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化龍

“至于村裏說的‘神秘禮物’，其實也可以告訴你具體是什麽。”

藍發白袍的妖怪在講述完一個充滿背叛與愚昧的故事後，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頗為嘲諷地開口：“——飲下我的血，吃下我的肉，握住我的心……你便會得到我生前的一半力量與壽命。怎樣，動心了嗎，人類？”

涉川曜聽完後眉頭大皺，憂心忡忡：“我不喜歡茹毛飲血的吃東西，刺身除外。”

澤：……

祂差點被哽得說不出話來，但還好祂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談話節奏：“事實上，這個消息也是我故意告訴那群被困在此地的鬼魂的。只要我不釋放它們……它們便永遠無法前往輪回和彼岸！這便是我對當年那些人的報複！”

“——你們不是想要福澤萬世嗎？你們不是想要永保太平嗎？什麽眷顧子孫、風調雨順！我給你們！我全都給你們！哈哈哈哈！滿意了嗎？統統被這個天地所遺棄吧！”

神社裏回蕩着澤瘋狂又絕望的大笑聲，涉川曜嘆了口氣，悲傷地注視着這個已經徹底堕落的昔日神明。

“在下不贊同你的做法。”

一個清朗又細微的聲音從涉川曜頭頂響起，女孩子頓時略感緊張，等等晴明萬一跌下來怎麽辦？

澤頓時一臉被激怒了那樣的瞪過去，“你是何人！”

“在下乃籍籍無名之輩，不值一提。”安倍晴明語氣溫和地搖晃着五芒星扇子，“但在下也曾認識數位由神明轉為妖怪的強大存在，縱然憤怒與瘋狂，也無人像閣下這般在人類死後還要折磨亡魂數十年不肯放。”

“……憤怒與痛苦，的确可以倚靠複仇來釋放部分。但絕望中的靈魂，卻不是依靠折磨其他靈魂而能夠得到拯救的。”

他非常認真地勸說道，但是涉川曜卻總覺得晴明這話與其說是給澤聽，倒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忠言。

澤那張白皙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是被大陰陽師簡單幾句話就深深地戳到痛處，祂用手指着那個手辦小人兒吼道：“你閉嘴！你個附着在器物上的付喪精怪，根本什麽都不懂！”

沒等白發小帥哥生氣，涉川曜率先勃然大怒：“你才什麽都不懂！晴明是我的好朋友，才不是什麽無知卑微的付喪精怪！再敢這樣指着他，我就把你的手指全部剁下來喂狗！”

“噢，老板……”晴明感動得像是要親她一口。

那邊的澤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祂渾身白袍無風飛舞，深藍色的怪異邪惡妖紋也一點點地爬上脖頸與面部。

“行啊，行啊！我好多年沒有遇上像你們這樣狂妄的蝼蟻之輩了！今天你是別想完整地走出去了！”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發低沉，最後變成了像是巨大的猛獸在咆哮的聲音而非人類言語。

“吼！”

讓人沒想到的是，最先發出吼聲的不是澤這位藍發大妖，而是一頭身形如小山般高大、額有紅紋的白毛大狐貍從陰影處撲出來，一爪子掀翻了尚未完全化形的澤。

“——斑！！”

正處于變形階段的藍發大妖像是痛惜又像是憤怒的喊出了這頭白毛狐貍的名字。

斑低頭一口咬住祂的半個身軀，犬牙深深地紮入目标軀體裏，含糊不清地喊道：“美琴！”

然而不需要斑大爺的提醒，涉川曜早已毫不猶豫地沖了過來。

在她的眼中，對方的龍角上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綠色三角形挂鈎符號——那意味着可以進行“空中忍殺”的标志！

繩镖甩出，她被繩镖扯動飛向被摁倒在地的藍發大妖，同時單手拔出背上的不死斬，就像是先前對付那條紅龍魚那樣，一個散發着金芒邊緣的血色光點在對方的身軀上驟然浮現出來。

那是最致命的逆鱗處。

“噗嗤！”

纏繞着血色櫻花的太刀刀尖毫不留情地貫穿刺入，直接撞擊在地面上才止住去勢。

“嗚吼——”

這一回，劇烈掙紮的藍色龍妖嘶吼得太過憤怒，連斑也按不住了。它被迫松開口，四爪在地面一用力，神社地板瞬間大片崩裂的同時整個天花板被它用背脊撞開，清澈皎潔的月光頓時灑入此地。

而涉川曜則被它用腦袋熟練地頂着直接一起逃出這片狹隘的交戰空間。

……女孩子忍不住猜測對方是否經常這樣頂着表弟漫天逃命。

不過她還是沒有忘記提醒晴明：“抓緊我的內襯衣領，晴明。”

“知道了。”兜帽深處傳來沒什麽正面戰鬥力的手辦小人兒乖巧的回答——是的，你永遠不知道晴明是如何上一秒還在她的頭頂、兜帽外面，下一秒就鑽回帽子深處去的。

兩人一妖飛出山頂後，涉川曜滿臉贊賞地伸手摸着貓咪老師那柔順細長的白毛，她還是頭一次騎着這種會飛的妖怪在天上飛呢！

“貓咪老師，你本體也太帥了吧？”

“那必須的，美琴丫頭。”

“……那只是個假名。”

“哼，本大爺喜歡用哪個就用哪個！”

就在他們盤旋于天空觀察局勢時，神社剩下的殘破建築全部崩塌，一條長約十幾米、腰圍足要有兩米寬的龍型妖怪身披深藍色鱗片與鬃須，爪下的三趾鋒銳無比。它豁然沖出廢墟，站在磚瓦堆積的山頂廣場對着白毛大狐貍仰天怒吼……夜空中不知何時起生出陣陣妖風，吹動着大片烏雲席卷而來，迅速遮蔽了月光。放眼望去讓人不由得心情壓抑無比——似乎先前涉川曜那一刀并未給澤造成任何傷害，然而女孩子很清楚。因為在她的視野中，對方身上象征“命”的數字已經由三個紅點減為兩個了。

也就是說，還要再捅兩次逆鱗才能徹底殺死澤。

她跟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大狐貍頭疼地說：“啊，還要兩次嗎？你這個高度跳下去距離太遠了，澤會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反應與防禦的。”

“所以我們之間就必須互相掩護對方嘛，貓咪老師。”涉川曜抓着對方頭頂的毛發快速地說道，“我們之中一人吸引注意力，另外一個就進行真正的襲擊。”

“喔，那我來吸引這混球的注意力吧！”斑果斷地作出決定，畢竟它的體型相對較大，更容易吸引澤的注意力，“我馬上降落，等會你自己抓住機會就跳下去！”

“明白。”

涉川曜扔下這個詞後，感覺身下的白毛妖獸身形突然往後一仰，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順着背脊往下滑去——直直地撞到對方的尾巴後斑才恢複正常的飛行姿态。女孩子一瞬間明白了此舉的意思……因為那修長絨毛的白色尾巴已經蜷縮起來，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她身上，将她整個人徹底藏住。

一時間涉川曜被毛淹沒，不知所措。

而斑借着高空的掩飾将小姑娘暫時藏起來後，大吼一聲，撲下去與藍色龍妖撕扯鬥毆不已。

“斑！”龍口中發出了憤怒的嚎叫聲，不少深藍色的鱗片上沾滿了明黃色的鮮血，與沾有鮮紅色血液的白色毛發團混雜着灑落一地，“你這叛徒！為什麽要站在我的對立面？”

然而白毛大妖的表情愈發猙獰，頭頂紅色妖紋亮得幾乎在滴血，“因為你太丢臉了！複仇就算了還用這種鬼把戲折磨人幾十年，連過路的行人都要被你拉進陷阱裏害死！就算你已經成為妖怪，本大爺也不想跟你這種家夥相提并論！”

眼看無法談判成功，這兩只大妖也便放開來扭打。它們體型龐大，打起來又毫不留情，頓時整座山頭都淪為了它們撕咬咆哮的戰場，石板鋪設的小廣場頓時磚瓦橫飛滿是煙塵，周遭的樹木植被等也跟着遭了秧。巨大的碎石跌落湖中，濺起大片水花。

一片混亂中，涉川曜趁機從斑的後腿皮毛上滑下來躲着。當她靜立不動時，刺客大師套裝一瞬間帶給她變色龍般的隐藏特效。

雖然澤知道她這個卑微蝼蟻的存在，但一時間也找不到人便是了。

原本涉川曜很耐心地等待重新發起一擊致命的時機降臨，但當她看到斑身上越來越多的傷口，以及鮮血幾乎染紅了它的皮毛時……她就忽然意識到——等等，斑大爺你是不是沒有你自己吹噓得那麽強？

其實斑現在也是有苦說不出，昨晚宿醉，今天又在臨目村和老夥計喝了一頓，別看現在威風凜凜似乎很是牛批，實則妖酒的作用還是讓它的本體力量發揮多少受到了點影響。

更何況曾經作為神明的澤一旦選擇堕落為妖，那自然是強得不是一點半點的存在，尤其是周圍的湖水也能夠算是對方的地盤，必須盡快速戰速決才行……

就在此時，它們頭頂的烏雲終于完成了所有前期積累，道道閃電雷蛇游走于厚重的雲層之中。當第一聲驚雷驟然炸起，斑感覺到有一滴冰涼的雨水砸在自己鼻尖上。

——雨水裏蘊藏着澤的妖力！

這樣下去那個臭丫頭可躲不住了。

涉川曜雖然察覺不到妖力的存在，但是晴明同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急切地提醒小姑娘不能再拖下去。

“但是……那家夥一直在保護自己的逆鱗……”

涉川曜眯着眼睛低聲回答道，她的指尖在空氣中畫了個法印符號，當澤通過雨水察覺到她所在的位置并轉過頭看過來時，她方才猛地将法印砸出去！

那是亞克席之印，作用是短暫時間的催眠目标。

龍首周圍頓時亮起一圈白光，連黃金色澤的豎瞳都透出一股茫然的神色。

“別碰它，斑！”

涉川曜持刀大步向前狂奔，斑果然如她所言那樣不敢觸碰陷入茫然狀态的澤，因為這種催眠效果一旦遭受外界的影響就會自動消失。

短短兩秒後當她沖至對方面前時，正要舉刀刺穿覆蓋在逆鱗上的那些厚重鱗片時，龍頭周圍那圈白光突然消失了！

什麽，本該足有十幾秒的催眠時間竟然被縮短成這樣？

涉川曜眼看對方的金色豎瞳中閃過一絲戲谑的神情，同時頭頂處突然彈出了一個血色的“危”字——那是敵人要發動極其危險的攻擊前兆——她當機立斷直接放棄攻擊逆鱗的打算，但由于控制不住整個人向前沖的慣性，索性雙腿一跪，腰部發力，整個人向後仰倒，借着濕滑的地面直接從高大的龍身下沖過去！

澤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麽不要臉的逃跑方式，但它的前膝頓時同樣向下一彎，上半截身軀沉重地壓下來——涉川曜的視野裏頓時被一片呼嘯沉重的深藍色所占據。

這王八蛋竟然是想用本體的巨大體重直接壓死她！

所幸此時斑也意識到出事了，立刻吼叫着撲過來，卻被澤突然彎曲甩尾的一尾巴給打得暈頭轉向摔倒在地。

但它還是成功的為涉川曜拖延了幾秒鐘的寶貴時間。

趁着在地面滑鏟的一瞬間，不死斬長刀而立，直接劃破了對方的腹部肚皮好長一截——滾燙的明黃色血液頓時劈頭蓋臉地淋了她一身，但是涉川曜還是咬牙切齒地擡起左手，掌心深處重新亮起火光。

伊格尼之印！

金紅色的火焰沖擊一瞬間燒灼着龍妖的傷口，鮮血和皮肉被高溫瞬間燒焦後的惡臭撲鼻而來，後者痛得慘叫出聲，渾身鱗片如同刀子般暴怒的立起，它側身翻滾碾壓到了斑的身上，直接把白毛大狐貍壓得渾身毛發淩亂、怒吼不已。

涉川曜顧不上自己渾身又濕又臭的沾滿龍妖血液，她再度朝着翻滾滿地的兩只大妖沖過去。就在這時，斑再也扛不住被這種滾刀肉一樣的混蛋反複碾壓的局面，直接被澤一尾巴拍下小山去！

然而沒等澤轉過頭，它就感受到下颔處三寸位置的鱗片被人猛烈攻擊，護住逆鱗位置的那幾塊最厚實的鱗片幾乎要撐不住了。

它又氣又怒的低下頭，然而透明無形的念動沖擊波就像是事先算計好時間那樣擦着它的鼻梁猛烈地飛過，直接削斷了它的右側胡須和一點點龍角部分！

糟了。

逆鱗被再次刺穿了。

劇烈到難以想象的疼痛從逆鱗處向全身四肢傳來，如同火焰一般燒灼的痛苦幾乎要将澤最後的理智給燒毀。

好痛……好痛啊！

痛苦到幾乎産生的種種幻覺裏，澤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那麽幹淨，那麽溫柔的自己。作為來自高天原的尋常神明，祂曾經花了好幾百年去行善積德，救助人類。

它曾以為那就是自己注定要行走的道路，但事實證明，那些事情已經久遠得就像是不曾降臨于人世的幻夢。

劇烈的明黃色鮮血從曾經的神明眼眶中湧現出來，就像是在落淚一般。

于是這片天地也跟着哭了起來。

“這……這是！”

涉川曜驚悚地擡起頭，這次就算不用晴明提醒，她也意識到來自天空的這些雨水變了。

它們從最單純的水珠——變成了從天而降的鋒利“劍”雨。

她要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