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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眯眼,想着能借這個案子讨好上司王懷禮、緩和與他之間的緊張關系,嘴角的小胡子不由得翹了起來。闵安看他笑了,自己心底也松了口氣。可是畢斯轉念一想,如果茅十三像今天在偏廳裏那樣發橫,一直不配合他審查案子,更說不上随後的招安和投降了,那他會不會又被上級怪罪一個“辦事不力”呢?這樣想着,他的笑容先垮了一邊。
闵安細細看着畢斯,知道畢斯又開始在天人交戰,默不作聲等在了一旁。果然,畢斯開口說道:“本官覺得這法子有些驚險,不如就依本官先前想的,要茅十三立下保狀不再來本郡生事,将他逐出去了事,那些底下的賊兵賊卒也就會跟着他轉移地盤了,省得我們麻煩。”
闵安佯裝想了會畢斯的提議,才回道:“大人,官理上有明訓,消弭盜賊與抵禦敵寇不同,禦寇之法,驅逐境外就行。但是彌盜也驅逐出境外的話,是嫁禍給鄰近郡縣。一方有警,不行撲滅,致蔓延至他境者,會被重懲。”
畢斯伸着頸愣了會,闵安趁機又說道:“大人不必過于憂慮,可先試下我的法子,若是不行,我們再從長計議……”
闵安深谙官場之道,自然不會去提以前的長官也是這樣怕事,放走茅十三,結果導致茅十三流竄數州犯案的例子。他不說,就是在畢斯面前維護前任長官的名聲,順帶保存了畢斯的顏面。
畢斯踱開兩步,嘆氣說道:“沒想到小小一個茅十三,竟能生出這麽大的事端,就先用用你的法子吧。”
晚膳過後,大家坐在廚房外的大通間裏喝着花翠泡的大補茶,一個衙役外出扯了幾根草再回來,捏在手心裏,要衆人一一抽草簽決定今晚值守重犯房的人手。除去郡衙長官、仵作吳仁、廚娘花翠及食客非衣外,所有人都被列入抽簽當值名單中。
獄卒小六抽到了最短的草簽,急得把身子朝前一撲,想伸手去搶離他最近的闵安手裏的平安簽。闵安有所提防,将草簽護好,笑眯眯地走了。花翠燃起一根白蠟燭,用煙氣繞着小六周身轉了圈,簡單做了一下驅邪的法事,嘴裏念念有詞:“阿彌陀佛,自求多福,有去有回,平安度過。”
小六緊了緊褲腰帶,帶着壯士斷腕的氣概走向了監牢大門。門前正好撞上合七人之力才被制服的茅十三,依然風采不減,吐沫星子噴得衆衙役紛紛躲避。小六夥同其他人将茅十三推進大門,回頭拿起畢斯親筆畫押的封條封住了門口,再對着門頭上的狴犴銅像拜了拜。茅十三仍在罵罵咧咧,小六跳過去賞了他一栗暴,叫道:“獄神面前也敢不恭敬,找死了麽!”茅十三把眼一瞪,見兩手被捆得緊緊的,幹脆伸嘴去咬小六。小六又跳過去賞了一栗暴,說道:“不拜獄神,小心鬼上身!”
當晚冷風大作,烏雲壓頂,重犯號房的氣窗外滲進來一點慘淡的光芒。茅十三睡在匣床上,頭發纏繞在木板鐵環上,脖子、胸口都被鐵索鎖住,手腳半分動彈不得。距他身體五寸的地方卡着一塊釘滿了三寸長釘的號天板,小六正睡在上面。
夜裏死靜,氣味潮濕。不多時,小雨滴滴答答砸在了屋檐下,一道幽怨的女聲飄了進來,在念着:“我死得好冤哪……你個狠心腸的,怎能不來陪我……”
茅十三最先醒,聽着陰森森的聲音,汗毛倒豎了起來。他不能動,光抖着嗓子呼喝:“牢頭大哥……你去看看……是哪個在哭……”
小六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擡頭去看氣窗外。等他看清了是什麽東西時,馬上大喊一聲“我的親娘唉”,然後咕咚一聲滾下號天板,躲到了茅十三匣床底下。“不拜獄神真的有鬼吧,這回慘大了……”
氣窗距離號房地面少說也有一丈高,可那上面卻飄蕩着一道白衣影子。一個女人披散着頭發,衫子上滴着水,嘴唇從亂發底下突出來,青烏烏的,每開口念一個字,就吐出一截血紅的舌頭。她的身影前後飄忽不定,所以聲音也是時斷時續地傳進來,像是被雨點打碎,拉長成一道凄凄離離的曲子。
“茅十三休要不講理,聽小女子與你說端提,當年你簽了保狀堂約,應了外出闵州不犯事。我觀你三年買賣成大富貴,忘了前約背棄信義,還待不收手犯我黃石郡,驚動底下石棺遍地開。石棺開,魂魄飛,小女子喚你來作陪哎——”
茅十三聽到女鬼喚他名字,手腳抖得咯咯響。“爺爺……爺爺……哪知道鬼大人的府邸……是建在……建在亂墳崗上……大人……大人放了爺爺……不不,是放了我……我再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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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郡的官衙本來就建在亂石堆上,據說下面埋着蕭蕭白骨,所以一旦發生鬧鬼祈神之事也不足為奇。小六當了快三年的獄卒,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女鬼顯靈,吓得比茅十三更厲害。茅十三聽到女鬼還在索命般地唱着,急喊小六打鬼。小六從匣床欄邊冒出一點腦門,戰戰兢兢地對着女鬼身影磕頭,喊着:“冤有頭債有主,女鬼大人找他的晦氣去,千萬別拿眼看住我。”
飄蕩的白衣女鬼從嘴裏幽幽吐出一口煙,迷離了她那張慘白的臉。另有一只煙筒從氣窗角遞入,悄悄拂散出安神助眠的香氣。女鬼等了一會,看見茅十三還在匣床上抖,沒有昏睡過去,忍不住低頭去吸一大口煙氣,再待吹送出去。可她沒料到那煙氣竟是那樣辣,嗆得她差點咳嗽出聲音,她為了不露出破綻,索性一口強吞下煙氣,結果又被迷香氣味迷軟了身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牆外的花翠連忙收了滑竿,蹲下來拍着女鬼的臉,低聲道:“說了讓我來,又要逞強,真是個豬腦子。”
女鬼喝了花翠喂的米湯,悠悠清醒過來,她扒開頭發,抹去嘴邊的水漬,沖着花翠感激地一笑。花翠将她的臉別到一邊,嫌惡說道:“鬼樣子就別笑了吧,寒碜死人。”
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照亮了女鬼慘白的臉。花翠看到她的眼神起了變化,瞳孔都變大了一輪,暗呼不好。花翠按住女鬼掙紮的身子,捂着女鬼的嘴低聲說:“安子別怕,這兒不是闵州的巷子,沒那些打你的壞人在,你回回神,別害怕,啊?”
被捂住嘴的闵安在花翠手下拼命掙紮,她的眼前看不到閃亮的天、漆黑的夜、珠子般的雨串,只能感覺到從地底滲透過來的冷氣。又一道閃電撕過夜幕,雨水從屋檐瓦頭沖刷下來,砸在她的臉上。這一切與十一年前的夜景完全重合,那一晚有很多人在踢她和哥哥,哥哥的血大片灑在她的臉上和手上,就連雨水都沖不走那些刺眼的紅色。
花翠看着闵安的神智慢慢陷入瘋迷中,暗暗叫苦。她使出大力按住闵安一刻,累得氣喘籲籲。闵安雙腿不斷掙紮,與花翠鬥了一會蠻力,一個閃電再劈下來,驚得闵安怪叫一聲,趁着花翠分神一下,她掀開花翠的身子,像是彈起的兔子般,一陣風地跑遠了。
花翠想喊又不敢喊,順了順氣,再追了過去。
偏院裏的非衣合上講解花草的醫書,用冷水淨了面,回身打算揮袖扇熄燈燭就寝。一道冷風橫吹過來,撞開了窗子,送進一陣奇怪的聲音。非衣用手遮擋風向,看見了外面有一道模糊的白衣影子連奔帶跑閃躍過矮院門,徑直撲向他這裏。那團影子跑得太快,挾着冷風夜雨,頂着一頭慘白的閃電,在光亮下露出一張黑炭白灰粉飾的臉,看起來既恐怖又眼熟。
非衣哪有時間去細細思量來的是誰,又是誰長了這麽個鬼樣子。所謂以不變應萬變說的大概就是他這種人,突見奇異之事,他倒是極為鎮定地運氣震動衣袖,雙手一推,用氣流砰砰關上了窗子。外面那道白影突遭變故,沒有反應過來,徑直撞上了窗臺,再砰咚一聲掉在了屋角邊。
非衣走過去加固窗栓和門栓,脫下外袍安然入睡。牛皮紙糊住的窗臺上,伸出兩只瘦骨嶙峋的爪子,映着閃電光亮在不斷刨着木窗棂,還伴随着一道細密的呼聲:“妹妹快跑,妹妹快跑。”
雨夜乍一聽這種瘆人的鬼聲音,自然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可是非衣藝高人膽大,聽在耳裏,只當是迷路的松樹在無奈地刨着樹幹找果子吃。他平躺不動,靜心靜氣地吐納幾下,逐漸有了睡過去的意思。
屋角半掉着的闵安迷亂地喊了一刻,開始砰砰地敲窗:“放我進來!放我進來!”
非衣被吵醒,走到窗邊問:“你又想幹什麽?”聽了那麽久,他自然知道外面是誰的聲音。
闵安敲着窗:“放我進來!我很怕!”
非衣默然一下,應道:“放你進來,就要換成我害怕了。”
闵安低低地說:“求求你,我真的很怕……”
非衣開了窗,闵安捏着白衫子衣角爬進窗來。她雖是女鬼裝扮,中衣和長褲倒是男兒裝,還穿着束胸甲衣,在非衣面前自然還是平常的樣子。
非衣拈起一張濕手巾朝闵安臉上丢了過去,說道:“擦淨了臉再說話。”
闵安走到水盆邊洗幹淨了臉,露出本來的樣子,将俊秀清麗的少年郎又送到非衣眼前。闵安摸了摸披散下來的頭發,将頭發捋到耳後,看到非衣打量着自己,禁不住紅了紅臉,低頭說:“今晚,我們擠着睡一宿好麽?”
非衣問:“為什麽?”
闵安期期艾艾地回答:“外面打雷,我很怕啊……”
“你不是女鬼麽,應當是人怕你才對。”
“可是女鬼也怕遭雷劈啊……”
非衣不願意再多費口舌與闵安說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知道通常再說下去,就會被闵安繞進話裏。他撣了撣袖角,走到土炕前睡下,呼吸清淺,且許久不翻動身子,足見嚴苛的教養。
闵安坐在炕腳抱着肩膀縮成一團,抖抖索索了一刻,他見窗外不斷劃過亮慘慘的閃亮,忍不住将頭紮進雙肩裏,低聲說着:“妹妹不怕,妹妹不怕,哥哥在這裏。”小聲啜泣了一會兒,倦意襲上心頭,他抹幹眼淚,抓起炕上的一塊軟布枕頭,輕手輕腳走到非衣廂房裏的衣櫃前,拉開門縮進了身子。這是他常用來躲避雷聲躲避光亮的地方,如今被非衣占走了屋子,他還是熟門熟路地摸來了。
衣櫃裏有淡淡的熏香味,像是非衣身上的那股氣息,薄而清涼,安撫人心。闵安縮在三尺見方的隔板上,覺得四處都妥實了,黑魆魆的感覺将他包裹得很好,他才慢慢地睡着。
土炕上的非衣睜開眼睛,聽着闵安細碎的呓語逐漸停了下來,仍然了無睡意。他聽見闵安低聲說過“哥哥”“妹妹”的話,即使不願意動心思去想,也大致猜得出來闵安身上遭遇了變故,極有可能是在這樣的雨夜裏,失散了他的妹妹。
闵州闵家,最顯赫的官宦世家,據戶籍記載,當朝曾育有一對龍鳳胎。長子為兄,叫闵聰,次女叫闵安,長得聰明伶俐,極早就被定了娃娃親……非衣心裏念着從戶部裏看到的檔案,淡淡皺起了眉。女娃才叫闵安,長相與兄長相近。可是看他身邊衣櫃裏的人,明明是男兒身,卻叫着妹妹的名字……
窗外響起的砰砰咚咚敲擊聲打斷了非衣的臆想。非衣看向窗臺,一道纖長的影子映在上面,在問着:“有人麽……有人麽……”
非衣不想再生事,冷着臉不答話。花翠的聲音又傳過來問:“沒人的話,那有鬼進來了麽……”
至此,非衣完全相信了花翠所說的“老爹身邊沒有一個正常人”這句話,因為來人花翠根本不問前因後果,只問有沒有鬼,也是異常人一個。他聽花翠叫得不休不饒的,拈起花種子彈向了窗臺,在窗紙上發出撲的一聲輕響。“他睡了,明早過來将他提出去。”
花翠敲窗的手一頓,順勢理了理頭發。她輕輕問道:“那麽,你們是睡在一起了?”
非衣有些後悔多管閑事答了花翠一句。外面花翠仍在細聲細氣地問:“你們是怎樣睡的?她在哪邊?左邊還是右邊?或者……是上邊還是下邊……”
非衣決定一定要睡着,他摒棄了耳邊的聲音,開始潛心入睡。
沒聽到回答的花翠納悶地轉過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她邊走邊想,難道是她說錯了什麽?安子穿着束甲,睡在非衣身邊,可千萬別被打着胸了啊!
到底她睡在哪一邊呢?
真是好奇死了!
☆、阿花的貢獻
雨過天晴,氣息清新。半夜突發的離奇呼喊夾雜在冷風冰雨中,被巨大的雷鳴聲吞沒,并沒有驚動整個黃石郡衙的人。當門吏敲響卯初一刻的頭梆時,整座郡衙開始蘇醒,按部就班地進行運作,除了沉睡不醒的闵安。
洗漱完畢穿戴一新的非衣打開衣櫃門,看到闵安抱作一團縮在隔板上,毫不猶豫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闵安摟着布枕頭翻個身又要睡,非衣在手上運勁,拉住闵安的衣領,将他拎出了櫃子。
闵安睡功了得,在非衣手上掙紮兩下,如同一條脫水後擺尾的魚兒。非衣見他臉上還帶着沒有幹透的淚痕,淡紅薄唇緊抿,似乎在無聲訴說着昨晚的委屈,手裏的力道終究有了偏差,松了一下。闵安趁機落到地面上,将頭擱上土炕腳踏,調整姿勢又睡了過去。
非衣坐了下來,看着腳邊的一團,沒有說話。既然占了他的屋子,惹他眼嫌,他只能安靜等着闵安醒來走開。
花翠一陣清風般地袅袅走過來,在窗口處喚道:“安子,該起身了。”
闵安動都未動,非衣更是不動。
“阿花昨晚被雷劈死了。”
闵安突然睜開眼睛,爬起身來,用枕頭抹了下臉,匆匆走出門外。阿花的欄圈在師父吳仁那邊的廂房前,頂上沒有棚子遮擋,平時木門關得也不夠嚴謹,吳仁班子三人任由阿花跑出去閑逛。黃石郡衙殘破不堪,爛木柱鑲着墨板,廢椽子修飾紅檐,破門破窗戶不計其數。本來兩三年來也很少有鄉民告狀,畢斯坐在公堂上閑得都快成了長草的泥菩薩,終于等到一樁正兒八經的田産糾紛來臨,怎麽不讓他抖擻一把精神。他正大擺陣勢升堂時,阿花輕巧出了圈門,一路經過邊院、二堂、穿堂、大堂後門,徑直找到了公堂公案前。它擡頭一看都是熟人,自顧自地這裏拱一下那裏拱一下,把好好的一場威嚴而又盛大的公審攪黃了。闵安當時正在筆錄,不等畢斯罵人,他就丢了筆跳起來到處抓豬去了。
歷經過一次公審風波後,阿花被畢斯禁了足,只準在邊院出入。
可是闵安沒想到,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終究也沒保住阿花的命。他像是丢了魂一樣站在欄圈前,拈香看着菜葉稻草鋪墊的豬窩,半天忘了将三炷香插進石窠裏。非衣從窗口望出去,突然想起了闵安說過的話。闵安說過,經他豢養的動物都是有節操和靈性的,比如阿花,知道跑出去排洩,保持着草窩裏的幹淨。有時師父打他打得狠了,阿花還會哼唧幾聲,讓師父的怒火轉移到它身上。
“阿花是我的拜把子兄弟。”闵安擡起頭,失魂落魄地瞧着站在窗口的非衣,“它的祖籍是黃石坡,方圓十裏都沒有哪只動物能長得像它那樣威武,我問過師父,師父也承認阿花是珍稀品種。”
非衣看見闵安難受的模樣,勉為其難地接了句:“所以你就撿了回來?”
闵安回答:“我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是逮着珍稀品種撿,你也是。”
非衣彈了一粒石子出去,将闵安的額頭彈出一個包,再關上了窗子。闵安揉着額頭,嘀咕說道:“好歹接句話呀,讓我問清楚,你這珍稀品種到底是何方神聖再生氣也不遲……”
他顯然已經忘了将非衣與一頭豬做同等格調比較的事兒了。
午飯時,還發生了一件事讓闵安難以接受。比阿花遭雷劈死更殘忍的是事情就是,通過現場痕跡勘查,花翠敢肯定昨晚闵安穿着白衫子,拉着一道鬼影子直奔非衣窗口而來時,極大地驚吓了阿花。阿花慌不擇路跑到空曠院子裏,才被一道閃雷劈中的,可是剛跳過低矮院門飛過阿花身前的闵安卻沒有任何危險。
當然這還不是最殘忍的事情。
闵安痛定思痛,決定要配合師父治好自己的怪毛病。待他心懷愧疚之情轉到廚房外的大通間準備進午膳時,卻發現桌上多了一道烤醬汁豬的大菜。
小六已經聽說過昨晚闵安扮鬼驚吓茅十三的故事,還有阿花的不幸,所以吃起大菜時非常賣力,以此來報複闵安的驚吓之仇。其餘衙役争先恐後朝着阿花的殘骸落筷,闵安看着餐桌欲哭無淚。花翠圍着圍裙端出一碗青菜黃針湯,低頭在闵安耳邊說:“這道烤豬是為小六做的,給他壓壓驚,再說阿花死了也沒多大用處,不如裝進大家肚子裏,還能代你賠個禮。後面那截你夜闖非衣香閨的事情我就沒說了,給非衣留個面子,也給你留個餘地。”
闵安這才想起來擡頭找非衣,問道:“他人呢?”
花翠答:“剛喝了一碗粥就被畢大人叫走了,聽說是死了一個村民,叫非衣過去鑒定下傷痕,你也知道除了非衣,整個郡子沒一個道上的高手,打殺方面叫他看看總不會錯——”
闵安連忙抓起花翠的手巾擦淨嘴朝外走:“兩三年才出一樁命案,是大案子,我得去看看。”
村民穿着齊整的短衫長褲及草鞋躺在一塊門板上,散着一股子煙火氣。屍體是由路過的莊稼漢擡過來的,出事現場在黃石坡,由于人來人往,已經被破壞了痕跡。非衣站在穿堂裏看了一眼屍體,已經估測出了個大概,問畢斯:“大人以為如何?”
畢斯摸着小胡子推斷:“昨晚打雷下雨,鬧得十分厲害,本官看這人多半是被雷劈死的。”
背對着畢斯的非衣皺了皺眉,卻沒有點破什麽,只是順意說道:“那就按照大人的意思來判決吧。”他不想攪進案子裏,就準備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将麻煩事推了出去。
畢斯歡喜說道:“非衣認為本官是對的麽?那就好,那就好……”正說着,闵安已經匆匆走過來,低頭圍着屍體轉了一圈,再蹲下來細細查看死者口鼻、四肢情況。
畢斯揪着眉毛看闵安忙來忙去,最後,闵安站起來躬身施禮,說道:“恭喜大人不日就要破除茅十三那一夥匪賊。”
畢斯有些不悅:“小相公這又說的什麽話?死了個人怎麽扯到茅十三那夥人身上去了?”
闵安恭敬道:“大人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畢斯吹胡子:“當然是真話。”
闵安挽起袖口,遮住了自己的手指,才揭開屍體上短衫說道:“通常被雷劈死的人一定會在身上留下焦灼燙傷的痕跡,即使是在最隐蔽的嘴裏,也會有股燒灼焦味,決然不會像這個人一樣,身上肌膚完好無損,還能穿着整齊的衣服。再者這人七竅并未流血,掰開他的口舌一聞,沒有焦味,只有煙火氣,鼻腔中可檢驗到煙灰,由此可推斷他極有可能是被大火活活熏烤致死的。”
畢斯久久不說話,考慮着闵安所說的可能性,第一次遇見人命案,他也沒有能夠依循的經驗,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眼前的小相公了。畢斯遲疑道:“小相公一直跟着吳先生出工,學了不少他的本事,本官也是相信小相公的,只是這人的死,該怎樣證明?”
闵安料到畢斯會有此問。他喚人去廚房取來加熱的芝麻末,捏在手裏朝着屍體的嘴巴及手腕處一吹,馬上就有芝麻末黏在嘴唇四周和腕節上,比起身體其他的地方顯得密集了許多。闵安拍了拍手說道:“這人嘴巴裏沒有煙灰,鼻子裏卻有,所以我想他是不是被人封住了嘴巴,用來阻止他呼救。他的手腕被捆住,大火一旦燒起來,熱氣熏過來,就會烤炙他的皮膚,那些被捆綁堵住的地方,體內油脂散不出去,必然會凝聚在一起,即使人死屍冷,依然能附着熱芝麻。所以我向大人推斷,這人一定是被人有意捆綁起來,活活烤死的,卻又被抛到黃石坡,做成一副被雷劈死的假象。”
畢斯聽後點頭:“小相公言之有理。”他搔了搔額頭,看看一旁站得十分鎮定的非衣,又問:“非衣可認同他的話?”
非衣答道:“他很聰明,還能驗屍,大人知人善用,手下無弱兵,是百姓之福。”心底卻有些暗暗驚異,原來闵安驗屍、推斷案情時,并不像平日所表現出來的那樣軟弱糊塗。
非衣的官腔說得很地道,四平八穩地點到各方面,由他那種淡淡的口吻說出來,不會讓人生出一種恭維之意,不着痕跡地誇獎,更是讓畢斯受用。
畢斯心下熨帖了不少,又問:“那——小相公先前說的,茅十三那夥人又是怎麽回事?”
闵安再恰到好處地開口提醒:“大人請看,這人染了綠眉毛,中寬邊窄,正是茅十三一夥的标志。茅十三對外自號‘綠眉好漢’,團夥中染色越深,代表地位越高。從這人眉色來看,他極有可能是匪賊裏的二當家,我先假定他就是二當家吧。現在二當家曝屍荒野,被人用不着痕跡的方法殺死,可見匪窩裏沒了茅十三坐鎮,已經發生了內讧,兇手是個心思較精巧的人。大人這時抓住機會打過去,抓住兇手結案,一舉端掉匪賊老窩,更是錦上添花的事情。”
畢斯聽得點頭:“那你先處置好與茅十三約定的文書,随後按照你的法子去打匪賊。”說完,他就吩咐其餘衙役挪走屍體安頓,并拿出官印交給闵安。
闵安收好官印,看到非衣站在一旁,低聲說:“大人害怕讨伐匪賊時沒有高手保護他,所以才三番四次地遲疑。不如非衣跟着大人出使一趟吧,我保準大人付給非衣多多的賞銀。”
非衣回道:“銀子我多得是,要我給你多少,才能讓你閉嘴不再來找我的麻煩?”他吝啬瞥上闵安一眼,徑直走開了。
闵安見出動非衣的要求再次落空,嘆了口氣,焉答答地走到偏廳,一進門,他就恢複了該持有的面容。茅十三坐在一張椅子裏,愁眉苦臉的,着實被昨晚那場女鬼索命的事情吓得不輕。
闵安依照道上的規矩,給茅十三備酒壓驚,并出示一封蓋了官印的約戰書,約定十日後黃石坡一戰,與茅十三講定若戰敗,他必須連人帶手下聽從畢斯的處置。畢斯也會請一名高人來為茅十三做一場法事,驅散他身上的邪氣。
闵安的文書裏有個巧妙之處,若是他當面詢問茅十三的手下在哪裏,茅十三必然不會出賣自己的兄弟們。但是闵安以文書約戰的形式提議與茅十三公平打一場,茅十三必定會帶着所有手下出戰的,到時只需闵安輔助好畢斯一網打盡匪賊就行,還能讓茅十三輸得心甘情願。
茅十三經過昨晚那一驚吓,早就臣服在女鬼功力之下,哪有不答應的。再說他平生只服英雄氣概,聽見闵安說,畢斯要與他公平一戰時,嘴裏早就大呼起“好,這才是好漢的樣子!”
至于畢斯那邊,闵安經過兩次游說,已經讓畢斯完全聽從了他的主張,也就是先放走茅十三,再約戰,趁着勝利時機招安,妥善處置好茅十三那一夥人。
茅十三走後,闵安坐在偏廳椅子裏,臉上熏起了一些酒氣,像是新開的桃花那樣紅豔。他捧着臉,正在想着該怎樣打動非衣随畢斯去黃石坡一趟時,非衣已經一腳踏進了大門。
非衣站在闵安身前,袖口透出一絲淡淡熏香,惹得闵安神頸偷偷去聞。“你還不消停?”
闵安擡頭問:“怎麽了?”
“我的窗前為什麽多了一塊墳包?”
“那是忠義阿花的埋骨地,生前為我擋罵消災,死後為我證明被雷劈死的慘狀應該是怎樣的,它做了那麽多的貢獻,我就不能立碑紀念它麽?”
非衣這才明了闵安當場看了一眼屍體,就馬上判定那人不是被雷劈死的原因了。他根本沒有聯想到阿花死後所做的貢獻上這些奇奇怪怪的門道上來,就在當時,他還有些驚訝闵安的洞察力竟然那麽敏銳,簡直要追得上昌平府的蕭知情了。
非衣沒有與闵安多費口舌,他賞了小六一錠小銀子,小六就替他把事情辦好了,直接将阿花的骨頭墳包移到了豬圈裏。小六哼着小曲壓好土時,心血來潮,自作主張地為阿花立了一個木頭碑,寫道:一只好豬,死得其所。
非衣的銀子是畢斯外出一趟換開的,最早時他給了畢斯一張作為食宿費用。這之後可謂錢源滾滾來,誰也不知道非衣到底随身攜帶了多少銀票,能兌換出多少銀兩。所以每次非衣一出現的地方,必有公門裏的人迎來送往,極盡所能侍奉好他,導致闵安想再次請動非衣出門辦趟差事就變得難上加難。闵安本想沖到非衣窗前與他理論阿花骨頭墳的問題,再趁機游說下差事,可是等闵安走進院子,卻發現裏面已經稀稀落落站了兩三個衙役,正在培土穩固花架,花架上還吊着五個竹片記事牌,寫得很清楚:
辰時一刻畢斯大人約定公子喝早茶。
巳時公子翻曬幹花幹草,閑人勿擾。
未時花翠進獻蓮子銀耳湯,小六、小甲、老班頭全程護衛,閑人勿擾。
戌時蕭莊二小姐第三次約公子看星星看月亮,預先備好紙傘茶水瓜子,若邀約失敗,可贈送給蕭小姐讨要賞銀,閑人勿擾。
今日院內當值順序:小六、小甲、老班頭。旁人預約應當在三日後,逾矩者詛咒死一戶口薄,并附帶值守茅十三夜班草簽一根。
☆、豔福不淺
午後,闵安見不到非衣的面,無奈轉回了自己的吏舍,等待得閑的花翠進來抹粉、更衣。花翠外出買熬湯食材前必然會重新将自己收拾一番,覺得滿意了,才如一朵妖嬈的春花一般婷婷袅袅走出門。闵安想着非衣喜好花草,以養白骨開奇花著稱的黃石郡肯定有些奇特種類,如果他托花翠去市集上向老農打聽下,興許能搜集到非衣沒有的奇花異草。
不多久,花翠走進門裝扮,見到闵安杵在一旁,笑啐道:“怎麽今天對姐姐的花粉不過敏呀?”
闵安怎麽可能沒反應,他将袖子放開,連打幾個噴嚏。花翠每次出了廚房,一定要把全身擦得香噴噴的,祛除油煙氣。闵安與她一起生活了幾年,還是受不了她的滿身粉香,後來想了個法子,将姜片、白檀、清菊混合在一起做熏香片,每日早起晚睡之時,塗抹在鼻底,間歇時還喝鳳尾茶,整治了兩年,周身也落得一些清雅的香氣,才能壓制住花翠的粉香味道。
闵安從師父收藏的書籍裏挑選了兩三種花草圖樣,用筆拓下來,将畫紙遞給花翠,說了說請求。
花翠摸摸闵安的臉蛋,笑道:“喲,你對非衣的事情倒是蠻上心的,難道也看上他了?”
闵安慌得臉紅擺手:“我是男人,怎能喜好男子。我是有求于非衣,才想投其所好,讓他答應我的要求。”
花翠挎起籃子又笑:“你是求他把蕭莊的小姐讓給你吧?”闵安抿唇不語,回想起蕭寶兒不分場地不分時辰抱着他不放的往事,着實有些難為情。他那張白皙的臉龐更像是染上了一片桃花紅霞,竟透出幾絲羞澀。花翠伸指點上闵安額頭笑啐一句:“呆頭鵝也想約姑娘看星星看月亮麽?”說罷揚長而去。
屋子裏的闵安松了口氣,嘀咕道:“蕭寶兒就是一個小霸王,我躲她都躲不及,還敢約她看星星看月亮?我是高興她終于不來找我了,将禍害轉移到非衣身上。”他覺得輕松異常,極高興地趴在桌上着手繪制長木戰車圖紙,預備在十日後與茅十三的約戰中使用,确保他的長官畢斯穩贏不敗。
傍晚時,花翠回來帶來好消息說,黃石坡下真的長着一株“紫美人”花樹,采摘來花瓣塞進枕裏可以安神助眠。闵安一聽是黃石坡,屬于蕭寶兒時常出沒打獵的地盤,央求花翠第二天與他一起去。花翠卻以路遠日頭大會曬黑做理由,拒絕了闵安。
戌時夜幕有星無月。闵安拿着戰車圖紙給畢斯過目了,商妥好細節才走回吏舍。路過邊院時,他習慣性地擡頭看看師父那邊的廂房是否燃上了燈,卻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非衣緊閉的窗前。
一個頭戴珠玉流蘇小花帽,身穿水紅紗裙的姑娘正拿着鞭子抽打院子裏的花架,嘴裏帶着哭聲:“公子帶我回去嘛!我要去看姐姐!”
闵安一聽到蕭寶兒的聲音,連忙彎腰壓低身子,擦着低得不能再低的矮牆邊兒走。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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