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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過轉角,蕭寶兒就提着鞭子躍出門來,喊道:“闵安,你給我站住!”

闵安哪能站得住,跑得比兔子還快,專揀夾院之間的小弄堂鑽,衣衫上不可避免蹭上了一些青苔土坷。蕭寶兒是有些拳腳功夫的,時常縱馬打獵,身手練得比衙役還要厲害。闵安眼看快要鑽到出口了,蕭寶兒從旁院堵他,抵着他後退,将他堵在了夾院兩壁之間。

闵安一看蕭寶兒漲得通紅的臉,立刻站定穩住腳跟,果然被蕭寶兒疾馳而來的身影快要沖倒了。蕭寶兒緊緊抱住闵安,擺頭哭訴着,将滿頭無比璀璨的珠玉流蘇晃蕩在闵安的眼前,着實耀花了闵安的雙眼。

“我十分想念姐姐,你帶我上昌平府好嗎?公子不願意見我,更不願意帶我回去。”

闵安夾在兩壁之間,被蕭寶兒抱得死緊,動作不大靈便。他擡手拍拍蕭寶兒的後背,想幫她順氣,可又發現她根本就是趴在他的胸前,做着一副小狗舔食的姿勢,他再一掌拍下去,估計就能讓她見到地底了。

闵安擡着手杵在半空問:“非衣是昌平府人麽?是哪家的公子?”

蕭寶兒因思念姊妹心苦過度,從闵安胸前哭倒在他的腰部上,哽咽道:“公子來頭可大了,我們蕭家都不敢動他,姐姐都得看他的臉色。”

闵安聽着了關鍵處,哪還敢動,讓蕭寶兒像往常一樣抱着他大哭一場,問道:“蕭知府蕭大人算是昌平府最大的官了,還要看非衣臉色?那他莫非是楚南王家裏的?”

蕭寶兒擡起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跪倒在闵安面前,向他看着:“你還別猜了,是要害我被爹爹打嗎?姐姐寫信過來,特地叮囑了,不準洩露公子的身世。公子本來就生得不近人情,惹得他心煩,他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對付我們蕭家,再說他頂上還有個世子撐着腰,那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物……偏偏姐姐又被世子捏在了手裏,成了什麽家臣……”

蕭寶兒一連三年沒見到親姐的面,被蕭老爺管制得極嚴格,不能出黃石郡。時間一長,正值十五六歲年紀生喜愛玩鬧的小姑娘怎麽受得了。蕭老爺還寵着蕭寶兒,對她三番兩次要上昌平的舉止可是不能容忍的,為此打了她多次。蕭寶兒自小失了母親,對唯一的姐姐極為依賴,所以她想找到一切能避免受罰的方式去昌平府。

闵安平時被蕭寶兒纏了多次,知道她的心結,對此他也無能為力,只能耐着脾氣安慰。蕭寶兒叫他不要猜測非衣的來歷,其實他已經差不多猜到非衣的底兒了,只是缺少證據去證明。

蕭寶兒哭倒在地,把臉藏在闵安腰下的長衫裏,順便用布料抹了下眼淚鼻涕。弄堂出口那邊,伸出了小六小甲的頭,他們朝着闵安與蕭寶兒一站一跪的地方瞧了瞧,将手裏的燈籠舉高照得清楚些,眼睛突然就變直了,過後又互相遞交了個了然的眼神,再徐徐收回腦殼。

闵安猛然也醒悟過來,蕭寶兒在他身上滑溜着哭倒,遠遠看去,先是“舔食”了他的胸,再是腰,再是雙腿根部,那些姿勢可謂暧昧之極。

闵安心急火燎地将蕭寶兒打發走,還沒躲進吏舍裏,小六等人就圍住了他,塞給他一些瓜子幹果,說道:“小相公豔福不淺吶,非衣公子剛拒絕了蕭小姐的邀請,蕭小姐轉頭就跑到小相公懷裏去了,伺候了小相公一回,那銷魂的滋味惹得哥幾個眼饞。要不小相公給說說中間的曲折,讓哥幾個過過耳瘾?”

闵安端起架子呵斥小六等人,想将他們吓走。他們反過來向闵安讨要瓜子幹果的賞銀,理由就是闵安攆走了蕭寶兒,讓他們備用的小茶點白廢了。闵安不情不願地拿出工俸給了小六等人,小六還嫌棄他太慢了,跳過去賞了他一栗暴。

闵安怎能忍下這口氣,馬上一掌擊出,打中了小六胸口。他自小跟随吳仁學得武藝傍身,拳腳雖然比不上總镖局出來的花翠,對付尋常的角色可是綽綽有餘,小六自然也不在話下。小六也不肯吃虧,再跳過去與闵安打鬥,引得周圍的衙役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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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睡覺的花翠被吵醒,抄起一根壓被絮的竹杠就走了出來。她橫掃一杠,将所有人掃出吏舍院門,站在大門口說道:“再吵着姑奶奶睡覺,小心命不保!”

等夜色籠罩大地,闵安才敢偷偷摸進院門。他覺得明早要去探一探黃石坡的紫美人花,有必要磨出一把柴刀開山劈路。

花翠睡了半宿,院外光線慘淡,窗臺下反射了一點冰涼的冷光,還有些霍霍的聲音,聽着怪瘆人。她披衣起身,走到院中,朝闵安後腦一拍,愠怒道:“大半夜的還磨刀,不能點個燈嗎?”

闵安委屈道:“點燈又礙着你的眼了,你睡得不好。”

花翠嘆氣請小祖宗退到一邊,三下兩下就将柴刀磨好,還給他上了油蠟。院外丢進一個打更的竹梆正砸中闵安的頭,接着傳來小六的聲音:“大半夜的還磨刀,吓死人,就不能點個燈嗎?”

闵安将竹梆撿起來,揉着頭去睡覺。天明時郡衙必須打梆報時,他匆匆穿過宅門、穿堂門、儀門、大門,在雲板及梆筒上亂敲一氣,提前将畢斯等官吏喚醒。畢斯看見小六慣用的竹梆留在過道裏,大罵了小六一頓。

小六值守一夜,本該退到獄內住所休息,無端被罵受了冤枉氣,将闵安與他争鬥的點滴記恨在心。他和闵安一樣,在郡衙裏身兼數職,各縣的文書傳遞也是他經手的。跑腿時,他還知道一則重要的消息,不過沒有對闵安說明。

輔國監政的楚南王之子,已領世爵在身的世子李培南私服出游,來到楚州幾座有名的郡縣狩獵,各級官衙備好府邸迎接。

黃石郡狹小,所治民戶不過三百戶,沒有人力物力養繕驿館,哪裏還去尋得一個好府邸預備世子光臨。畢斯發愁此事,想和闵安商議,卻聽到小六說闵安去了黃石坡。

☆、一場驚山動猴的邂逅

小雨霏霏,花草淡香,黃石坡上沒有一點蟲叫鳥鳴。

闵安用柴刀開路,齊腰長的深草窸窣作響,不知從哪裏跳出一只金黃色毛發的小猴子,挂在樹梢上一蕩,取走了他的帽子。闵安掰下一根樹枝戳小猴子,它也學他的樣,用樹枝戳他,将他的頭發戳散。沒了帽子的闵安只能任由一頭黑發如烏雲般披下,他走到黃石坡頂,費力地扒在樹根上,伸出柴刀去砍紫美人的花枝,将僅有的一株捏在了手裏。

突然旁邊閃出一道黃色的影子,如圓球一般晃蕩過闵安眼前,頭上還戴着他的帽子。闵安受驚,抓起柴刀去砍來襲物,突然想起是剛才那只小猴子,馬上又收了手。他的姿勢本是不易穩住力道,又被驚擾了一次,腳下難免疏忽了一些,不禁朝下滑去,多虧他松手丢了柴刀,牢牢抓住一截倒生的樹根才避免繼續滑落。小猴子戴着帽子拍手吱吱叫,闵安挂在山坡上哭笑不得。猴子低頭看他,帽子被吹落,它追着帽子跳下來,正好壓在他的手臂上。樹根難以承受重量,松脫開來,闵安和小猴子一起滾落下去。小猴子還沒成年,在石頭崖壁上找不到樹枝攀援,驚得吱吱叫。闵安于心不忍,将它護在懷裏,再抱着它重重跌落地面。

闵安吸了吸氣,背部傳來一陣巨痛,比起師父的棒槌敲打可厲害多了。他撐起腰身,将自己挪到一邊的石頭上擱着,對着呆站在一旁的小猴子做了個鬼臉。小猴子跑開撿起闵安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突然吱吱叫着,蹿到闵安背後,只從他肩頭露出一點藍汪汪的臉注視着遠方。

闵安擡頭去看,發現山路那頭走來一支豪華馬車隊伍,車頭插着錦青絲繡金龍旗,正迎風獵獵作響。車轅車身垂幔無不精致,随侍穿着一色錦袍,系着白玉章星腰帶,筆直坐在馬身上,目不斜視。領頭的侍衛長得尤其英武,背縛着一個玄色錦帛劍盒,上面按了一道金漆徽印,顯示出此利器的出處不凡。闵安看不到車廂裏的人,但他輾轉在外多年,練得多少有些眼力,當即就看出這支馬隊排場不大,勃發的王家氣象卻是獨一無二的。

闵安考慮再三,背部實在是太痛了,迫使他不得不向這樣威嚴的隊伍求救。“諸位侍衛大哥,能否借在下一匹馬?在下還要去前面的黃石郡衙趕差事。”他摸出懷裏的鑲銅木條牌記高舉過頭,用以表示他說的身份是真的。

整支馬隊沒有人看他一眼,當他如路邊草芥一般,除了打頭的侍衛長。那人稍一停滞,身後的隊伍就有了一絲遲緩,馬蹄卻依然不亂,足見平日嚴苛的訓練。車廂裏傳來一道冷淡的聲音:“不用停。”促使着馬隊徑直走過闵安面前。

小猴子從闵安身後跑出來,看看馬車消失的山道口,又回頭看看痛得直皺眉的闵安。闵安朝它努嘴:“呶,呶,去那邊揀根棍子來,棍子聽得懂麽?”

闵安抓起手邊的細枝條砸小猴子,小猴子依葫蘆畫瓢,也抓起木棍草枝等物丢過來。如此互砸了一刻,闵安長衫與罩衣上都濺上了泥巴,其中還有一些綠草坷垃跑到了他的頭頂上。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小猴子丢完了身邊之物,回頭探到了闵安想要的那根黒木樹幹,雙手拖抱過來,就待費力砸向他。

一陣不急不緩的馬蹄聲傳來,打斷了小猴子的動作。小猴子戴着帽子跳上樹,想想不通,又跑到闵安身後躲起來。闵安好不容易夠到了那根黒木樹幹,支撐着站起。才勉力走了兩步,樹幹折斷,他重重跌向了路邊水窪,濺了滿身的黃土泥巴,白皙的臉上也抹上了一些污穢水漬。小猴子見他與自己差不多是黃色“皮毛”了,拍手吱吱叫。

剛才經過的馬車隊伍跑回來一人,正是領頭的侍衛長。他躍下馬,向坐在地上的闵安抱了抱拳,說道:“在下厲群,敢問一事,閣下手裏拿着的可是紫美人花?”

闵安低頭一看,這才發現經歷過這麽多的波折,他的左手還緊緊攥着那株紫美人花枝。那是他用來請動非衣出馬的籌碼,被他看得比命還重。

侍衛長厲群說道:“我用這匹白馬換閣下的花,可願意嗎?”

闵安連忙搖頭:“只有這一株了,不能換給你。白馬我可以不要,反正等天黑,總會有人來尋我回去的。”

厲群躊躇一下,翻身上馬,朝着來路奔去。闵安試着挪了挪腿,沒法站起,又得誘使小猴子砸他更粗的一根樹幹。就在他與小猴子熟練地互砸時,剛才那頂氣象威嚴的馬車緩緩駛回來了,在蒙蒙細雨中深沉得醒目。同時,車內人也将全身髒亂的闵安與一頭藍臉猴子砸得樂此不疲的傻樣子盡收眼底。

馬夫停穩馬,打開黑檀車門,鋪上腳踏,再低頭退向一旁,始終沒有擡起眼睛。

一截紫袍衣擺先出現在闵安眼前,緊接着是一件拂散開來的羅紗蔽罩,下車的人長了一張俊美至極的臉,雙眼如墨,唇若紫綢,堪堪看了闵安一下,就讓闵安凝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闵安知道自身髒亂不堪,忙抓下頭頂的那些雜草土坷,勉力側卧在水窪旁,無論他怎樣調整手臂,都形成了一種蝼蟻之民應有的匍匐在地的姿勢。

紫袍公子站在闵安面前,臉色如冰雪一般冷漠。見闵安再也不動,他取出一塊雪帕隔住手,微微彎腰向闵安伸去。闵安聞到随之降下來的冷淡熏香,還有一股淡淡的氣息,以為他要扶起自己,不禁呆滞一下。那名公子只是取走了闵安手上的紫美人花,用雪帕小心包着花枝,避免了闵安掌中的髒污。他看都不看一眼闵安錯愕的表情,徑直上了馬車,吩咐馬夫繼續走。

闵安見唯一的花枝被拿走,忍不住喊了起來:“世子既然拿了我的花,就應當撥出一匹馬抵償我!”

車廂裏問:“你知道我是誰?”

闵安恭聲說道:“錦青龍旗是楚南王府禦用的徽志,除了世子出行,其餘王公大臣皆不能采用相同的制式。在這偏野之地,讓我等鄉民有緣見到世子尊顏,實在是三生有幸之事。”

車廂裏,李培南再問:“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什麽先前還敢拒絕我的要求?”

闵安低頭道:“鄉民一時驽鈍,忘記這楚州一草一木皆是世子家産,鬥膽推了侍衛大哥的換花要求,還望世子恕罪。”

李培南沒有再說話,敲了敲車門。車夫馬上甩了下缰繩,催動馬匹前進。

厲群将馬匹讓出來交給闵安,伸手拉了他一把,低聲道:“還沒有哪個人見到世子竟是這樣的不恭敬,閣下的身子實在是髒得緊吶。”闵安臉紅讪笑一下,道聲謝,站在山道旁等着馬車隊伍離開。他将長衫潔淨的一面反鋪在馬身上,趴在白馬上回到了郡衙。小猴子從草叢間蹿出來,戴着帽子吱吱叫着跟在後面。

畢斯正等在了大門前,看見一身落拓的闵安回來,也沒問他的傷情,而是憂心忡忡地說了李培南此次來怕是不簡單,黃石郡又沒有像樣的宅院款待他。

闵安趴在馬上忍痛說道:“大人勿要憂慮,我在山頭看到世子的龍旗朝東方去了,可見隊伍已經出了黃石郡,不會在大人這裏落腳了。”

畢斯喜上眉梢,想想又問道:“那世子路經楚州各州縣,到底是個什麽用意?”

闵安用心想了想,聯系這三年來楚南王頒布的加強各級縣治州治決議,說道:“世子不是愛游玩狩獵的人,此時來各地州縣走動,可能是與楚南王的朝政決議有關。或者說楚南王在朝政上要有一番大動作了,先派出世子來試試各地反應。”

畢斯驚立:“王爺再有動作,那就是奪取——”他看到非衣走了過來,猛然記起此地還有第三人,連忙把“皇權”兩字咽下嘴。

闵安本想微微一笑應和畢斯的推斷,卻被傷處痛得扯了扯嘴角,等到一身錦袍的非衣翩翩走到跟前時,他才開口問了句:“非衣覺得大人與我的推斷正确嗎?”

非衣淡淡道:“不可妄議朝政。”

“大人身在公門,責任一方百姓,怎能不推斷朝政決議,替自己的子民做出有利決定?”

非衣看了看一團黃泥巴中露出一雙神采奕奕眼睛的闵安,凝聲道:“我先前就說過,你是個聰明人,往往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說完他向畢斯擡手舉了個半禮,徐步踏出郡衙大門,外出采摘晚開的花草去了。

畢斯在後搔搔腦門,遲疑道:“小相公,非衣說的是個什麽意思?”

闵安也不遲疑,直接提醒了他的長官兼東家:“非衣不當面回答是因為不好回答,也就是說,大人與我先前的推斷是正确的。大人勿要憂慮,一切看着各級上司的風向行事即可,即使變了天,責任也不會落在大人肩上。另,大人一定要禮待非衣公子,據寶兒小姐所透露,非衣公子的來頭可是不簡單的,他在這裏,等同于楚南王在這裏,如果我沒猜錯,他就是楚南王的二公子。噓,噓,大人勿要驚慌,切切不可露出異樣,既然非衣公子不想被人探出他的來歷,想必是有一番道理的,大人與我跟着遵從就不會出纰漏。”

畢斯長久回味着闵安的話,半晌才說道:“小相公真是看得清啊。”心裏忍不住感嘆,若是撇開了這個小相公,要他一人去應上級王懷禮的差事,那他會不會不出纰漏呢?

畢斯一邊搖頭,一邊邁着方正的步子走開了,闵安趴在馬背上喊:“大人,你倒是叫個人來馱我回屋啊!”

☆、一戰定乾坤

闵安背部受傷,慰問者不過花翠及畢斯兩人。不出半日,整座郡衙就流傳着闵小相公因采花不成、失足踏下山坡、滾到路過的世子馬前、險些被踐踏至死的消息。大家吃晚飯時,極為不解地議論。

“小相公光天化日就去采花?”

“是的。”

“黃石坡?”

“是的。”

“那不是野合?”

“看不出來他竟然如此禽獸啊——”

“哎,打住!我只好奇一點,他滾到世子跟前時,怕是光着身子的吧,糊了一身泥巴回來,要辦的事兒也被耽擱了……”

小六放下筷子拍着桌子說:“簡直比茅十三還要下作!比阿花還要愚蠢!采花采花!就不知道晚上去找那姑娘麽?”

非衣喝完一碗粥,揀着闵安撞到李培南馬前這一細末之處聽了進去,知道這兩人至少打了個照面,對其餘的事照例一概不關心。他擦淨了嘴先離開了大通間。

吏舍裏,闵安坐在浴桶裏清洗。背部傷痕透出大片的紫紅,痛得他險些掉淚。他抹抹眼睛,突然又想起了李培南的那雙眼睛。

李培南和非衣都長了一雙鳳目,直挺的鼻子上面,眉眼神韻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李培南如同山巅的積雪,冷冽之外,還帶着無人能企及的華美。而非衣就像是雲端的風,清淡之餘,方顯疏離的冷意。

闵安縮了縮肩膀,暗自想到,雖然這兩人都是不好相與的,但非衣總歸在郡衙裏,容易靠近一些,若是生了什麽變故,吊着這棵大樹總能分得一兩點福蔭。這樣想着,闵安就輕松了一些,此後應對非衣一切如往常那樣。

花翠聽說闵安受傷,直接闖進門來,吓得闵安拿衣服捂住胸驚叫。花翠鄙夷地看他一眼,說道:“胸口長了兩雞蛋才能區分正面反面,叫個什麽叫。”

闵安始終是鬥不過花翠的,不多久就被花翠拖出水上了藥,再穿好了束胸甲衣和罩衫。他走到銅鏡前左看右看,鼓了鼓嘴說道:“前面看着多精神,怎麽不能分正反?”花翠懶得理他,抱着他的髒衣服出門清洗。

闵安躺在床榻上養傷,小六提着褲子一身水地沖進院子裏,大喊大叫:“安子滾出來!是不是你收養了一只野猴子?那猴子竟然偷看我洗澡!”

闵安哪裏能動,躺在榻上直發笑。花翠走出來問清原委,知道猴子站在樹上左看右看自己的尾巴才暴露行蹤後,淡淡地說了一句:“猴子是在納悶,怎麽你的尾巴那麽短,還長在了前面。”

小六呆若木雞,過後又大叫一聲,提着褲子跑了。闵安在屋舍裏笑得臉紅,趁着喘氣間隙才能問花翠:“翠花你是怎麽知道的?真乃神女子也。”

院子裏洗衣服的花翠依然淡淡回答:“我混過馬戲班子,馴過猴子,自然知道猴子的意思。”

闵安聽得眼一亮:“那你幫我馴那只小毛猴啊! 我和它可有緣分咧!”

花翠不依,闵安死磨,答應以後不髒衣衫,幫助花翠多幹活才讓她點頭答應。

就在闵安養傷的七八天裏,花翠馴服了小猴子,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玉米,起因就是它極愛吃玉米苞谷。

玉米是只公猴,花翠縫制了幾套小衣服,将它收拾得漂漂亮亮妥妥帖帖的。玉米頭戴小瓜皮黑帽,見人就作揖,很快就成了闵安的私屬跟班,在郡衙裏也鬧出了不少笑話。它的伶俐勁讓它自發躲避了氣息冷淡的地方,比如非衣的身邊和他所居住的邊院。

闵安傷好後,加緊趕制長木戰車。他拿着釘錘叮叮咚咚敲打着木柄,玉米捏着苞谷站在一旁啃,好奇地望着他。闵安敲得力乏,不小心錘着自己的手指了,玉米跳過去吱吱叫着,摸了摸闵安的臉,最後又一陣風地消失在檐頭屋角。

過了一刻,一襲長袍的非衣踏月而來。他負手站在院子裏看了看,問道:“什麽事?”

闵安吮着受傷的手指,笑道:“玉米一向怕你,也敢跑過去朝你作揖,大概是想請你幫我忙吧,要麽修戰車要麽護我出戰。”

非衣回道:“那幾個蟊賊我還不屑于動手。”

闵安嘆氣:“那我請你還不行麽?”

“你還排在了蟊賊之後。”

“……”

“吳仁什麽時候回來?”

“快了。按照往例,一般出十天就回了。”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按照口頭協議,闵安必須将非衣推薦給師父,讓師父收他做徒弟。

“非衣大人的事絕不敢忘。”

非衣轉身離去,月色擔在他的肩上,将他俊挺的背影拉得修長。玉米等非衣走開了,才跑回來,這次卻請動了畢斯。

畢斯見闵安辛苦搗騰,轉身将手一點,準備喚随從幫忙。連獄卒小六門子小甲在內的、充作郡守大人門面的侍從,不待畢斯發話,早就如鳥獸散去。

畢斯忍不住笑罵一句:“他們也敢欺負你,是我這個長官沒辦好事。新發的文書下來了,世子以狩獵為名,正在巡查各地的吏政。王大人害怕民生破落辛苦,影響他的政績,已經在驅逐流竄進縣裏的小販、巫醫等人,小相公剿滅了賊寇後,去清泉縣一趟,把吳先生叫回來。”

闵安連忙應是,不小心又錘歪了錘子,痛得大叫一聲。經他血淚趕制的長木戰車在黃石坡一戰中果然發揮出了重大作用。

約戰那日,小六早早收拾完畢,将一個青布包袱交給花翠手上,凝重說道:“幾年來我攢下的東西都在這裏了,你代我保管。我要是沒回來……你就拿着這些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花翠回道:“就算你回來,我也要找個好人家嫁的。”

小六拖着樸刀走開幾步,心覺不妥,又回頭說:“萬一……我真的沒回……頭七那天別忘了多給我瀽碗飯,清明那天別忘了多燒紮紙錢……”

花翠掂了掂手裏的包袱,沉甸甸的,忙換上一個笑臉:“你放心地去吧。”

站在一旁的闵安大受啓發,回屋換了一身麻布衣衫,用素白的腰帶捆緊了,再帶了一副綁腿和一壺桂花酒,摸到了非衣的院子裏。不出他所料,今天是決戰的日子,大家早早就去做準備了,沒有人還站在這裏值守。闵安不出吹灰之力就闖進非衣廂房裏,将東西放在木桌上,低頭說道:“這半月我為師父縫了一雙綁腿釀了一壺酒,你先幫我保管吧。要是我沒回,你就拿着這些東西進獻給師父,讨得他老人家歡心,後面拜個師學個藝就不在話下了。”

非衣臨窗而立,拾起一盞早茶慢慢飲下,看着花架上吊着的竹片記事牌在晨曦中泛着青光,沒說一句話。闵安特意走到他跟前,用藏在衣袖裏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擡頭時,眼睛就立刻泛紅了。“萬一……我真的沒回,有些事要先交代給你……師父脾氣不大好……你要記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砸鞋過來聞不到臭……好好侍奉他老人家……”

非衣看都沒看闵安一眼,不緊不慢把茶喝完,才說道:“走吧,我随你去一趟。”

闵安沒想到随後要說的話已經被非衣猜到了,而且還讓非衣這麽容易地答應了,忍不住呆滞了一下。他随即反應過來,追着非衣走出去的身影說:“唉,原來你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吶,早知道就用這法子……”非衣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拉高領巾捂住了嘴巴,表示噤聲的決心。

黃石郡衙一共出動了連畢斯在內的十一人,推着三輛長木戰車上了土坡。畢斯撐着青布傘蓋坐在高高的坡頂上督戰,一身黑衣的非衣站在他身旁護衛。和闵安在一起的小六小甲老班頭等人,放下白布帽上的垂紗,稍稍遮擋了下眼睛,又将頸上的領巾拉高,護住了鼻子和嘴巴。

茅十三帶着百餘匪賊氣勢洶洶而來,看到闵安等人一副喪門神的模樣,堵在坡下哈哈亂笑。一名窄眼尖下巴的年輕人高聲叫道:“公門狗都怕了我們大當家的,捂着個喪門幡做铠甲,以為刀槍不入,不曉得我們大當家一張口,就可以罵死你們嗎?”

說完後茅十三果然扯開喉嚨大罵。闵安一衆人聽得都要忍不住去捂住耳朵了,這時才起了東風。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也是這個道理,闵安立刻順風點火,抽打馬股,催動馬匹跑下山坡去。其餘人見狀紛紛效仿。

闵安做的戰車雖粗劣,卻有奇效。馬匹沖鋒時,馬尾的布索被燒斷,打開了與之聯接的石灰布袋袋口。石灰順風鼓出,噴漲了一路,一股股粉末就被甩在了茅十三一夥人的頭上身上。他們提防不到這種打法,眼睛被燒灼了,分辨不出敵我,互相踐踏的人不計其數。馬匹沖到他們當中,嘶鳴不已,待他們抓馬時,戰車順着坡鋒滑下,沖撞了他們的身體,這時機關受力又被開啓。只聽見一陣弦震聲音響起,從布袋之後的繃弦上翻出一排排熔了鈍頭的槍頭,一一甩了開去,用一道道重力砸得匪賊他們連聲喊痛。

山頂上的非衣張弓激射,箭無虛發,從高處為闵安等人壓制住了匪賊的勢頭。他的弓箭像是長了眼睛一般,不殺賊人的要害之處,卻偏能将打頭的幾個放倒,讓戰車能夠順利地傾軋過去。一鞘箭矢射完,他安然負手而立,繼續看着底下那不成章法的打鬥。

闵安招呼着老班頭等人沖下山坡,見人就踢,踢不倒就補上幾棍子,不費大力收拾好了匪賊中的二三十人,還用淋了油的牛皮繩子捆住了茅十三。畢斯忙不疊乘着馬跑下坡,用官腔十足的言語降服了餘下的且戰且後退的匪賊,完滿結束了黃石坡前的戰役。

畢斯大獲全勝,将茅十三一夥人一網打盡。他當場發放良籍憑證,分化了匪賊裏的衆多喽啰,好生安撫他們去山裏種田,不可再做傷天害理之事。所剩的匪賊就是案卷上挂了名號的頭領們,點數起來,不過五名。畢斯看到當前叫陣的那個年輕人一臉狡詐氣,擔心留他不好管束,有意要将他放走。闵安一直在觀察那人的反應,見畢斯要如此安排,連忙低聲阻止了畢斯,提醒他綠眉賊二當家那樁公案還沒了結。

年輕人見到手的戶籍紙被收了回去,而另外的一班衙役拿着繩子在朝他走過來,大喊道:“我是下莊柳二,荒了田地才跑出來做買賣的,我姐夫是清泉鎮馬老爺,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也敢綁我?”

小六喝道:“哪個馬老爺,我們這地兒只聽畢大人的!”他一腳飛踢過去,踢倒柳二,用繩子捆綁得結實了,回頭又拉住闵安的袖子,将他牽回到一衆衙役的圈子裏。

衆衙役屏氣看着老班頭手裏的草簽,遲遲不敢下手。老班頭推推不做聲氣的闵安,說道:“小相公想的法子捉賊,打了個勝仗,是第一功臣。小相公先抽。”

闵安無奈先抽草簽,抽到了一個長草根,臉上馬上堆起笑容。衆人一一抽過去,最後一根短簽落在了小六手裏。小六大叫一聲,轉身就要跑,老班頭連忙拉住小六的後衣領,喝報道:“茅十三號子外值守一宿!朱六頭點卯!”

闵安笑道:“原來你叫豬六頭啊!”

小六翻了個白眼:“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朱留投是也!”

老班頭回道:“朱留投,豬留一頭,好好呆那兒吧。”

闵安見非衣站在遠處衣袖鼓動,一派閑适的樣子,忙跑上去溫聲說道:“多謝施以援手。”

非衣轉身就走,闵安跟着他走了一陣,才聽到他淡淡說道:“你們這種打法很新鮮。”牲畜、石灰、面粉齊出動,不管哪派人,都糊了個大花臉,再趁亂厮殺。

闵安有些羞赧:“上不得臺面,上不得臺面,傳出去要丢大人的臉。我們人少,只能用些奇巧法子了。”

非衣道:“能達到目的就不用計較手段,記住這句話。”

闵安果然記住了這句話,轉頭“對付”非衣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

☆、開小竈

午後,畢斯帶着一衆人馬凱旋歸來。他聽從闵安的建議,在偏廳裏審問柳二,喝問道:“冤有頭債有主,十天前黃石坡前死了一個綠眉盜,可是你犯的案子?”柳二受不住棍刑,招出就是他為了洩私憤,用火烤之法殺死了綠眉二當家,然後又借雷雨天氣抛屍的事情。被架出去之前,他仍在叫嚣,嚷着殺死一個盜賊不叫殺人犯法,清泉縣馬老爺就是他姐夫,他姐姐極為疼愛他,一定會想出法子來解救他的,叫畢斯不要貪小利過早了結了這樁公案。畢斯有些吃不準柳二的話,回頭與闵安商議:“清泉縣倒是有一家有頭臉的門戶,叫馬滅愚,他家的兒子還在京城做大官,得罪不起。據本官所知,馬老爺今年有七十高齡,他的夫人也有六十六歲,兩老怎會放任如此年輕的小輩在外面胡來?”

闵安嗤道:“那柳二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相貌,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茬兒!”他朝畢斯行了個禮,再說道:“大人不可輕信此人的言語,他敢下毒手殺掉二當家洩私憤,可見心腸就是頂頂黑。對付這種心狠手辣之人,大人只管嚴查細訪兇案枝節,其他之事一概不必瞻顧。”

畢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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