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聖旨
平穩的馬車立時變得東西搖晃, 旬長清只顧驅趕馬兒往前跑, 也懶得顧忌車上那人, 好在半吊子車夫技術尚可,平安将馬車驅趕至郡主府門口。
馬車未停穩,旬長清就跳下了馬車, 執着馬鞭站在一旁,看着紫缙扶着衛淩詞下馬車。
衛淩詞停下腳步望了她一眼,臉色白了很多,鬓角發絲似被汗水打濕, 貼在了額間,她撫順了發絲後,淡淡道:“明日起, 國子學随你去不去。”
旬長清又氣又想笑, 這就急着劃分界限了……心裏不是滋味的味好像更濃了些, 硬聲道:“你這是把我視作鬼魅,避之趨吉?”
衛淩詞蹙眉,冷風吹得她有些涼,感覺風似針般紮進了肌膚裏,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垂下眼睫,避而不視旬長清暗含深意的眼波, 無奈道:“你若這麽想, 也可。”
這般刻意的回避, 讓旬長清本就不郁的心情更加沉悶, 她點點頭,轉身上了馬車,窩在了角落裏,衛淩詞不願,她也沒本事強求。
衛淩詞一旦做了決定,便會強硬到底,旬長清有意無意發現以前衛淩詞是避開她的眼神,現在連帶着她的人也躲避了。兩府相隔不過一道門,她不出屋子,也是常事,但偶然出門遇到她,便匆匆離去。
低頭不見擡頭見,那道角門若不是纖雲纖雨走着方便,只怕衛淩詞也會讓人封了。
日子久了,旬長清并不是小氣之人,但經過此事後,心中多少存了些氣,也不去郡主府自讨沒趣。
二人僵持不下,貢馬一事已經破案了,但未如料想般,将邵成拉下來,不知為何邵家二房出來頂罪了,邵成只落了個監管不嚴的罪責,罰了些俸祿,依舊是威風凜凜的右相。
但邵家多少受到了些影響,關閉大門,做出了閉門思過的模樣。
戶部尚書王柏被揭發貪污了數萬兩銀子,錢款巨大,令人咋舌,皇帝下令抄家,女子充入掖庭為奴,男子盡數斬首。冀州刺史姚坤直接押回帝京,擇時處斬。
皇帝對貪污一事原本就不喜,其二人算是觸怒了他的逆鱗,下令處置時不留一絲君臣情面。食朝堂俸祿,當為百姓辦事,可一心一意又為自己謀私利,踏着朝廷的肩膀來充足自己的私庫,當然該殺。
此事既打擊了邵家,又剔除奸佞,皇帝當然心花怒放,這些年邵家的勢力他都看在眼裏,但無從着手,但袁頃名的能力如何,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事謀劃得滴水不透。
從揭發到抓住認證,再到袁謾将賬簿送上帝京,其間無人知曉,更無人察覺,神不知鬼不覺,邵家勢力遍布大齊,卻還是無從察覺,可見布局者心性如何。
袁頃名已達目的,陛下下旨遷回袁謾,暫時擔任冀州刺史,邊城守将從西南調了副将皇甫林,其人雖屬旬翼調遣,但由皇帝一手提拔而來,也算是皇帝的人,邵成不敢發話,朝堂上再無人敢反對。
春日裏,是百花齊放,争豔奪麗的時候。管家于寅不知聽了誰的話,在旬長清的院子裏搭了一條長長的花架,院子裏充斥着清幽花香,枝蔓順着牆角爬上了牆頭,隐隐伸到了外面。
侍女搬了梯子過來,拿着剪子想将伸出頭的那部分給剪去,畢竟東西往外爬不是好寓意,主子小不懂事,但是她們做奴婢的需懂得分寸,不然管家面前又要挨罵。
旬長清坐在檐廊下的臺階上,杵着腦袋斜望着侍女爬上梯子,一一剪去了藤蔓,她怪道:“為何要将那些剪掉,綠意蔓蔓,正是一年好景色,剪去豈不可惜。”
碧綠色青藤之上便是蔚藍色的天空,雲朵層湧,鑲嵌着幾分罕有的綠意,連着天際都是似過着春天,草葉紋路更添了景。
扶着梯子的侍女知旬長清不懂這些,便細細道:“公主,您不知,這些枝蔓伸出了牆外,不是好兆頭,還是剪去的好。”
這就應征了書裏的話:一枝紅杏出牆來。
旬長清笑了笑,不就怕王府裏的人巴巴地往外跑,她這個唯一的主子都想去隔壁郡主府,連着這些花草都想過去,自己這個主子都管不住自己,還管這些花草做什麽。
花草無情,人還是有情!
王府這些日子都沒有大事,紫缙這些日子都跟着衛淩詞身後,幫着穆塵尋找鐵礦的地址,旬長清好幾日都看不見她的人,今日她回來後便來旬長清這裏回話。
人在眼前,旬長清笑了一下,一面暗暗地向郡主府的方向瞄了一眼,聽着紫缙回話:“穆塵從第一樓春娘手裏拿了取貨的清單,跟着去了碼頭,而那個碼頭臨近淩雲山,不難猜出供貨的原地就是淩雲後山,穆塵又花了銀子購置了第二批武器,春娘那裏沒有了現貨,便命人回去報告上面的人,穆塵還在跟着,屬下先回來。”
穆塵跟蹤人最在行,來去無痕,不需她擔心,旬長清點了點頭,紫缙又道:“共計花了二十萬兩銀子,這是從你這裏出的,未從王府裏過,衛姑娘說日後定還您。”
分得真清楚,旬長清腦袋歪在胳膊肘裏,精神不振,“我知道了,随她吧,我又不急着要銀子。”
紫缙四處張望了一下,神情凝重下來,蹲在旬長清腳邊,壓着聲音道:“主子,隔壁衛姑娘病了好幾日了,屬下剛剛去那邊回話的時候,衛姑娘的臉色差得很。”
不料旬長清擡首望她,一雙眼眸深入黑淵,細看下又仿佛幽然嗔怨,揪着地上的青草,“她都躲着我,我去了也是自讨沒趣,請大夫就是了。”
“您還是去看看吧,屬下瞧着伺候衛姑娘的纖雨纖雲臉色也不太好,您若不去,後悔了怎麽好?”
旬長清又往郡主府瞅了一眼,衛淩詞身體好,除了那次與袁頃名對招時受傷,幾乎從未生病,她不過幾天沒去郡主府,為何就病了,她輕輕咬住下唇,若去了衛淩詞不理她,她又如何自處。
紫缙看着她糾結的模樣,輕輕推了推她的膝蓋,勸道:“縱使您和衛姑娘賭氣,可偌大的帝京城內,只有衛姑娘對您真心,就算有氣也該消了。”
紫缙該是不懂旬長清與衛淩詞之間計較的事,若是知曉只怕也不會勸了,旬長清知道她的好意,點點頭,但仍舊坐在那裏不起身,紫缙急得跺了跺腳,想說又不敢說了。
角門處閃過一個影子,管家于寅腳下生風,胡子都被風吹得往後擺,他也來不及收拾,跑到了旬長清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道:“公主……陛下傳旨,讓您進宮。”
旬長清愣神了半晌,心有餘悸,皇帝幾乎不見她,他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重視,更別提這個兄弟家的侄女了,雖偶爾會照拂,但傳她說話還是第一次。
管家抹了臉上的汗水,語氣放緩,提醒道:“公主,您進宮後,與陛下說話多注意分寸,切勿急躁。”
旬長清點點頭,靜靜地看着于寅,神色安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我知道,我懂得分寸,于叔你放心。”
還是意興闌珊的模樣,于寅也不好說什麽,畢竟主仆有別,陛下派了馬車過來,還有随行的禁衛軍,安全問題不用他擔心。
旬長清回屋子換了身衣裳,出院子的時候不忘回身望了一眼隔壁,才匆匆随禁衛軍進宮。
含元殿外,是袁頃名守着,望見旬長清趨步而來,遙遙行了一禮,待人近了後,不着痕跡地側身,在她身旁低聲道:“陛下知道是你布局。”
原來他等候在這裏就是為了傳話的,旬長清感激地笑了笑,跟着宮人身後踏進了殿內。
皇帝眸光習慣地落在殿門口,看着進殿後的旬長清飛快地垂下眼睫,神色拘謹,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兩旁的宮人,示意他們退下去。
再回身時恰好捕捉到旬長清不安偷窺的眼神,他朗聲笑道:“長清,你可真像你府父親,明明是聰明的人,卻故意裝糊塗。”
旬長清忙叩首,心頭一緊,低着腦袋,只道:“陛下,長清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也不喚起,由着她跪,自己放下禦筆,眉宇間依稀看見病弱之氣,但仍舊很精神,道:“袁頃名那個榆木腦袋,守門可以,但要想查清貢馬一事,非他所為。”
果然還是知道了,袁頃名在皇帝面前不會瞞下任何事,旬長清也早就料到了,神色如故,靜靜解釋道:“長清不過想替陛下查清此事罷了,再者我整日無事,尋些事情做做也好,也好報答您照拂的恩情。”
皇帝笑了笑,見旬長清未說實話,也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道:“還心心念着你的兩匹寶馬?”
旬長清性子更似男孩子,喜愛這些東西,在淩雲山待了幾載,比起帝京的閨閣之女更顯得灑脫,英氣,細觀之下,更有些像她的祖母祁歡大長公主了。
相似的容顏,相似的性情,但旬長清慣于隐忍,在高位者面前處事不驚,這種性子又有些像衛淩詞,近朱者赤,清冷溫潤,這些又不同于大長公主,更勝于她了。
知道這些事後,他沒有震怒,一個未及笄的孩子,瞞天過海,命人搜集證據,一擊擊破,看似雲淡風輕,但心中又胸有成竹。比起經不得大變故的旬亦然,不知好了多少。在一衆晚輩中,最為聰明,也懂得收斂起其鋒芒。
可惜是個女孩子,心中默默嘆息,皇帝面色上依舊未顯,笑着問她:“你心心念念的馬兒自然還你,你還想要什麽,一并說來。”
皇帝大意,她明白了,此事不能昭告天下,不能讓百姓知道是一個小丫頭解決了貪污之事,又怕旬長清心中不舒服,便想着賞些東西安慰她。
皇帝得了名聲,又在自己面前做了善人,一舉兩得。
這種好處,她自然不會拒絕,指尖搓着袖擺,眉眼彎彎,露出女孩子天真的笑顏,“陛下,長清即将及笄,婚事不願由長輩做主,您可否下旨賜我婚姻自由。”
皇帝驚愕,他的金口玉言竟被這個小丫頭看作了推阻父母之命的理由了,他淡淡的目光落在旬長清澄澈的雙眸中,似想看出其他情緒。
但他識人千萬的雙眼竟看不出旬長清的其他情緒,或許這個丫頭想得很簡單,殿內靜谧得不聞人聲,頓了很久,皇帝才道:“你想明白,朕的賞賜只此一次,再無二次,就這個成親的事?”
旬長清徐徐搖首,“沒有了。”
皇帝眉峰一蹙,看着精靈的人,怎麽到了關鍵時候就犯糊塗,他試着道:“如今戶部缺了很多位置,本朝亦有女官前例,你也是旬家的子嗣,就不想入朝效力嗎?”
這是一塊很大的肥肉擺在了旬長清的面前,皇帝甚少選用女官,此番如此提示,亦可看成他對旬長清的賞識。
但旬長清不為所動,“陛下,長清還未及笄,只怕不合适,再者長清志不在朝堂,您還是賞我別的吧。”
說不驚訝,那就是騙人的,皇帝以為旬長清煞費苦心地經營,就是為了進入朝堂,所以他才有此一問,可眼下人又不願意,當真做此事是為他分憂,識進退懂分寸。皇帝很滿意,也不勉強,便允了此事。
當着旬長清的面,皇帝親自拟了聖旨,蓋上玉玺,賜給她。
方才還是沉穩淡然之色,接了聖旨後,旬長清一雙桃花眼便笑得眯成了一條縫,皇帝也被她這般模樣逗笑了,揶揄道:“你這是看上哪家小郎君了,怕你父王不同意,到朕這裏讨聖旨好堵住他的嘴。”
旬長清握着聖旨,口是心非道:“陛下,您說笑了,長清這般不過想清淨些許罷了。”
皇帝政務繁多,也不再逗弄她,只命左右将她送出宮。
出了含元殿,踏下長階後,在宮牆外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毫無意外的是衛淩詞,見到她後便垂下了長睫,避開了她的眼神探究。
旬長清将手中緊護住的聖旨交給了紫缙,自己緩步走向衛淩詞,再也不遮掩自己盈亮黑色雙眸中明顯的怒意,小小的火焰似要将衛淩詞吞噬,灼灼飛揚,她幽幽道:“衛姑娘,我向陛下讨了聖旨,我的婚事自己做主,父王也不能幹涉。”
一句衛姑娘配着旬長清生氣繃緊的臉蛋,逗笑了幾日未展笑顏的衛淩詞,她微微抿唇,看着旬長清氣得連耳垂都染上了紅色,我見猶憐之景,她沒有再開口,也沒有破滅她的希望。
她簡單說明來意:“皇後傳懿旨,诏你我進宮,我在這裏等你一起去長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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