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貴公子被關進了冷宮裏。
冷宮裏很冷,冷宮裏很破。
冷宮裏的老鼠都骨瘦如柴,滴溜溜地圍着他打轉。
貴公子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坐在牢裏,大将軍蹲在他身邊。
那天下着雪,很冷。
那個大傻子把外套披在了他身上,還故作兇狠地要送去當官妓。
想起大将軍傻乎乎的樣子,貴公子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又流出淚來,嘴角上翹哽咽着輕聲說:“張大狗你個大王八。”
北風呼呼地刮,老鼠被凍得直哆嗦。
貴公子流着淚輕聲說:“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說好了要回來的。”
冷宮的門被打開了,一排老太監走進來,滿臉堆笑地給他布飯。
貴公子說:“我不吃。”
老太監走過來,從袖子裏拿出一瓶毒藥:“夫人,飯菜可以不吃,可這酒,卻是陛下特意賞你的。”
貴公子輕聲說:“他要我死,對嗎?”
老太監說:“夫人,請吧。”
貴公子拿着那瓶毒酒,低頭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的張大狗不在了,他活着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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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還沒出來,就要跟着他去陰曹地府裏間親爹了。
毒酒很甜,像蜜糖一樣甜。
喝下去頭裏昏昏沉沉的,一點都不難受。
貴公子躺在冷宮的地上,眼前稀裏糊塗地劃過這一生。
他想起大将軍英俊的臉上露出傻狗一樣的笑容,他想起年少時的兩個人依偎寒風裏看了一夜大雪和梅花。
他想起小小的他想要吃樹上的桃子,于是小小的張大狗爬到樹上,被樹上的鳥兒啄得滿地爬。
他想起那年江南的桃花細雨,新買的高頭大馬毛發濃密光滑油亮。
被壓斷雙腿的小乞丐坐在泥漿裏,看着他的眼神熾熱發光。
一世至此,死生天命。
不悔曾到江南。
昏沉沉的身體猛地被人擡起來,一股苦澀的液體灌入口中。
第三權臣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韶卿,韶卿你醒醒!”
貴公子猛地睜開眼,卻只看到一片漆黑。
第三權臣說:“韶卿,我派人送你出京,你撐住!”
貴公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得住了,他只是感覺肚子很疼,疼得他快要死了。
馬車颠簸着飛奔,刀劍相交的厮殺聲環繞在耳邊。
貴公子躺在狹窄的馬車裏痛得死去活來。
孩子……他的孩子要提前出來了……
第三權臣派來護送貴公子的人,盡數死在了路上。
只有那匹馬受驚之後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這年冬天,歷州地動,死了無數百姓。
流亡的災民攜家帶口南逃,靠乞讨為生。
一個瞎眼的男人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混在流民中,跌跌撞撞地跟着走。
沿途的粥棚看他們父子可憐,又覺得男人相貌俊俏,便會多給他們些米粥。
男人總是溫溫柔柔的禮貌道謝。
他像個出身矜貴的名門公子,哪怕一身破爛污穢,也風度翩翩地讨人喜歡。
貴公子收下米粥道了謝,躲到一個角落裏給懷裏的嬰兒喂奶。
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的奶水都被大将軍喝掉了。
他懷着孕的時候,大将軍又開始對他的奶虎視眈眈,就等着以後和兒子搶口糧。
想起這些荒唐往事,他心裏彌漫着酸楚的溫柔。
第二年春天,貴公子抱着襁褓裏的孩子,跟着難民一起逃到江南,在延州城外的大街上乞讨。
他目不能視,連些扛木頭運磚的粗活都幹不了,更沒有人收他做別的事。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他的奶水卻因為食不果腹日漸減少。
這一天,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來到乞丐堆裏,他要買幾個清秀漂亮的小乞丐回去養。
貴公子正在給兒子喂奶,小孩兒受驚的哭聲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男人走過來看着這男子産乳的神奇一幕,眼珠一轉,從仆人手裏拿過兩個饅頭放在貴公子手心裏:“跟我走吧,我保證你和你的孩子都好吃好喝地活下去。”
男人住的地方很大,到處香氣撲鼻熏得人眼睛疼。
貴公子和兒子一起好好洗了個澡。
當貴公子換了一身紅衣摸索着走出去的時候,等在外間的男人驚得摔了茶杯。
貴公子緊張地一手扶門一手抱着兒子,忐忑不安地說:“怎麽了?”
男人嘆息:“我沒想到你這麽好看。”
他以為自己兩個饅頭買回來的,是一個能産乳的肮髒男人,就為了讓客人們圖個新鮮而已。
可沒想到……沒想到……
那眉眼,那鼻梁,那漂亮的下巴和柔軟的唇,一寸寸都像畫裏走出來的神仙。
矜貴俊美,國色天香。
只是……只是頭發白了許多。
真奇怪,這麽年輕俊美的人,為什麽會兩鬓斑白?
貴公子咽下口水,說:“要我做什麽?”
男人說:“在我的青樓裏,給客人喂奶。”
貴公子薄薄的臉皮依舊沒有在翻天覆地的浩劫中變厚,他聽到這個要求,第一反應是轉身就跑。
男人說:“你的孩子太小了,他會死在災民堆裏。”
貴公子腳步停住了。
男人一步一步走近他,輕聲說:“別怕,你會習慣這種生活。”
貴公子染黑了白發,換上了層層疊疊的紗衣。
他坐在鏡子前呆呆抱着兒子。
不知怎麽的,他想起他的張大狗說要送他去當官妓的玩笑話,笑着笑着,伏在案上失聲痛哭。
張大狗,你別吓我,我真的要去做妓了。
貴公子被人擡上臺。
被人掀開頭紗。
龜奴在旁邊興致勃勃的介紹着男子産乳的奇異樂趣。
貴公子淚流滿面。
他絕望的閉上眼睛,想要一死了之。
可鼓脹的奶水卻提醒着他,他的孩子需要活下去。
貴公子喉中腥甜,一口鮮血就要吐出來。
龜奴手疾眼快地拿紅帕子捂住他的嘴,惡狠狠地小聲說:“別掃了客人的興。”
貴公子嗚咽着咽下口中的血,含淚點點頭。
從此,他成了一個奶妓。
每天喂飽兒子之後,就坐在青樓的臺子上,等付錢的客人來吸奶。
有時候客人太多,争先恐後地上來,把他奶頭的皮都吸破了。
貴公子疼得忍不住掉眼淚,客人看他容貌好,哭起來更是楚楚動人勾魂攝魄,就沒規沒矩地想要再幹點其他的事。
青樓的老板舍不得這麽個搖錢樹被随便糟蹋,幹脆做了道木牆,只讓美人露出雙乳供人吮吸。
那張如畫的俊美容顏就藏在牆後,哭得再凄慘也不至于招來其他麻煩。
貴公子坐在牆後嗚咽着任人吮吸,每天都淚流滿面。
客人喝得爽了,就開始說些沒輕沒重的葷話。
“這奶真甜,尤物,尤物啊!”
“周老板,什麽時候美人能接客啊?”
“就是,光喝奶怎麽能行呢?”
貴公子捂着嘴哭。
他想念京城,想念他的相公。
想念他的張大狗,傻傻笑着擁他入懷,黏黏糊糊地要喝奶。
漠北草原上,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斷崖邊,沉默着看向南方。
牧羊的小姑娘甩着鞭子走到他身邊,陪他一起看着南方的天空發呆。
男人用別扭的草原話說:“你在做什麽?”
小姑娘問:“你又在做什麽呢?”
男人說:“我要回中原。”
小姑娘說:“可是,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呀。”
男人說:“我要去找一個人,我記得他的樣子。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的唇像花瓣一樣迷人,他的皮膚比天上的雲還要潔白美麗。他會吹笛子,每當他吹笛子的時候,附近的鳥兒都會乖乖站在樹枝上,誰都舍不得打擾那麽美的笛聲。”
小姑娘歪着頭嘆口氣:“可他是誰呢?”
男人失落地說:“我不記得了。”
小姑娘說:“我聽說,中原很大,比草原還要大。那裏的房屋街道密密麻麻,人們走在路上都被擠得東倒西歪。這麽多的人,你要去哪兒找呢?”
男人低下頭,痛苦地捂住額頭,眼中有茫然的淚水滑落。
小姑娘忙說:“我幫你,我幫你找草原上最好的畫師,畫出你夢中那個人的樣子。每年春天都會有中原的商人來草原做生意,我們把畫拿給他們看,讓他們幫忙找好不好?”
男人苦笑:“烏依朵,謝謝你。”
他知道那不是夢,夢裏的人不會那麽美麗,那麽溫暖。柔軟的軀體依偎在他懷裏,他粗糙的手掌甚至記得那截腰肢的美好觸感。
那一定是他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人。
重要到哪怕他忘了自己是誰,也要死死記住那個人的樣子。
貴公子從噩夢中驚醒,哭着坐起來,一口鮮血噴在掌心裏。
他抽噎着止住哭聲,摸索着抱起身邊熟睡的孩子,緊緊抱在了懷裏,像是抱着他此生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貴公子低喃:“寶貝,爹親做噩夢了,你哄哄爹親好不好?”
小孩子被他吵醒了,不哭不鬧地眨巴着大眼睛,伸出肉嘟嘟的小爪子去擦他臉上的淚痕。
貴公子捂着嘴,不想讓自己的血濺到孩子身上。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總是吐血。明明心裏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卻忍不住地想要哭。
哭什麽呢?
他邊哭邊質問自己:你在哭什麽呢?
那個一看到你哭就心疼急得連蹦帶跳的大王八,不在了。
他一個人開始學着憂愁一日三餐,用看不到盡頭的屈辱,換取自己和孩子的生機。
可這樣屈辱的茍且偷生,也快要保不住了。
随着孩子漸漸長大,他的奶水也越來越少了。
曾經讓他羞憤欲死的奶水,卻成了他害怕失去的保命符。
夜深人靜的時候,貴公子自己偷偷擠奶,擠不出來就急得哭,越哭越少。
青樓的老板對他說:“我這裏不養閑人。你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再懷一個繼續産奶,要麽就和其他人一樣去接客。”
貴公子把淚水咽回肚子裏,顫聲說:“讓我再想想。”
他只想了半個時辰,青樓的老板就再次走進了他房裏,語氣複雜地說:“走吧,延州藥鋪的大佬要給你贖身。”
貴公子沒權力說不願意,只是絕望地說:“我的孩子……”
老板說:“大佬讓你抱着孩子一起去他府上住。”
貴公子坐着一輛軟綿綿的馬車,被人攙扶着走過長長的院子。
引路的婆子漫不經心地說:“這就是你以後住的地方,吃食和用具都有仆人給你送過來。這孩子會有專門的奶娘喂養,你的奶要都留着喂我們家老爺。記住了嗎?”
小院子裏很安靜,樹上有桃花和小鳥。
給他贖身的大佬深夜才回來。
大佬輕聲細語地讓仆人把熟睡的孩子抱去隔壁,把貴公子壓在床上,解開衣服就開始喝奶。
大佬高大健壯的身體讓貴公子想起了大将軍。
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大佬喝飽了奶,把他抱在懷裏不輕不重地撚奶頭,溫聲說:“美人,別怕。”
貴公子哽咽着說:“你能放我走嗎?”
大佬說:“你目不能視,又帶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我放你走,才是真的害了你。”
貴公子絕望地默默流淚,終于認命給大佬當了奶奴。
大佬對他很好,并不會禁锢他的自由,只是擔心他一個瞎子獨自出門會出事,所以總要派人跟着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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