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生氣
深夜的風有些寒冷, 旬亦然出府後, 迫不及待地上了自己的馬車, 若非今日發生得太過突然,他也不會晚間趁萬家閉戶的時候去見右相。
皇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出宮開府, 而他的府邸是距離禁宮最近的一座府宅,與深宮只有一牆之隔,進宮很是方便。
從邵府出來,轉過幾個彎便會回到二皇子府, 可他舍近取遠,吩咐車夫繞道去了寧安郡主府,可到了才發現那裏大門緊閉, 燈火未明, 是府內無人居住的景象。
旬亦然吩咐人去敲門, 自己在車上等候,待小厮回來後才知,郡主府內雜草太多,房屋倒塌多年,損壞得太厲害,無法居住,衛淩詞住在了隔壁平南王府。
眼下, 時辰不早, 貿然去敲開平南王府的大門只怕也不合适, 旬亦然忍了忍, 讓車馬轉回了二皇子府。
他未眠,禁宮內同樣有人無法入睡。
皇帝居于華清宮中,批閱奏疏,兩旁明燭高燃,鬓間白發似又多了些許。
幼時登基,歷經四十載,于政事而言,終日不息,雖無甚功勞,但亦無過處,子嗣不興,儲君難定,這是他最大的心病。
他娶邵韻,不過是想穩固朝堂,可如今卻造成了外戚獨大的局面,他想滅了邵家,可其中牽扯得太多,如今膝下獨嫡子旬亦然可接替自己的位子,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旬亦然不是明君之選。
旬亦殊的死,與其說與旬翼有關,不如說與旬亦然脫不了幹系,因為旬翼沒有動機去殺一個即将問鼎的皇子;況且此事最大的得益人便是旬亦然,讓人不得不懷疑他。
可如今獨他一人在,皇帝無法再狠心将他除去,這便是為父之心罷。
袁頃名闊步踏進帝王寝殿,俯身一揖:“陛下。”
皇帝擡首,望了兩側宮人一眼,示意他們退下,宮門阖上後,才道:“如何了?”
“二皇子今晚确實去過右相府,待了一個多時辰,回來時在寧安郡主府門外等候了一盞茶時間,才回府。”
聞言,皇帝放下禦筆,步至一旁的桌椅處,招呼袁頃名坐下,笑道:“一個多時辰,可以說很多話,”他頓了頓,整個身子依靠在椅背上,又問道:“今日你與刺客交手,你認為刺客功夫如何,出自朝堂世家還是江湖?”
袁頃名武藝不僅在朝廷內聞名,江湖上亦是如此,帝王才會有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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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中回想着與刺客交手的招數,思量了許久後,斟酌道:“此人功夫深不可測,臣的身邊有禁衛軍助陣,才得以将人刺傷,若單打獨鬥,臣若想勝,只怕也是不易。那人劍法變化莫測,臣無法識破是何來路,但其深厚的功力,可以看出是出自江湖。”
他還有半句未敢說出,若是朝廷之人,只怕早就忍不住露面入仕了,豈會這般默默無名深藏不露。
皇帝眉心擰作一處,如此高手藏于暗中,不是善事,江湖上的人一旦介入朝堂,定會掀起腥風血雨,他望着同樣緊張的袁頃名,淡笑道:“如二皇子身後有這般的高手,你該擔心你這個禁衛軍統領該讓賢了。”
見皇帝有心地調笑自己,袁頃名并不在意,只道:“刺客是女子。”
歷來都是男尊女卑,大齊前些年女尚可入仕,這些年風頭淡去,亦無女子想着進去朝堂。
“女子……”皇帝喃喃其語,目光異常和靜,五官不溫不火,“若是女子,你去查查二皇子府,他府上妾侍如雲,記住暗查,這也正是交于你去查,而并非讓刑部插手的原因。”
袁頃名聽了良久,對于陛下口中二皇子、二皇子的稱呼感到詫異,以前每每提起旬亦然,都是然兒之類的昵稱,而如今私下竟也稱呼其二皇子了,陛下近來心性怪了很多。
帝王的心向讓人愈發捉摸不定了,不過為臣之道,讓他明白聽君令,行君事方是正理,他領下旨意後,門外內侍禀告刑部尚書求見。
皇帝允了之後,便見一人身穿紫色朝服,花白胡須的朝臣進來,叩首行禮,他起身後,道:“陛下,臣在平南王府的侍衛屍體內發現,真正致死的不是劍傷,而是劍上的毒,仵作與太醫都認為,其毒與三皇子所中的毒性是相同的。”
“毒性相同,”皇帝一反方才和煦的目光,帶了三份厲利,站起身子,在殿內踱步,“笑話,這般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皇城之中,這裏是大齊的帝京,不是屠場,傳出去,外邦如何看待我大齊。”
刑部尚書栗乾之本就跪着,如此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一旁方才穩坐的袁頃名也起身跪地,呼道:“陛下,息怒!”
廟堂內的波瀾詭異,是人都無法掌握,其中亦包括帝王,他不免又想起今早提起的謠言,區區一日間,他頓覺民間謠言亦是有心人故意散播,如今牽連自己第三子之事,他不得不正式面對,殺雞儆猴也罷,捉拿始作俑者也好,都必須一查到底。
刺客若再猖狂下去,只怕帝京城內死的人更加多!
他立時吩咐道:“袁頃名,去查查今早的謠言來自何處,是何人所為,一查到底,另外栗乾之,将三皇子中毒一事與今早之事并為一案,全城搜捕刺客。”
語言铿锵猛力,不似往日的虛浮無力,如此布置下,聖心何意不難猜測,袁頃名稍稍擡眼,觸及皇帝眼中迸射的殺意,暗自心驚。
今夜帝京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華清宮中燭火燃至天明,二皇子府同樣如此。
然平南王府的人卻是一夜好眠。
旬長清在淩雲山上有早起的習慣,天未亮便已醒,但王府無長輩,她亦不需清晨去請安,醒來後被紫缙又壓着睡了一個時辰。再起時,天已然大亮了。
醒後洗漱時,便問及衛淩詞的病情,紫缙站在一旁,這些小事旬長清自己做習慣了,無須旁人插手,她也有時間回答問題,“衛姑娘上半夜的時候,許是傷口未處理好,有些發炎了,發了低熱,好在下半夜的時候就退了,侍女都守着,無甚大事。”
一側侍女将早膳置于桌上,在一旁的炭爐內加了些炭,帝京內冷得比江南快,眼下已到了炭火保暖的時日了,将一切做好後,才齊齊退了出去。
旬長清拾起湯勺,在白粥中攪動了幾下,聽紫缙道:“昨夜禁衛軍一夜未停,封查了第一樓,抓了邵唐入刑部。”
區區幾字,包含了很多信息,旬長清兀自喝了口粥,嘴角銜起笑意,應道:“邵家嫡子,陛下怎舍得動他了,第一樓是青樓罷,怎地逛青樓也有錯?還有右相是何反應?”
旬長清比起以前成熟了很多,問的話也都問到點上了,紫缙也料到她會問及這些,“昨日傳出來的謠言是邵唐在第一樓中酒後醉言,本不是大事,可偏偏遇上您被刺,加之侍衛所中的毒與三皇子亡故時一樣,陛下惱怒可想而知,便先抓了邵唐,審問緣由。”
昨夜之事,紫缙便已查得如此清楚,想來也費了不少功夫,定是安插了人在刑部,她又憶起母妃在京中時的事,随即問道:“母妃在帝京可留了人?”
紫缙的臉色變了變,她也不願隐瞞郡主,實言道:“王妃在京中留了數人,但有些亦折損,剩下不過三成的人,亦不可輕信,容屬下一一排查後再來回您。”
“也可,你行事我也放心,”旬長清放下碗筷後,起身往西邊的屋子走過去。
不經意間擡首,天上飄來幾片雪花,小小的一片落至地上便化了,沾之即濕,旬長清小跑着入了廊下,門外守着纖雨,約莫着一夜未眠,精神頹唐了些,眼眶下也可見兩團烏青。
旬長清示意她去休息,可纖雨搖首,面色凝重,“待小姐醒來,奴婢再去歇息。”
憐她一片忠心,旬長清放緩了語氣,勸道:“不用了,你若不放心王府的人,我親自守着,可成?”
纖雨站在那裏并未挪步,不肯松口,“您自個都是孩子,如何照顧小姐,您還是自己回去休息。”
這是拿她當不懂事的孩子了,旬長清見人執着于此,衛淩詞身邊的侍女她無權斥責,只好壓着性子,道:“我不是孩子,你且下去,我守着她,保證寸步不離。”
再三保證只惹來了纖雨的不悅,她擡眼就道:“如何不是孩子,昨日您與小姐不過說了幾句話,就害她傷口裂開了,發了低熱,小孩子粗手粗腳,可也沒見您這樣手重。”
原來這就是她做的‘壞事’,昨日她不過心下不舒服,想出出氣罷了,未曾想到引來這般的後果,她虛心一笑,笑容漾開了來,“那既然如此,姐姐在這邊守着就是,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
纖雨也不敢真攔着她不讓進,畢竟這裏是人家的府邸,寄人籬下,她須去催促郡主府內的人,将屋舍快些修好,早日離開這裏才是。
她輕腳踏入,纖雲正在收拾屋子,香爐內燃了熏香,似是桃花的香味,清淡并不膩人,她将香爐挪至了內間的卧房,纖雲見她行了一禮後,便輕步退了出去。
衛淩詞在房門關閉的瞬間便睜開了眼睛,她似沉睡了很久,如重生醒來的那次一般,神思困頓,但整個身體輕松了很多,轉眼就看到了在那裏添加炭火的人。
身形如舊,一身錦繡華麗的衣裙給她添加了些傾色之美,在她略失神的目光中,旬長清轉身,嘴角輕輕一綻,“您醒了,可還有哪兒不适?”
屋內點了炭火供暖,而旬長清對着炭爐待了片刻,熏得一張臉頰紅撲撲的,衛淩詞身上蓋了厚厚的錦被,覺得有些熱,但臉色卻還是蒼白得很,旬長清近前替她将被子往下移動了些許。
目光在她臉頰上停留了一瞬,指尖磨着被角,旬長清頓了半晌,歉疚道:“我昨日雖是故意,可我沒想到你會傷口裂開,夜裏發了低熱。”
“無事,”衛淩詞低低應了一聲,素淨的容顏上含着幾分笑意,但比之往日清冷之色還是少了幾分神采,她眉梢微微蹙起,內心似是在做着掙紮,頓了頓,溫聲道:“那你昨日是否覺得出氣了,報了我逐你出師門的仇恨?”
問出這話,便驗證了旬長清的猜測,衛淩詞同她一般,是兩世之人。
明明是早已知曉的事,旬長清心中還是被驚到了,她連步後退,撞到了凳子,跌坐在地上,咬着唇角,眸中淡淡的恨意與日久不散的戾氣被淚水沖淡了,繼而是倔強如斯的流光,凄然道:“你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收我,為何還要幫我,為何還要……”
衛淩詞坐起來,眸色淺淡,似淡漠似無情,似對往日的不可置否,道:“這麽多年,你為何仍舊執着于那些事,眼下你該考慮的是如何在帝京活下去,皇帝對你的愧疚會日漸淡薄,你想的該是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你說不曾執着,那你為何仍舊在我身邊,為何回帝京,”旬長清擦幹了淚水,她或許看清了衛淩詞心中事,不說便是逃避,上輩子這般逃避,這輩子也是這樣,她站起身,回眸凝視,咬牙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
旬長清一句撕心裂肺的話,在衛淩詞聽來,大半便是賭氣的意味,她無法下榻,便招手示意她前來,旬長清心內悲怆,也不搭理她,自己站在一旁幹站着。
二人僵持了片刻,纖雲進屋,送藥而來,但一踏進卧房就察覺氣氛怪異,聰明的她将藥碗放下放置在桌上後便離去。
捅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後,旬長清不知如何面對衛淩詞,見纖雲走後,她也想離開,目光落在了那碗藥之上,走近後将藥端起來,放置在床榻旁的案幾上,擡腳就走。
二人相距很近,衛淩詞順勢拉住她的手,眼中依稀帶笑,“氣可消了?我可沒力氣再與你争執第二次。”
她為何永遠那般惬意自然,旬長清抽回自己的手,眸中也映着她凄冷的容顏,“你還是好好養傷,外面的事情我能應付得來,二皇子昨夜去了郡主府,不過現在應該沒時間來尋你了。”
衛淩詞雖是受傷了,但拉人的右手還是完好,使了幾分力氣,将人拉回來,“坐下說話吧,我與旬亦然不過幾面之交,毋須亂想。”
旬長清當真坐了下來,低眸揪着自己腰間玉佩,“與我何幹,你做了皇後也與我無關。”
提及皇後二字,衛淩詞眸色顫了顫,心中不可觸及的傷疤被生生揭開,往事乍然在腦海中翻騰,她知曉旬長清不過是無意之詞罷了,深深呼出一口氣。
眼神亦是盡量柔和溫切,褪去了往常的冰涼,她道:“你當真恨我?”頓了頓,又提醒她:“想好了再回答我,若恨,我會盡量消失在你的生活中,若不恨,我仍舊待在王府中。”
旬長清猛地擡首,望着那一灣泉水似的雙眸,光影流動間,那雙眸子含着與曾經不同的溫惜與她看不清的情誼,她張口不知該如何回話。
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默然地回答勝過了開口之言,心中暖流湧動,衛淩詞淡淡一笑,忽而直起身子,指尖觸碰到旬長清的臉頰,她俯身在她唇角上落下一吻,溫柔的動作,如江水河畔前那一夜,重活一世,她不願再落下任何誤會。
寂靜的卧房內,唯可聽到兩人的呼吸聲,旬長清愣了一下,癡癡地盯着她,直到衛淩詞松手後猶不自覺,一個呼吸後,淡淡的紅暈布滿她的臉頰,她欲說話,卻聽到衛淩詞道:“你若還生氣,我可搬離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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