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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個将軍府的小仆人急火火地沖進來:“将軍,夫人,不好了!”
事情是這樣的。
大将軍和貴公子那個爬牆上樹的兒子,掏了皇上寝宮裏的一窩鳥蛋。
小皇帝惦記那窩鳥蛋很久了,當即就發脾氣要把這小崽子關進大牢。
小崽子也不是吃素的,上去和小皇帝一場肉搏,互相撕爛了對方的衣服和臉。
小皇帝冷靜下來沒再計較這事兒,還把那窩鳥蛋連通窩一起送給了小崽子。
小崽子卻不樂意了,氣哼哼地離家出走,非要來災區找爹娘評理。
将軍府的人不敢惹小祖宗生氣,只好浩浩蕩蕩地陪着來到災區,好說歹說才勸小少爺留在了城中客棧裏,他們出來到疫區找救兵。
大将軍和貴公子相對無言。
許久之後,大将軍說:“挺有你小時候的風範。”
小崽子今年七歲,正是狗都嫌的美好年紀。
大将軍和貴公子匆匆進城,卻又聽說自己兒子從客棧跑了,不知所蹤。
大将軍氣得臉都綠了:“這小王八蛋!”
一群人把延州城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把小少爺翻了出來,還順便帶回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少年像棵青蔥的小白菜,一本正經地挺胸擡頭不卑不亢,腰間挂着一把粗陋的鐵劍。
大将軍拎着兒子的後頸,陰沉沉地說:“跑去幹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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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崽子大吼一聲:“我不要在京城住了,我要學武,我要浪跡江湖!”
貴公子無奈地看着他:“你才七歲。”
小崽子指着少年說:“那是我師父,我要跟着師父浪跡江湖!”
大将軍氣得牙疼,把兒子扔進客棧裏派人嚴加看管,細細查了查少年的底細。
居然還是個名門正派的正經弟子。
貴公子聽着兒子奶聲奶氣的哭吼,低聲說:“要不,就讓他去浪跡江湖吧。在京城這些年,他一直都悶悶不樂的。”
大将軍敏感地察覺到他情緒低落,小心翼翼地問:“你……你是不是也……也不喜歡京城?”
貴公子別扭地低着頭,鼓了鼓嘴:“我……我不太喜歡……”
京城裏的名門權貴都認識年少時的他,可他現在已經是個名義上的死人。于是偌大京城,他也只敢在深夜偷偷在街頭逛一逛,躲在黑暗裏嘗一嘗那家肉火燒的味道。
這樣活着,怎麽能開心呢?
大将軍牽着他的手,像年少時那樣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後。
沉默漸漸漫延開。
貴公子眼裏含着淚,別扭地小聲說:“但也沒那麽不喜歡。”
大将軍說:“再過兩年,再過兩年我就把權力還給皇上。這兩年,我會在一個山清水秀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給咱們一家制造一個完美的新身份。我們以後就住在那裏,喝茶聽戲生二胎,好不好?”
這一天,大将軍在媳婦兒強顏歡笑的淚水中,咬咬牙答應了兒子無理取鬧的要求。
“你想去浪跡江湖?”
小崽子心虛了大半,死鴨子嘴硬地說:“我一定要去。”
大将軍說:“我讓你去,十年之後,學出個人樣來再回來見我。”
小崽子樂得眼睛都開花了,歡呼着撲向了師父的懷抱。
就這樣,江湖上出現了一樁奇景。
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領着一個七八歲的小朋友在前面走,後面明明暗暗跟着幾十個一流高手警惕地觀察四周。
大将軍十年之約的狠話是放下了,可第二天,貴公子就想兒子想得開始頻頻走神自言自語。
“你說他從小錦衣玉食養的,吃得慣街上的粗茶淡飯嗎?”
“我們家兒子又不聰明,會不會被人欺負啊?”
“不對,他一個小混世魔王,不去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可是……如果他闖了禍,誰給他擦屁股呢……”
大将軍也想兒子,可他不說,他一邊給貴公子劈柴煎藥一邊冷淡地說:“你如果擔心那小崽子了,我們就收了這兒的攤子去邺州找他。”
貴公子神情低落地嘆了口氣:“罷了,他身邊還有你的侍衛看着,可我早走一天,疫區就要多死十幾條人命了。”
大将軍:“…………”
他該怎麽想個轍,才能讓媳婦主動說出想見兒子呢?
貴公子在疫區呆了足足一個月,疫情才漸漸穩定下來。
他松了口氣,窩在藥堂裏配了三天藥,把幾千份藥草分給患病的災民。
大将軍跟在後面,默默地掏出兩張銀票放在掌櫃的桌上。
掌櫃樂開了花,臨走前送了兩位財神一大包祖傳神藥。
大将軍疑惑地看着藥包上的“神藥”兩個字:“到底什麽藥?”
掌櫃給了他一個“你懂的”的暧昧眼神,歡天喜地地送財神上車。
風垂着馬車上的流蘇,貴公子精致俊美的側臉在風中美得如夢似幻。
大将軍心頭一動,又拿了兩張銀票給掌櫃:“同樣的藥方再配三千份,分發給疫區的災民,有病治病,無病防病。”
掌櫃的捧着銀票笑得見牙不見眼:“一定一定。”
大将軍和貴公子乘馬車離開了延州,回京城的路上打算順便去邺州看看他們的混蛋小崽子。
貴公子這段時間累得狠了,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趴在大将軍懷裏睡得香甜。
他還不知道,收錢的掌櫃拿着那幾張大銀票思來想去總覺得燙手,幹脆聯合疫區的百姓在他行醫的帳篷後面那座山上蓋了間神廟,塑上了神像金身。
死裏逃生的疫區災民們日夜在此燒香跪拜,香火十分旺盛。
睡醒的貴公子在大将軍懷裏打了個噴嚏,委屈地揉揉鼻子:“誰在罵我?”
大将軍一本正經地說:“是有人在想你。”
貴公子睡衣惺忪,軟綿綿地打哈欠:“誰在想我啊。”
大将軍說:“我。”
大将軍說退隐,就是真的想退隐。
他選了一個江南小鎮,雇了幾個新的家奴在那裏打理一座湖邊的小院子。
家奴們沒見過主人,只聽說是北雁關做皮草生意的富商,這幾年被大風大雪吹出了老寒腿,就想着來江南過幾年滋潤的日子。
他們家有個小少爺,小小的一個人,有時候會帶朋友過來住幾天,去後院裏摘鮮果子吃。
大将軍時不時在京城裏買些字畫擺件,悄無聲息地輾轉幾個镖局送到院子裏去,連他手裏的親信都不知道,他有了這麽一個窩。
這天,大将軍又親自押着一車金條來到京城外的一間小镖局,卻被大雨淋在了這裏。
镖局裏的人勸他在這兒睡一宿,他偏不聽,非要騎馬趕回京城。
天黑路滑,老馬也在泥濘地裏摔了蹄子,一人一馬滾進山溝裏,在瓢潑大雨中無言以對。
可這還沒完,頭頂上忽然冷風嗖嗖響,一瞬間人影重重箭如雨下。
大将軍臉色一變。
完了,今晚回家遲到要被媳婦兒用萌萌拳捶胸口了!
貴公子在将軍府等到戌時也不見大将軍回來,他心裏着急,披着蓑衣就要出門找。
府裏的下人忙不疊攔住他:“夫人,将軍出門的時候也沒說去哪兒,是大雨天的您上哪兒找去?再說,您還懷着身孕呢。”
貴公子心裏苦,但貴公子沒法說。
他知道大将軍去哪兒了,可他不能說。
這時候貴公子忽然開始後悔小時候沒和大将軍一起去學武,否則一個飛檐走壁不就出去了。
他正急得團團轉,大門口忽然亮起兩排燈籠,四個侍衛擡着一架明黃的龍辇走進來,當頭的太監在大雨中扯着嗓子尖聲吼:“皇上駕到——”
貴公子只好放棄了出門找人的想法,上前迎駕。
他這一跪還沒着地,小皇帝已經殷切地上前扶住他:“不必多禮,你身子重要。”
外面大雨傾盆,小皇帝衣服頭發都沾了濕氣。
他已經十四歲,身條抽得很高,眉宇間長開了些英俊和銳氣。
兩人在暖閣中相對而坐,下人端了熱茶和點心。
小皇帝說:“韶卿,朕想吃山楂糖。”
小皇帝從小就對貴公子直呼其名,貴公子以往早就聽習慣了。
可偏偏他今天心急如焚,聽到什麽都覺得心頭狂跳。
下人機靈地端了一小碟過來:“陛下。”
小皇帝拿起一粒山楂糖,嘆了口氣:“朕小的時候,韶卿與将軍都愛用這個糖哄朕開心,朕心裏就想,這一定是天底下最甜的滋味。”
貴公子心亂如麻,漫不經心地随口應着。
小皇帝苦笑:“朕一個人在宮裏呆得煩悶才冒着大雨出來,如今連韶卿都不想搭理朕了嗎?”
貴公子說:“陛下長大了,草民不知該如何再和陛下說話。”
小皇帝捏着那粒山楂糖,許久都沒有吃。
大雨中忽然響起了下人們的驚呼聲,血腥味撲鼻而來。
貴公子驚慌失措地沖出去哭着喊:“張大狗!”
大将軍一身是血,濕淋淋地壓在他身上,蒼白着臉苦笑:“媳婦兒,我回來晚了。”說完就昏了過去。
将軍府裏雞飛狗跳,匆匆忙忙地張羅着把大将軍送回房間。有人燒熱水有人找藥箱,還有人心驚膽戰地扶着貴公子:“夫人,夫人小心,小心孩子。”
暖閣裏的燈明晃晃地照着,小皇帝嗤笑一聲把那粒山楂糖放回碟子裏:“罷了。”
山楂糖,也早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大将軍這次傷得特別慘,全身插了十幾個箭頭,那張英俊的臉也被劃傷了,血淋淋地皮肉翻卷看着就疼。
貴公子眼眶都紅了,邊掉眼淚邊給大将軍處理傷口。
大将軍虛弱地擡手擋住他的眼睛:“別看,讓禦醫來。”
“禦你個頭!”貴公子氣哼哼抹着眼淚地說,“你在京城裏被人行刺,還敢找禦醫來看!張大狗你個大王八!”
大将軍虛弱地委屈巴巴:“媳婦兒,能不能別叫張大狗了,叫相公,乖。”
貴公子輕柔地給他縫合傷口,嘴巴卻惡狠狠地說:“我就叫你張大狗,張大狗你是個大王八!”
大将軍呲牙咧嘴地苦笑:“媳婦兒,才還沒到那麽水深火熱的程度。乖啊,別看,讓禦醫來。”
他肚子上被人劃了個大口子,腸子都露出來了。媳婦兒打小是個嬌滴滴的小少爺,哪見得了那麽瘆人的畫面?
禦醫拎着箱子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貴公子倔強地把所有人轟出去,一定要親手給大将軍處理傷口。
衣服一掀開,大将軍苦笑着看着媳婦兒。
貴公子臉色煞白,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你……你都這樣了……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大将軍血淋淋的手摸摸他的臉:“我怕你害怕。”
他的媳婦兒是個小玻璃人,一戳就哭一碰就傻。他捧在手裏怕摔着,含在嘴裏怕化了,十幾年來小心翼翼寵着護着,連殺雞宰魚的事兒都不讓看。
可貴公子雖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下手卻很穩。穩穩當當地把大将軍的腸子放回原位,飛快地穿針走線縫起肚皮上的大口子。他邊縫邊哭着說:“你以後……嗚嗚……不許……不許一個人出去……嗝……不許……”
大将軍呲牙咧嘴地說:“好好好,我不去,我哪裏都不去……嘶……我們這就隐居去。”
貴公子縫完傷口,已經哭得眼睛腫了,哽咽着打哭嗝:“你說話……嗝……要算數……”
大将軍嘆了口氣:“等我能站起來,我們就走。”
貴公子拿着濕毛巾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哭着說:“嗯。”
大将軍湊在他耳邊小聲說:“媳婦兒,我在我們的院子裏種了好多桃花。”
貴公子眨眨眼。
大将軍嘿嘿笑着,說:“以後就在桃花林裏給為夫消火,好不好?”
貴公子沒法毆打一個重傷患,只好紅着臉小聲罵了一句:“大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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