便露面,賢侄去瞧瞧。”
白衣追魂段冰蓉甚是不耐地道:“君子除死無大災,大不了與他們拚了,許是他們看出了我們的潛龍卧底之計,前來拿人找岔。”
歐陽昭不置可否,一跨步臨窗俯視。
但見樓下黑壓壓的人頭晃動,原來是一統教所有的高手,全都傾巢而出,以五龍會首五爪金龍岳麟為首,圍在樓下,熙熙攘攘。
此時,他們見樓窗之中探出人頭,其中有人紛紛叫道:“喏,拘魂使者區家揚。”
五爪金龍岳麟也已見到,揚聲叫道:“喂,是你施功告警嗎?教主現在何處,藏珍樓出了岔子嗎?”
歐陽昭不由暗喊了聲慚愧,原來自己一時覺得煩悶,仰天一聲長笑,不料招來這些麻煩,此時如何交代。
忽然,他靈機一動,朗聲道:“奉了教主令谕,今晚柳暗花明莊中,必有高人進入,本教各人不許攔阻,傳言來人,請他們到瓣香小築面見教主。”
此言一出,樓下的一統教衆,不由又是一陣搔動。
五爪金龍岳麟略一沉吟,又問道:“瓣香小築?瓣香小築在哪裏?”
其餘的教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纭。
歐陽昭此時方知瓣香小築真的是輕易難得接近之處,連一統教中地位甚高的堂主,也諱莫如深,只好又高聲道:“就在本莊禁區,竹林深處,轉過小徑就是,你們只管交待,本教中人依然無令不得擅入。”
五爪金龍岳麟雖然也覺奇怪,但這等明目張膽地大聲喧叫,料着歐陽昭之言不會有假,口中因此也不便多問,一揮手,率了衆人徑自離去。
歐陽昭目送他們一行人去遠,這才把竹林之事,對段冰蓉與桑子修說了一遍,然後真的用白色藥丸把易容的僞裝洗了去。
霎時之間,恢複了本來面目,依然英氣逼人,如同玉樹臨風,超群出俗。
白衣追魂段冰蓉盈盈一笑道:“三弟,還了你本來面目,只怕這門指腹為婚的親事,更加退不成了。”
歐陽昭不由玉面生霞,搭讪着道:“大姐,你又來取笑。”
鐵筆窮儒桑子修拈須沉吟道:“賢侄,依你所說,那萬裏飛鴻宋明珠的來歷,必然大有神秘,瓣香小築雖不一定有驚人的布置,必也不是等閑之地。否則,豈敢輕易接下慧果大師智清道長這兩位一代頂尖人物?”
歐陽昭豪氣幹雲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慢說瓣香小築,就是刀山油鍋,我既應承下來,也斷無不去赴約之理。”
白衣追魂段冰蓉也道:“去自然要去,凡事小心就是。”
歐陽昭微微一笑道:“這個自然。大姐與桑叔叔就在這藏珍樓聽我的信息好啦。此時已起四更,我去看宋明珠怎生打發。”
說完,他依然不由樓梯下去,一式飛雲出岫,由樓窗穿身而出,快展輕功,徑向竹林之處瀉去。
藏珍樓與竹林近在咫尺,歐陽昭的起勢初展,已穿林而過,一收勢子,落在那條唯一的羊腸小道之上,順着小道向前淌去,轉過由嘴,忽然,铮!铮!咚!咚!
一陣琴聲悠揚,清幽絕俗!
歐陽昭大感驚奇,此時誰有清興在振弦彈琴,略一伫步凝神,琴音忽轉高吭,如同千軍萬馬,平地卷來。
聽了一陣,突然,“啊呀!”他的人也昏昏欲倒,只覺天旋地轉,地動山搖。
歐陽昭這一驚焉同小可,明知這琴聲有異,回想起迷仙谷吹簫引鳳淩瑤姬所吹的簫聲來,急忙運功攝住自己的心神,眼觀鼻,鼻觀心,納氣歸元,勉強支撐着,加速向遠遠望見的一座窗明幾淨的房舍走去。
那房舍的形式如何,歐陽昭只顧運功護體,不敢多加打量,唯恐分心散神,難以抵擋那怪異的琴聲。
但竹籬盡處,兩扇柴扉敞開,橫豎着一塊原色略紫的檀木,碧綠的刻着“一瓣心香”四個行書,卻是瞧得清楚。
歐陽昭此時無心欣賞四周的景物,一騰身直向房內射去。
但見,一統教主宋士龍與千手嫦娥宋骊珠靠在兩張太師椅上,閉目垂睛,胸部一起一伏,喘息微微可聞,似乎入了黑甜鄉,睡意正濃。
靠近房的另一端,武當掌門智清長老,跌坐在一個蒲團上,面色凝重,雙手捧在自己的中庭大穴上面,額上明亮亮的,分明已見汗漬。
離他不遠之處,少林一派的掌門人慧果大師,面色稍為平靜,但也不似先前那般紅潤,口中呓語似地,正在默誦着《大乘心經》,雙手按在自己盤坐的膝上,連歐陌昭進來,他也毫無所知。
再看少林九大高僧之一的羽化上人,其狀更力怕人。
羽化上人雖也跌坐在牆邊,但臉上血色毫無,喘氣如牛,身子已全靠身後的一堵土牆支撐着。否則怕不早已倒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不斷順着兩額下流。
此時,琴聲猶如灑豆,其調高昂,其韻火急。
室內如同一座古戰場,厮殺一片,好像血腥橫流,屍體雜陳,慘不可言的樣子。
歐陽昭因為查看室內衆人的形形色色,分心散神,頓覺胸間一悶,腦痛如裂,眼角發酸,忙不疊就地盤座,運功護體,方才稍為寧靜。
他的心神略為靜了下來,又微睜雙目向琴音之處瞧去。
但見那屋的另一端,綠蕉掩映的小窗之下,萬裏飛鴻宋明珠正襟危坐,對着一爐袅袅上升的香煙,如蔥白也似的尖尖妙手,不斷地撥着一架古琴,對歐陽昭的來到雖也驚覺,但沒有什麽表示,只顧專心一意地彈下去。
在這等情況之下,歐陽昭自然也不敢多言。
此時,萬裏飛鴻宋明珠的雙手愈來愈快,古琴的音律也愈來愈疾。
歐陽昭只覺自己的功力不斷四散,仿佛是同體外的壓力一吸一引地搏鬥一般,而身外瞧不到,聽不見的無數潛力,随着琴韻,總是尋隙找空地襲擊過來。
他仔細觀察之下,不由放了寬心。
因為,歐陽昭試覺着,凡是潛力所至之處,自己體內的功力,早巳先行運至,不但絲毫沒有痛苦,而且游刃有餘,體外的無形潛力,稍沾即走,似乎不敢與自己的內力接觸。
從這種現象看來,似乎這怪異的琴音,對自己無可奈何。
然而,這等情形維持不久。驀然,萬裏飛鴻宋明珠的十指一揮,琴聲陡然一震,先前快同奔馬,疾如狂濤的音韻突地一收,一聲锵然之後,接着由快轉慢。
頓時,室內猛似陰霾一片,愁霧慘雲,那琴音如怨如訴,令人鼻酸,引人淚下。
歐陽昭心忖:這該是強弩之末,正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了吧。
誰知這一念未了,試覺着體內的功力四處亂竄,仿佛如喪家之犬,走投無路似地,原來體外的壓力大增,圍着自己的四肢百骸,綿綿無休無止地襲至。
再看,室內的慧果大師,口中喃喃之聲更急。
羽化七人,已張開了大嘴巴,只有出氣的份兒。
智清道長,汗流如注,面色蒼白。
只有一統教主宋士龍與千手嫦娥宋骊珠兄妹二人,睡态依舊,毫無變化。
萬裏飛鴻宋明珠臉上也是愁容滿面,全神貫注在面前的古琴之上,輕拔慢調,發出若斷若續震人心弦的哀調。
歐陽昭正待出聲喝止,忽覺自己內腹一震,一股絕大的力道,直沖五髒,體內登覺一寒,不由暗喊了聲:“不好!”百忙之中,疾運功力抵抗。
不料那一絲侵入的力道,滲進內腹之後,好似抽絲剝繭,綿綿不絕,湧湧而至,四處游走,随處撥撩,自己的周身,當時不安起來,五心煩躁,如坐針氈。
以歐陽昭功力的體驗來論,這分明是自己的功力已被外力沖散,真元不聚,真氣不達的現象。
他這一驚實屬不小,一時之間,又莫可奈何。
說來遲,那時快,歐陽昭四肢不爽,六神無主,覺得自己脊背之上,已隐有潮濕現象,眼看再過片刻勢必要昏倒下去,生死且不足論,然而自己一身血仇,無限的抱負,豈不是化為塵煙,都成泡影。
此刻,歐陽昭失望之中,已完全沒有了主意,覺着心口一陣痛疼,不自覺地雙手,擡按在中庭之上。
他這一按,原是由于心口微疼的自然之理,誰知竟露出一線生機。
原來他手按之處,覺着—硬,正按在自己的碧玉笛上。
歐陽昭靈機忽然一動,心想:宋明珠的琴音不料竟這等霸道,我何不以毒攻毒,她用琴,我用笛,同是樂器,也許口中直接的功夫,比手上的借物傳還要來得厲害。
他這一念頭,也不過是不得已而為,破釜沉舟的萬一之望而已,反正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更好的解圍之策。
因此,想到之後,他一探手,由懷中抽出了碧玉笛,更想起自己在深谷之中,恩師所說的:“碧玉笛是你三師叔心愛之物,不但可作兵刃拒敵,吹奏一曲,笛韻可退千軍萬馬……”想到這裏,按照自己投師學藝第二天,笛絕玉笛郎君段圭所授的笛韻曲譜,從頭嗚啦嗚啦地吹奏起來。
歐陽昭自從武林三絕學成出道以來,一面辟毒追魂寶旗已經從未遇見過敵手。
在黃山之上,他雖然也自創了星月交輝的旗笛并施,也不過是把碧玉笛視作制敵的兵刃而已,至于所學的笛韻曲譜,可從來沒有應用過。
而今,一旦施展了來,不但有親切之感,而且興趣橫生,從頭至尾一瀉千裏,如同高山流水,空谷足音,吹來有調有致,抑揚頓挫,清悠絕倫,連他自己也忘了此時此刻置身何處。
說也奇怪,自從歐陽昭的笛韻乍起,室內頓覺溫暖如春,萬裏飛鴻宋明珠所發的琴音,漸漸地黯然失聲。
等到歐陽昭的一曲終了,琴音轉為低微,而且軟弱無力。
危殆萬分的羽化上人,喘息漸停,慢慢地蘇醒。
智清道長汗漬不見,面色,已見紅潤。
慧果大師臉有笑容,喃喃之聲轉緩。
然而,歐陽昭興致轉濃,接着第一曲的尾聲,緊緊地又吹下去。
“咚!”
一聲清脆的暴響,琴音嘎然而止。
萬裏飛鴻宋明珠霍地拂袖而起,将面前的古琴一推,強露笑容,勉強道:“我只說用山俚小曲以迎嘉賓,不料江邊賣水,忘了此地有笛絕的傳人,真是孔夫子門前賣文,有班門弄斧之譏,贻笑大方了。”
歐陽昭此時一曲未終,吹得正自起勁,對她的話,根本沒有聽見,兀自盤膝而坐,吹出十分動人的調子。
萬裏飛鴻宋明珠粉臉微微作色,怫然不悅,又道:“閣下該停手了,何苦咄咄逼人。”
歐陽昭倒不是得理不饒人,而真正是已到忘我之境,至于身外之物,意外之人,更加無知無覺了。
倒是少林掌門慧果大師,此時已緩緩站了起來,走近歐陽昭的身畔,吟吟含笑道:“少俠,夠了,夠了。”
歐陽昭豁然一驚,收起碧玉笛,愣愣地道:“哦,前輩,如何……”
慧果大師為了息事寧人,反恐自己讨還真經之事節外生枝,怕歐陽昭出語傷到了宋家兄妹,到時一翻臉,宋明珠惱羞成怒,多了一層周折,連忙搖手點頭,面露感激之色,輕聲說道:“老衲多謝小施主的援手,餘情後感,餘情後感。”
歐陽昭不明就裏,愕然不解道:“前輩。此話從何說起?”
慧果大師忙用眼色示意,叫他不要多言,揚聲道:“多蒙宋姑娘适才惠允還回本門的《金剛真經》以及智清道兄的《歸雲劍譜》,至于老衲與小施主的香火緣,改日再談吧。”說着,又暗地裏扯了扯歐陽昭的衣角。
歐陽昭雖然仍舊不明白這老掌門的真意,但不讓自己說話,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因此,只好茫然地點了點頭。
另一廂的武當掌門智清道長,此時也由坐處站了起來,對着萬裏飛鴻宋明珠微微拱手道:“宋姑娘的清韻,貧道與慧大,師已經恭聆了,請将本門劍譜交還,不但貧道感激,就是武當一派的千萬弟子,也不或忘,我這裏先行謝過了!”
萬裏飛鴻宋明珠并未答言,蓮步輕移,走到一統教主宋士龍與千手嫦娥宋骊珠的身前五尺之處,突然雙袖一抖,徑向兩人拂去。
随着她這一拂,他兄妹二人,揉了揉睡眼,如夢方醒,愣愣地瞧着室內衆人,四只眼神,遂又落在萬裏飛鴻宋明珠的臉上。
歐陽昭幾乎失聲而笑,心想:原來他二人是被點上了睡穴,難怪!我還以為他們兄妹不受琴音所動,是俱有特等功力呢?
這時,慧果大師也微笑向萬裏飛鴻宋明珠道:“宋姑娘,适才智清道長之言……”
萬裏飛鴻宋明珠不等他說完,淡淡地道:“大掌門休要性急……”
她的話尚未落音,智清道長似乎已是不耐,搶着道:“姑娘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諒不至于言而無信吧。”
萬裏飛鴻宋明珠聞言,不由面色一寒,語含微愠地道:“智清道長,你為何飛揚浮躁?”語念喝責,透着十分不敬之意。
智清道長的老臉也是一愣,朗聲道:“姑娘何出此言?”
萬裏飛鴻宋明珠餘忿未息道:“我道你也太性急,難道不是嗎?”
智清道長老臉一紅,他身為武當掌門,武林之中誰敢不敬,慢說是這等遭人搶白,形同訓誨了。
因此,他毫不客氣地道:“貧道還沒在第二個地方受這等脅迫過,姑娘不要太蠻橫!”
“我何處蠻橫?”
“然何不履行諾言?”
“什麽諾言?”
“适才你曾說,略示地主之誼,款待貧道與慧大師之後,便将真經劍譜交還,如今姑娘的雅調,我們已大飽耳福,也算是接下了你的款待,為何推三阻四,不将真經劍譜交出?”
誰知萬裏飛鴻宋明珠聞言,不怒反笑,轉而向歐陽昭道:“哈哈!歐陽少俠,你可聽見這位武當掌門的話了嗎?他說他接下了我們柳暗花明莊的款待,咯咯!”
她說完之後,又是一陣冷笑,聲如銀鈴,但是諷刺之外,還多露出三分得意的味道,笑完之後,又娓娓的道:“音韻之學,分為宮、商、角、征、羽五個階段,只怪我學藝之時,慣愛偷懶,加上天質愚鈍,僅只練到個角字,所以遇上了你這位名手,竟以羽字出音,因此不能不自愧形穢,相形見绌了。”
萬裏飛鴻宋明珠冷落着少林武當的兩大掌門,同歐陽昭大談其音律之學來,根本沒把這武林兩大派的掌門放在眼下。
智清道長固然是氣得吹胡子瞪眼,連修養有素的慧果大師也覺得臉上過不去,但依舊和霭地道:“姑娘對真經之事,何不早些兒給個着落?”
歐陽昭見兩大掌門如此低聲下氣,也覺過意不去,言道:“宋姑娘……”
他還沒說出意思來,萬裏飛鴻宋明珠早搖手止住了,不讓他說下去,側移半步,面對着智清道長道:“适才我怎生說的?”
智清道長沒好氣地道:“姑娘好生健忘。”
“也許,請道長提醒我一句。”
“姑娘言道,款待了貧道等之後,就将雙寶擲還。”
“噢!款待。”
“是呀,适才的琴音真可稱得起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這等的款待,貧道終生難忘!”
“此乃道長的誇獎,但不知道長是否知道我所說的款待尚不止于琴音而已。”
此言一出,智清道長與慧果大師身子全是一震。
其中尤其是慧果大師,他對着功力尚未複元,跌坐運功療傷的羽化上人瞧了一眼,忙不疊地插口問道:“姑娘所謂的款待,還有什麽高招?”
智清道長也十分不安地道:“是呀,姑娘還有何絕響?”
萬裏飛鴻宋明珠淡然一現梨渦,不疾不徐地道:“二位掌門同羽化高僧遠道而來,适才的半支小曲,委實不成敬意,因此,另備得三杯淡酒,與三位一嘗,想還不致于推辭吧?”
慧果大師同智清道長,不由面面相觀,全都猜不透宋明珠所說的淡酒是何所指,因此,一時無法回話。
歐陽昭心地爽直,聞言不由道:“以酒待客,乃人情之常,二位前輩就不必太拘泥。”
萬裏飛鴻宋明珠聞言微笑道:“是啊,雖無佳肴,寡酒也算誠意,兩位掌門稍候吧。”
語畢,緊走幾步,從竹架之上,取來三個七八寸高的葫蘆形的酒器,另外九個透明的杯子。
那三個葫蘆形的容器,一個斑玉的呈着姜黃的顏色,一個是碧綠可愛的翡翠雕成,第三個乃是血紅的瑪瑙所制。
萬裏飛鴻宋明珠将九個透明的琥珀杯子,分為三排,每排三個放在案上,然後打開了三個葫蘆形容器。
葫蘆打開,頓時有一股濃郁的芳香随風飄出,如蘭似麝,隐隐不散。
這時,室內之人,全都凝神看着萬裏飛鴻宋明珠。
但見她毫無表情,打開了斑玉的葫蘆,對着每一排的第一杯中,倒下八成不滿的一杯,原來那所謂的淡酒顏色竟泛着姜黃,與斑玉的色調一致無二。
之後,她又把翡翠葫蘆裏的酒,倒在每排的第二杯裏面,也僅只倒了個八分,那酒的顏色,也同翡翠一般,翠綠可愛。
最後,在每排的第三杯中,倒下瑪瑙葫蘆裏的酒,血紅透明的也只有八成不到。
萬裏飛鴻宋明珠慢條斯理地倒完了九杯酒,從從容容把三個葫蘆蓋好,送回竹架之上,然後緩緩地道:“喏,山居野地,聊表敬客之意,兩位掌門與羽化上人,幹杯之後,我宋明珠必照所說行事,将貴派的真經劍譜奉還,請吧!”說完,把手一讓,大有主人敬客之意。
歐陽昭一見,也慫恿着道:“兩位前輩,就不必客套了,雙方為了二寶之事,少不得彼此心中存着芥蒂,掌門人雖然寬宏大量,下代弟子,未免視為仇敵,結下梁子,但願能借這三杯酒的情份,了卻這個過節,哈哈一笑,言歸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