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削藩
筆畫勾連,字跡清晰,堪稱俊秀,乍看還好,細看只怕會發現筆鋒軟綿,不過八歲女孩能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易。
衛淩詞瞧見時,并未說甚不好的言辭,反是面上又複溫潤笑意,眉眼間依舊是動人之姿,提筆照着紙上之字又複寫一遍,筆勁透骨,游龍之态。幹幹淨淨的白紙上,二字對比,天壤之別。
旬長清擰着眉頭,暗暗自慰,她還小,筆鋒未成,乃是常事。
二人未曾說話,門口反而有人徘徊不前,旬長清掃了一眼,疑窦叢生,探詢的目光落在衛淩詞身後,後者微微颔首。
她便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門邊,立時門口小厮便跨過門檻,低聲道:“小公子,我家将軍請您過去,”說罷雙手奉予她一枚袁府的令牌。
握着令牌,她望着衛淩詞,扭捏不語,此時衛淩詞亦是她的長輩,她如何行事都應當詢問她的意見。不可擅自出行。
衛淩詞近前,小厮便退去了門外,等着二人商量。
她接過了旬長清手中的令牌,反複看了多次,她的身段纖細,又高之旬長清,她便低眸道:“這枚令牌該是真的,想來她不便出來,便讓你過去。你若去,我陪你。”
二人只隔咫尺的距離,旬長清想看見衛淩詞的神情,需得昂着腦袋,心底亂跳,低聲道:“我想去。”
“可以,”衛淩詞将令牌還予她,望着外間的小厮,斂身即出,待下了臺階,亦不見人跟來,回身望去,後者仍癡癡站在原地,皺眉不悅:“月即西沉,難不成你等到明日再去?”
屋內的旬長清察覺衛淩詞情緒有變,當下便小跑着出門,小厮在前引着路。
驿館裏裏外外都是守衛,五步一人,十步一燈,堪比皇帝的含元殿了。
守衛皆配刀而立,沉靜無言,庭院小道旁又有巡視的人,舉着火把,目不斜視。公主眼下可得休憩,可袁謾依舊在外巡視,又因事前發現旬長清也入住驿館,故而命人去請。
屋內燭火通明,案上擺着紙張微黃的地圖,上面勾勒出送親隊伍所在之地,以及沿途休憩之處。連日來,她未曾好好安寝過,眼眸酸澀,望着地圖,心中寡淡如水,沉悶不已。
她親自将自己心愛的人送于他國和親,見她身着鳳冠霞帔,與其他男子并肩而立,何等的諷刺,她又是何等的懦弱。
衛淩詞與袁謾并不相識,進屋打過照面後便轉身離去,路過旬長清時,止步,忽而俯身在她耳畔低言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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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得太近,衛淩詞呵氣如蘭,氣息萦繞頸間,使得旬長清面色漲紅,俯身間她到了她頸間白皙的肌膚,隐隐可見青色筋脈在肌膚內跳動。
可衛淩詞說完便離去,一息未曾停留。方才因着衛淩詞的舉動而心神恍惚,這般親密的動作讓她愕然,可待回過神來,她眼底倏地一亮。
袁謾的視線恰好投過來,見她耳朵都如晚霞般紅了,不明道:“你很熱嗎?愈往北走,天氣愈冷,我記得淩雲并不與我們同路,你怎地會投宿驿館?”
袁謾很少這般正經談話,許是這些日子想了很多,旬長清擡眼過去,望到她眼下的團團烏青,神色憔悴的很,她并未發言,轉而陷入了沉思,沉吟片刻,輕聲道:“阿謾姐姐,你當真喜愛她?”
感情一事,本無對錯,旬長清時常迷惘,愛不得,恨不得,又無法分離,該如何自處,随心還是掩埋心中的情意。如今她看到形銷骨立的袁謾,仿若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不同是旬亦然有心,而衛淩詞無意,她是強求不得,但袁謾卻是兩人在懼怕世俗眼光中苦苦掙紮。
聞言,袁謾略颔首,僵了一下,周遭重新陷入沉寂之中,阖眸輕嘆,苦笑道:“她若嫁于一般子弟,我亦可放手,可兩國聯姻,她在邊疆稍踏錯一步,便是性命之危,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父親曾說過,邊疆這些年隐隐不平,陛下答應求親也是希望安撫邊疆,阿素聰明,受了委屈也不明言,她在邊疆可以保全自己,可我擔心邊疆一旦不忍大齊束縛,便會揮軍南下,我怕到時她會想不開。”
旬長清也是愁色滿面,走近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托腮望着袁謾,道:“如果她未和親,你意欲如何?二人還是無法在一起。”
話題輕松了很多,袁謾也在一旁坐下,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縱使父母不願,當取兩全之法,旬長清知曉這些事,她也無需隐瞞,爽朗一笑,道:“其實若無和親,阿素身為公主,恐被陛下賜婚,原想過些日子去寺廟帶發修行,替百姓祈福。過些時間,先帝駕崩後,她得自由身,假死離開。我與父母好好相商,非男兒家,不必繼承香火,我若願意,父母亦會相允。”
旬亦素複了自由身,隐世為人,與皇家再無瓜葛,如此,二人在一起,也不會連累袁頃名夫妻,而袁頃名寵愛女兒,必不會橫加阻攔,高門顏面雖重,但比不得孩子的幸福重要。
話語間,袁謾神情如常,又非往日如沐春風之色,眸色隐隐蕭索,想來不過是一時假像,她望向旬長清,忽淡淡道:“你為何來此?”
“我放心不下你,眼下不過我可以放心了,”旬長清神色沒有多少變化,指尖在袁謾肩上戳了一戳,道:“你可知陛下有削藩之意?”
提及政事,袁謾拍了拍旬長清的腦袋,笑話她:“小孩子就該好好看書,再不濟繡花習琴,你那個師父文韬武略,不似俗人,好好學,免得替你母妃丢人。”
好端端地又将她當作一個孩子,眉毛皺成一團,小眼睛眯了眯,可惜威懾力不足,不足以吓退袁謾,她改了條道,伸手點了點她的胸口,道:“可你方才與一個孩子談起情愛之事,又是何故。”
“啧啧啧……旬家的姑娘都是人精,怕了你了,我聽父親提及此事,陛下念着舊情,并無削藩之意,但朝中已經有人主張削藩了,長此以往,耳旁風多了,難保陛下會動心。”
皇後之黨,邵氏門人遍布大齊,若一力主張,只怕不過幾載,削藩之舉便會出現。
袁謾拍開了旬長清的手,又道:“先動也是異姓王谷梁乾,平南王府只怕不會輕易被削藩,你急什麽,再者你父親握着的可是大齊一半兵力,陛下都得仰仗他,有何可懼。
”
武人都會這般想,想着為國戍守邊境,可忘了功高蓋主,易被君王所疑,更被其他朝臣所妒。
旬長清又是托腮沉思,如此說來,宮中削藩一事已在探讨了。她望了一眼桌上的紙筆,扯過來一張紙,腦海中回憶着父親寫于她的家書,這些日子她臨摹了數次,況且谷梁乾對父親的字跡并不相熟,她的仿寫應該可以蒙騙過去。
提筆寫了幾字,又拿蠟油密封了,遞于袁謾,笑道:“你将這個親自交于谷梁乾,秘密,不要告知他人,若問寫信之人,你可回答是故人,其他都不必答。”
袁謾拿着信上下看了一眼,狐疑道:“這裏面莫不是你這個孩子向谷梁乾要的禮物,別陷害我啊,我可膽子小,經不住你這般玩弄。”
旬長清向袁謾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近前,一面道:“自有跑腿的禮物送你。”
袁謾見半大的孩子一臉肅然,也聽話湊了過去,聽她說了一句,心底一震,眼前恍恍不得清明,舌尖都在打顫,語不成句:“你……你如……怎麽知道此事?”
點化到通明之處即可,旬長清不願與人太過親近,說完了話又推開了袁謾,嘴角銜笑,道:“師父告知與我,你需保密才是,如何去做,阿素姐姐聰明,自有辦法,明日我們就會離開,我入淩雲後,消息閉塞,還望你傳些帝京趣事于我。”
若想知道皇帝的想法,恐只有近臣才會知曉;宮中大事亦不會漏過禁衛軍統領的眼睛,袁謾這顆棋子算是埋入了皇帝心中了。
明王谷梁乾是大齊唯一的異姓王,也是手握重兵的将軍,他的父親谷梁淵年少征戰,英名早播,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虎父無犬子,谷梁乾子承父業,守在了邊城。
若想動藩王,谷梁乾定是第一個,之後才會是平南王。由簡入難,才是定理。但削藩不是易事,牽連武将太多,就看谷梁乾如何應對了。
人走後,袁謾不由搖頭,方才話中涵義她已知曉,不過些許消息罷了,與方才旬長清的一句話比起來,她可收獲多了。垂眸看着刻畫路線的地圖,鼻間空氣都疏通了許多,胸臆十分舒緩,折騰了這般久的日子,就是不知阿素可會記恨她,該不該尋個日子哄哄她。
回去後,旬長清走在衛淩詞身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緊緊盯着她淺青色的衣裙,小心探問道:“師父,您是如何得知?”
衛淩詞走得很快,又念及她一雙小短腿,又放慢了腳步,将執着燈籠的手稍稍後移,“為師自有知曉之法,你無須多問。”
再問,只怕要挨訓了,總有一天會知曉,無可急迫,她望着腳下不平的石子路,她在衛淩詞放慢的腳步中漸漸與她平齊,秋日的月色入目後即化冰清,如衛淩詞的眸色一般皎皎,她道:“師父,明日我們回淩雲。”
月下的這張容顏清冷至極,可又在半明半暗流光中,衛淩詞莞爾回道:“随你。”
含元殿早朝後,獨留三名朝臣與帝王,連參與朝政的幾位皇子都未曾留在內。
皇帝皺眉看着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邊疆已無戰事,很多人上奏削藩,你們如何想。”這些奏疏擺了多日,愈積愈多,讓他不得不正視,朝中為了此事争論不休,上下更是雞飛狗跳,若不下定論,只怕毫無休止。
朝中自作幾派,相互攻讦,相互結黨,乃是常事,因此皇帝只留下幾人,都是朝中清廉之流,與皇子黨争無甚關聯。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其中禦史大夫蕭廉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削藩乃是大事,如藩王配合,倒是便宜行事,若是藩王不願,只怕會起幹戈。”
皇帝冷笑道:“不願便是不服,朕的命令,他們膽敢違抗?”
“陛下,臣認為邊疆雖臣服多年,但邊境之事歷來是朝廷防範之本,若無端撤下兵力與主将,難不保邊疆人會生異心,西南戰事平穩不過幾載,貿然削藩,只怕便宜了西番人,如此不妥。”
兵部尚書陳揾出自寒門,是先帝一手破格提拔,寒門士子與身居富貴之家的蕭廉看法卻是不同。
聽了兩人的話,皇帝眉心擰得更緊,他望着不發一言的鴻胪寺卿薛劭,忽而道:“薛劭,你是鴻胪寺卿,你說該不該削藩?”
被點名的薛劭微微一征,這些事他甚少參與,被皇帝陡然一問,自覺心中發苦,皇帝撇開了左右丞相,只怕便不想削藩了,他微微清了清嗓音,道:“邊境戰事一向毫無定數,陡然削藩,只怕會讓他國有機可乘,明王與平南王占據一方,護得兩方安定,這些年雖無戰事,若削藩,只怕會寒了将士的心。”
一語既了,皇帝的眉心微微舒平,望着這些奏折,“突厥境內隐隐有些動亂,那便從邊城與西南調些兵馬回突厥安防。”
三人俯首稱是,退出了含元殿,削藩一事到此為此。
作者有話要說: 旬長清:作者作者,剛剛那個動作真好,明天再來一次?
作者:昨天是不要骨氣,今天是打算不要臉?
旬長清:早說了,你都不要了,我幹嘛還要,向您看齊。
作者:信不信我給你師父再添幾朵桃花……
這是算是埋個懸念,猜出來的送紅包呦,師父父的話就是旬長清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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