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選擇
袁謾出了冀州一路向北, 悄無聲息過了邊城。
邊疆國都,建築與大齊略微相似, 國主居住的皇宮在國都中心,其餘皇家貴胄的府邸圍繞着皇宮。過了城門往裏走,袁謾漸漸發現不論是城樓街道, 還是一路而過兩旁客流不息的店鋪,竟全都張燈結彩,如同大齊的春節一般。
袁謾為防被人識破自己的身份, 未敢攜帶慣用的□□, 只在腰間配了軟劍,在市面上逛了很久, 在偏僻的街道裏找了家客棧。
入夜後, 全城掌燈,袁謾換了夜行衣,喬裝出門後, 走在街道上,發現有很多士兵在巡邏,幾班交替。袁謾心中愈發起疑,國都她也曾來過, 都未曾見過這般警戒的狀态。
士兵高度警惕, 如同兩軍即将交戰一般,稍不留神便會遇到敵人的偷襲, 袁謾潛在黑暗的角落裏, 看着不斷來回巡走的士兵, 心中暗自發慌,莫不是邊疆想反了?
而往日門庭若市、巍峨大氣的王子府門前站了很多士兵,穿着如同她剛才路遇的士兵一樣,不是王子府的府兵。
她輾轉來到後門,同樣是重兵把守,袁謾整個人靠在了牆壁上,似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困難,阿素在邊疆已有六載,在這裏也有自己的人,不會受人欺負;阿那暄更是不敢冷待她,如今她被困王子府,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阿那登基為帝,不會再阿素手中的把柄。
第二便是阿那暄出事了,可阿素是大齊公主,邊疆如何也不敢如此囚禁她;袁謾想不出第三種可能了,她若單槍匹馬闖進去,定救不出阿素,若不進去,她心中不安。
一牆之隔的府內,亦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屋內的窗戶打開,屋內人只能通過這扇小小的窗戶來看到外面的世界。咫尺高,千裏遠,月照青天色,蒼茫遠樹下,正是芳華濃。
窗下地板上坐着旬亦素,一襲雪白錦緞,這是大齊的衣飾,白衣袖口與擺裾都以緋色絲線鈎織出精美的梅花花瓣,墨色長發僅用一根墨綠色似貓眼珠的發簪束起,白皙的臉龐在月色銀輝下映得典雅貴氣。
久未開啓的屋門,在月光的淡淡隐射下,緩緩打開,旬亦素聞聲嘴角邊溢出一抹飛揚的笑容,旁人若能看見,定會訝然,那抹笑容竟含着解脫之意,人世間太過美好,山川河水,豔豔霞光,奢靡繁花,人生百态,趨之若鹜,誰會想到死,哪怕街邊乞丐都會做着長生的夢。
她回過神,望着霜華滿地間一身紅衣耀眼的阿那嫣然,紅色張揚又貴氣怡然,玉帶環腰,修身之物,愈發顯得她筆挺修身,衣袂飄然,這樣昂首自信的人讓旬亦素折服。
她微微苦笑,“公主今日這身紅衣很美,顧盼美兮,讓人望之自愧不如。”
“是嗎?曾經也有人這樣誇贊我,說我紅衣最顯俏麗之姿。”
曾經……旬亦素微勾了嘴角,似是明白了阿那嫣然口中之意,徐徐道:“那個人呢?”
明眸閃過觞然的痕跡,方才的亮色已然消失,阿那嫣然覺得心底微微有點疼,很久前的痛意一直保留到現在,曾經有人和她說,你的美你的張揚給草原添了一道綠意,你就像草原上最歡快馳騁的馬兒。
須臾的沉默後,阿那嫣然自士兵手中取過托盤,上面兩杯酒,她置于旬亦素腳下,“我本想多留你幾日,可有人等不及了。”
旬亦素愕然,袁謾還是來了,不顧自己的使命,可她來了又如何,一人怎敵得過千軍萬馬,阿那嫣然重兵在手,不會輕易放她二人離開。
她徐徐靠在了牆壁上,疲累得一絲多餘的心情都沒有,她望着兩杯清澈如泉水的酒,柔弱女子的憐惜情緒在心中悄然滋生,這份遺世的心境,讓她伸出了手,握住了那涼意襲人的酒杯。
“我死了,大齊邊疆必将一戰。就算袁謾死了,大齊還會派新的守将,公主的算盤終究會落空。你恨大齊,莫過于逼你和親,與心愛之人分別,但你我同樣,就該知邊疆沒有逼我和親至此,同樣大齊也沒有逼你嫁過去,你恨的只該是自己的國家,是他們抛棄了你。”
阿那嫣然半彎下身子,手捏住了旬亦素的下颚,指甲刺進了皮肉裏,眸色暗淡轉為狠厲,“那又如何,邊疆已在我的掌控之下,報仇需慢慢來,我會令自己的鐵騎踏遍大齊的每一個角落。旬翼又如何,他是大齊的戰神,可內鬥已經讓他無暇分身了。”
旬亦素本想回她癡心妄想,可轉而一想不過是口舌之争罷,她又将話縮回了口中,望着清液中倒映着自己憔悴的容顏,袁謾若看見了,定會罵自己不好好愛惜身體。
一滴淚落入了杯中,與酒混為一體。阿那嫣然瞧清了那滴淚,笑了笑,那笑意中有晦澀的神秘,“兩杯酒,兩個選擇。你手中那杯酒是毒酒,但是死時并沒有痛苦,而盤中那杯酒喝了之後,腸穿肚爛,容顏毀盡。”
旬亦素皺了皺眉頭,握緊了手中的酒,阿那嫣然觀她厭惡的神色,纖眉漫挑:“你喝你手中酒,那在外面徘徊不走的袁謾沖進來便萬箭穿身,若喝了地上的酒,袁謾可帶走你的屍體。你想讓我送你二人屍首一道回去,還是讓袁謾帶着你的屍首回大齊,自己選擇。”
女子容顏,是其活命的本質,死後遭毀容,只怕無人識得,旬亦素左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頰,眸色無來由地柔和了些許,阿謾應該識得她,不會嫌棄。
其實,阿謾你一人活着,比起兩人猶豫不決,要好得很。
旬亦素放棄手中酒,轉而端起了地上的酒杯。月光凝華了夜色,她好像看見了戰場上一身铠甲的袁謾,女子巾帼,更強男兒。
她回眸直視阿那嫣然,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嘲笑似是勸誡:“我不後悔,公主有朝一日你會後悔,情之一物,超越了生死,人之一死,容顏又待何物?”
說罷,仰首飲盡了毒酒,決絕不悔。
酒杯霍然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旬亦素痛苦地蜷曲在地上,目色蕭肅:“和親之人,本就無情,你我錯在情深罷。”
阿那嫣然的目光如箭,死死凝視着在地上痛得幾欲翻滾的人,唇齒切切,“袁謾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屍體,定然不會在意你,你的死不過是成全她另尋新歡。”
旬亦素淺笑不語,腹中似刀割似萬千蟲蟻在撕咬,人間煉獄所受的痛苦亦不過如此,淚水滑落在地上,她始終不再說話。身體痛得似被無數雙手撕成一片一片,散落在這間潮濕無情的房間裏。
阿那嫣然望着倔強的人,茫然後退幾步,驀地轉身,眼神凝住,吩咐道:“立刻都撤離這裏,不用留一人。”
大批的士兵撤離後,府內愈發寂靜。牆外翻進來一人,一路奔跑,穿過了前院和百花綻開的花園,萬般景色在她眼中都黯然失色。
袁謾按着地圖跑進了王妃所居住的屋子,那裏屋門打開,她憑着淡淡銀輝才摸索着進去,又怕驚擾他人,也不敢點燈,輕步走進去,可是沒有人影,又不可喚阿素的名字,只可試着摸遍了屋內每一寸擺設。
借着月光看清了窗下白衣的人,她慌忙上前,扶起了地上的人,聲音微微顫抖,“阿素……阿素,你應我一聲……”
無人應答,凝重了袁謾本就灰暗的神色,她試着将手置于阿素的鼻息之上,若有若無的氣息讓她愈發害怕,從懷中掏出了藥瓶,倒出了藥丸一股腦地喂進她的口中,自己喃喃道:“好阿素,你快張口吃下去,阿素我帶你回去,見你母妃,我們和其他人那樣成親……你想了很久的拜堂,我準備了嫁衣,還有洞房……好阿素,吃了才會有這些。”
袁謾的輕呼,旬亦素恍若未聞,安靜地躺在她的懷裏,許久只聞袁謾急促的呼吸,手中的藥丸還是吞不下去,她急了,恍然看到了阿素眼角挂着的淚痕,忽然不再害怕,輕輕挽住了阿素的秀發,霧蒙蒙的眸子澀然滞住。
将手中的藥丸吞入口中,微微俯身,尋着她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含住,舌尖撬開了牙關,輕吮慢碾将藥丸咬碎後,盡數過渡至她的口中,舌尖依舊留在了的唇角,長長喘息後呢喃着:“這是你給我的藥,說是能救命,現在我還給你……”
她抱緊了阿素,極其害怕失去眼前人,熾如利劍劃破了最後一絲理智,舌尖再次探入,再次在她口中攪動,溢滿了苦澀的藥味,心中期盼着阿素能将藥吞下去。
吞下去便有希望,不是嗎?
璀璨的雙眸,瞬時暗淡如灰。旬亦素一絲反應都沒有,袁謾依舊抱着她,如同屋中挺立的青柏,她緩緩起身,瞬間一滴淚滑入口中,深深吸氣,這滴淚好苦。
我不知你發生了何事,但我只知我喜歡你,今生不得,我便守你一生,來生早些,我便求了陛下,哪怕為萬人所唾棄,我也在所不惜。
繁光綴天,銀河星落。
阿素,我日日守着你,可好?
阿素,我準備了嫁衣,還尋了媒人,雖沒有父母之命,但亦可有媒妁之言。
阿素,我找了很多好友來觀禮……
王府外的街道上出現了兩匹馬,去而複返的阿那嫣然坐在馬上,冰寒徹骨的雙眸閃過一絲動容神采,身旁屬下忽而道:“公主,就這樣放走了袁謾?”
阿那嫣然雙腿夾緊了馬腹,已經沒有了方才對旬亦素那般的咄咄逼人,有的也只是為女子般的柔光,“她已不是邊城守将,殺之無益。旬亦素死了沒人已經知道我在邊疆了,你要做的只要招兵操練,早日發兵,攻破邊城。”
袁謾、旬亦素,剩下的路自己走,走不好,亦不能怨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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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上空烏雲缭繞,渺渺斜風,解不得一絲涼意,無端讓人憋悶。
刑部門前的驚堂鼓又被人敲響,百姓圍觀時,只看到一個婦人拖着兩個孩子,哀哀叫喚冤情。拖兒帶女,莫不是如戲裏般狀告哪個官員停妻再娶,不顧王法。
如此熱鬧的景象,好事之人當然插進去看一眼,聽了大堂上婦人的狀詞,又甚覺掃興,不就自己丈夫失蹤數日,連帶着村裏幾個男丁也一齊走失不見影子。
失蹤人口,上報父母官即可,何須驚動刑部,但婦人道是地方父母官不予理睬,無奈之下,村裏人湊足了盤纏,讓她上帝京告狀。
此事可大可小,但不知為何驚動了陛下,刑部不得不接下這樁案件,派人去查。
春日雷雨,說來便來,旬長清從宮中出來,未帶傘,又等不得雨停,便命人駕着馬車回府。再是如何細心,也濕了鞋襪。
最近幾日被陛下留在宮裏,回不得王府,更見不得衛淩詞,是以人未進王府,便去了郡主府。
衛淩詞見她鞋襪濕透了,便命人送來熱水,先沐浴去去寒氣,又命人去王府拿換洗的衣裳。
一番忙碌下來,天色隐隐暗沉下來,旬長清坐在衛淩詞的床榻上,穿了一件薄薄的內衣,自己搓着濕漉漉的發梢,臉蛋紅撲撲,桃花眼又笑眯成一條線,與她說着宮內之事:“那婦人告狀之事,我一猜便知是師叔的傑作,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引得他的注意,他便立馬吩咐刑部查清此事。”
衛淩詞接過纖雲手中的姜茶,細細吹了吹,才遞給她,不免問她:“你如何提的?”
姜茶有些辣喉嚨,旬長清喝了一口,便覺得身上熱氣更大了,兼之又辣了嘴,便吐了吐舌頭,自己用手給自己扇風,回她:“我就提了一句,民為貴,社稷次之。
”
朝堂之上已經是風吹草動之景,平靜之下便是皇帝極力壓住的旋渦,皇後便是旋渦的中心,被關了近月之久,旬亦然愈發毛躁,在早朝上被皇帝訓了多次,邵家最近動作也很小,旬長清隐隐猜測與穆塵有關。
徐恪不知去了何處,王平君又被徐恪趕出了淩雲山,如喪家之狗一般四處游動,旬長清因着下藥之事早已記恨他,如今逮着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他,命人廢棄了他的武功,丢入了淩雲後山喂狼去了,是生是死全憑他的造化。
自然,此事不能告訴衛淩詞,未免她會擔心。
穆塵成了淩雲山掌權人,幾乎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動用在尋找鐵礦之上,人多勢衆,必有結果。
旬長清比起之前穩重了不少,皇帝隔三差五便喚她進宮,二人時不時聊上幾句京中大事,旬長清雖絕口不提皇後之事,但也隐隐感覺出陛下廢後之心日益明顯了,正因為如此,她才放些風聲給旬亦然,熱鍋之下再添了柴火。
外面穩重了,在衛淩詞面前還是顯得不大懂事,旬長清姜茶喝了一口便放下,外表看着乖巧,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眨幾下,總跟着衛淩詞身後轉悠,惹得衛淩詞怒目怪她:“你總盯着我作甚,姜茶不喝,中衣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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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