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正月

新年伊始, 紅梅已謝, 春日隐隐, 平南王府難得過了一個熱鬧的新年。

正月裏,去歲年末緊張的趨勢暫時緩解,讓帝京城內百姓值得關注的莫過于二皇子大婚, 娶的是恒國公家的嫡女,也算是舉朝同賀之事。

暖暖冬陽下,耀眼的匾額照射得熠熠生輝,讓人不敢擡眸直視。平南王府外, 停了一匹快馬,只見一個人影迅速地跑進府中,步伐生風, 半晌後就出現在了清棠苑, 旬長清衣裳都未來得及換, 便跑向了西邊的書房內。

隔壁郡主府于去年末便已動工開始修繕,近三個月了,房屋翻新,假山重造,府內湖水引進了護城河的水,環境優雅,雖比不得平南王府華麗, 但也是個環境優美之處。

再過些時日, 衛淩詞打算搬回郡主府, 東西都已收拾妥當, 只需選個好日子搬回去即可。

衛淩詞的日子過得愈發清閑,在庭院中搭了小榻,一人靠在上面,曬着新年的暖陽,望着步伐疾快的人影,出聲喚道:“長清,這裏。”

旬長清一扭頭便看到了窗下的人,疾步走近後,臉頰微紅,額頭上冒着細細的汗珠,笑道:“你真會享受,我都未曾注意這裏。”

衛淩詞直起身子,“整日待在屋內,悶得很,便出來透透氣,我記得你進宮了,怎麽這麽快回來了,你如此雀躍的模樣,撿到什麽寶貝了?”

旬長清的目光幽幽動了一下,走近後,也斜斜歪在了榻上,望着碧色雲天,低聲道:“陛下喚我進宮,我以為是甚大事,原是兩匹馬的事。”

趙陽送了兩匹馬,是難得一見的良駒,大齊沒有這類的馬匹,她一眼見到便知其中有古怪,衛淩詞看到後,就識得這是來自邊疆的馬。

自多年前,邊疆臣服,兩國通商,大齊的商人便将眼光放在了邊疆,購置貨物,再回大齊高賣,這都是常事。商人販賣馬匹,也不是大事,但那批馬不是來自邊疆的生意渠道,而是邊疆的貢品。

販賣貢品,就不是小事了。但衛淩詞沒有證據,不可妄言,只好命人去邊城,問袁謾要了邊疆進貢的禮單,這張禮單或許袁謾沒有,但身為邊疆王子妃的旬亦素定有。

取來的清單再與禮部對照,就知沿途被克扣下的貢品有哪些。

兩國漸漸不和,邊疆進貢的貨物少之又少,本就不多的情況下,再被人克扣下些許,只會引起了大齊皇帝的怒火,但此時王妃失蹤,大齊不會派人去問去查,為何今年的貢品如此少,這也給了有心人可趁之機。

小榻上多了一人,自然顯得有些擁擠,衛淩詞只好往一邊挪去,手中的書冊也被人奪去,兩手空空,只得将下移的被子往上挪了挪,道:“你的這兩匹馬才是重中之重,陛下定會收回,此事不難查出背後主使,牽扯了禮部與戶部兩部,只怕陛下會頭疼。”

順手奪來的書冊不過是古人詩詞,衛淩詞耐得清淨,喜歡看這些,早些年旬長清在淩雲山時在文學堂時被壓着學了很多,如今回了帝京,去國子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些東西是看不進去了。

随手丢在一旁桌上,與衛淩詞說起了今日含元殿發生的事情,“陛下發了好大的火,得了袁謾送回的清單後,自是将禮部尚書招來怒罵,他聲稱毫不知情,陛下給了他半月時間查清楚,只怕我的馬留不住了,約莫着明日就會有人來牽走。”

“不是你的留也不留不住,只是此事只怕鴻胪寺也會牽扯進來,三司衙門更加頭疼。”

旬長清側身望着她,“不,頭疼的是背後主使,你估摸着應該是誰?”

“不知,慢慢猜就是,沿途經過的地方太多,不過袁謾那裏清單未改,應該在邊城過來的冀州出了問題,可以從那裏查,六部裏聰明的人多,查得會很快。”衛淩詞将自己的衣袖從她手裏拽了回來,複又躺在原處。

“師父,其中有你的功勞在內嗎?”暖意的陽光下,旬長清的眼睛晶亮,桃花眼愈顯誘惑力。她最近感知,其實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大概從拜師起,衛淩詞就已經想好所有的後路了,才會顯得沉着冷靜。

本想躲着她,可是發現躲不了,只是錯過了兩年時間,其餘大概都未變,不知今生她會不會再身陷囹圄,衛淩詞應該還是會舍身救她。但是她不願看到這種結局,她只有像袁謾那樣争取。

“之前我并不知曉,該是你的功勞,此事你最好不要再插手了,免得引人懷疑,”衛淩詞望着那雙讓人差點迷了心神的桃花眼,重生以後,旬長清顯得極為乖巧聽話,同時又很弱小,每每都讓她産生了想保護的欲望,可如今這個奶貓已經大了,愈發像吃人的猛虎了。

只是這只猛虎的牙齒十分尖銳,但爪子還是依舊不夠鋒芒,她須時時看着,以免行差一步,惹來殺身之禍。

兩人身上蓋着薄薄的被衾,一頭被衛淩詞緊緊握着,不會掉下去,旬長清的手松開了被子,握上了衛淩詞的手,喜滋滋道:“我不會,已經有人想查了,從我這裏打聽消息。”

自那日咬了她之後,衛淩詞就會有意無意地躲着她,她也不惱,整日周旋在那些貴族子弟中,國子學的功課未耽誤,想來身旁人也不會計較那麽多,只是這麽多日子冷着她,自己也漸漸明白,只怕她那日‘胡鬧’過分了。

她也看清了情勢,想着若與衛淩詞在一起後會遇到的難事,外間的口舌紛争其實二人都不會在意,最難的便是父母之命,衛曉若知道此事,只怕會動打死她的心,父親旬翼不知是何看法,兩世了她都未曾與旬翼相處過,從懂事後都不曾見面,實在不知他是何性情。

對于感情,誰先付出,誰就會吃虧,可旬長清也不知她和衛淩詞誰先動情的,但衛淩詞确實付出了很多,明面上看吃虧的應該是她,但旬長清自己覺得吃虧的應該是自己,為何呢?

就憑衛淩詞若近若遠的态度!

她湊上前,腦袋搭在衛淩詞的肩膀上,慣常地歪着腦袋,小心翼翼道:“你最近好似在躲着我,是因為那日的事嗎?”

庭院內無人,她這不雅的姿勢也沒人會計較,衛淩詞見她愈發沒樣了,便先起身走回屋內,旬長清只好跟過去,忙道:“有人約我去第一樓。”

去年第一樓被封,在邵唐死後又重新開張,只是因着右相邵成之故,沒有多少官員敢再去第一樓□□,生意愈發慘淡,近日聽說來了一位花魁,身材妖嬈,相貌脫俗,歌聲甜美,總之被傳的是個十全十美的美人。

進屋後,衛淩詞便在桌旁坐下,随手翻看着外間送進來的情報,這些年她努力地将自己的人插入了帝京的每一個角落,大小的事情都需她過目,但她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她無法将人滲透進邵府。

宮內教坊有含日,後宮有賢貴妃,但邵府內的動向她一無所知,正因為如此她才由着旬長清和邵蘭衡接觸,她不足之地,自有旬長清來彌補。

她不語,旬長清就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餘光瞄着她,“你若生氣,我就不去,他應該想插手貢品一事,我想着我們不能介入,他這個新任的刑部員外郎自然想立功。”

還是不語,便是真生氣了,旬長清徐徐地挪動着凳子,坐近了她,十指蓋在她眼前的書信之上,“你若生氣,便說話,說話我才知道你心中想法,還有……就是……就是……”

她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說出來,衛淩詞淡淡一睨,觸及她眼中的慌張,她恍惚明白旬長清應該是心靈脆弱的人,兩世來都對她産生了依賴性,這點與前世還是一樣,或許她這般的經歷也是常事。

她面上不動聲色,問道:“就是什麽?”

旬長清身子比她矮了半個頭,坐在一起也沒有她高,旬長清想着便蹭了過去,兩只手便開始不安分了,反正纖雲纖雨不在,不會笑話她。

兩只手攬着她纖細的腰身,撥弄着腰間的玉佩,軟香在懷,旬長清将聲音壓得極清極淺,“不喜歡我親你,我就不碰你了,大不了下次我規矩些坐好就是。”

呼吸濃重,惹得衛淩詞不得不正眼望着她口中‘規矩些’的坐姿,掩耳盜鈴的話語,她不知眼前人在外游蕩了兩月後,竟也會說些騙人的話了,她不由想着是否讓眼前人明日起日日去國子學讀書,避開那些公子哥的‘玩樂’,不然再過幾月真就成了小騙子了。

近在眼前的人,愈發不規矩,衛淩詞伸手便捏上她的耳垂,搓了搓,“你哪兒規矩些了,你去第一樓與我何幹?”

旬長清顧此失彼,護着耳朵便松開手,當真坐好,背脊挺直,怪道:“為何與你無關,你若生氣或者不喜歡我去,我就不去啊。”

或許旬長清解釋得不夠确切,大致意思就是:喜歡你,才會在乎你的感受。

話不通意,衛淩詞也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整理桌上的書冊,“你願意去就去,何必問我,你是公主殿下,又不是往日的淩雲山弟子,不過懂得分寸就好,我不會幹涉你。”

這句話聽着有些古怪,讓旬長清猜測不到她的想法,她惱恨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追着問道:“什麽意思,那我到底去不去?”

衛淩詞很無奈,方才沒羞沒臊地摟着她,可轉眼連她的話都聽不明白,她将書冊放在桌上,“我的意思就是想去便去!”

“哦,那我便去。”旬長清應了一聲,望着低頭不語的人,雙手規矩地擺在桌上,與衛淩詞隔着些距離,想到某些事,心情低落起來,“昨日我生辰,你是不是忘記送我禮物了?”

“昨日你吃的長壽面便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

“你……你就這麽把我打發了?這麽小氣,一兩銀子都沒花。”

“金銀珠寶,陛下賞你一堆,還缺甚?”

說完,身旁閃過一陣風,吹散了桌上的書信,屋子裏如冬日落雪一般,再擡眼已經沒有旬長清的身影了,衛淩詞撿起了地上的紙張,喚來門外的纖雲,吩咐她:“去跟着長清,切記若無危險,不要露面。”

………………………………………………

第一樓是花樓,來這裏都是玩樂姑娘,但亦有以這為幌子,談些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邵蘭衡便是如此,邵唐死後,他的仕途可算是順風順水,用銀子打通了關節,進了刑部。

只是他是庶子,沒有大筆銀子的來源,無法買通人心,那時他恰遇上了剛回京的旬長清,平南王府的銀子可堪比整個邵府了,他主動攀上了這棵樹,利用了旬長清,得到了銀子。

在他看來,旬長清不過一個半大的女孩子,不谙世事,利用了也就利用了,不會事後想着怎麽要回那些銀子。

他在刑部任職,父親那裏探聽不到任何關于貢品販賣之事,又聽宮內人說那時襄安公主在場,他才想着利用第一樓将她約出來,伺機套話。

刑部尚書年事已高,下一任尚書必會在左右侍郎內選一位,而空缺的侍郎之職,正是他此番的目的。

第一樓,一座紅得迷人的樓閣,今晚聚集的人并不多,甚至不如之前生意好時的十分之一,樓中擺設依舊,富麗堂皇的構造,飛龍盤旋的梁柱,此時卻如萬籁俱寂的深林幽谷,無人說話。

大紅色的紗幔被侍女輕輕拉開,一聲竹板響後,同樣豔麗的紅裳女子從內走出來,玉足瑩潤,蓮步盈盈,紅色涼絲菱紗裙在微風之下飄飛如雲,一出場便贏得了在場男子的歡呼。

二層閣樓之上,旬長清一身男裝,托腮望着一樓高臺上紅紗覆面的女子,一旁的邵蘭衡見她當真有了興趣,便不再插話,讓她細細觀賞。

男子愛舞,女子亦可愛舞,只是男子愛的是跳舞的人,而女子應該愛那驚人的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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