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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氣:“好吧,暫且先聽你一次。”他喚衙役看管好柳二,将柳二投到監牢裏,不可随便整治。闵安說:“柳二狡詐,為了防他生事,至少上個枷號綁住他手腳——”畢斯卻把手一擡,念着“人情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就此否決了闵安的提議。
闵安再勸,畢斯聽不進去,打發闵安回屋梳洗。
畢斯有意犒勞郡衙破賊有功的差役們,從傾銀工房拿出幾錠銀子交給花翠,要她火速趕制慶功宴。花翠不負所托,在晚上燒制出渾豬炙與蒸肉卷兩道拿手菜。小六小甲一班人聽說有大菜宴席,都興奮不已,坐在大通間裏不斷敲着碗筷。到了鐘點,兩名衙役扛着紅木盤上來,盤子裏放着一頭完整的烤豬,正冒着熱氣,散發出焦香。
小六急得伸長頸脖說:“花姑娘的手藝就是妙!不輸給京城裏的禦廚!聞着就這麽香,吃起來更軟和!”
花翠用筷子拍掉小六猴急的手,朝着大座裏的畢斯款款行了個禮,說道:“禀大人,這道烤豬有個美名,叫做‘吐玉盤’,層層包裹食材,前後用了兩個時辰才蒸烤成,請大人品嘗。”她用剔骨尖刀劃開縫合好的豬肚,從裏面滾落出一只熟透的燒鵝。熱氣撲鼻而來,盛在木盤裏,滿溢動人的香氣。她再剖開鵝肚,露出用醬汁蒜蓉拌勻的肉和糯米飯。頓時,甜香軟熱交錯在大通間裏,令在座之人食指大動。
畢斯看了極為滿意,摸着小胡子說道:“各位辛苦了,本官今晚到場陪宴,可不計尊卑,大家吃得盡興方可。”衙役将木盤擡到畢斯座前,蹲跪下來,請他先動第一筷。畢斯卻向左側木桌後的非衣拱拱手,衙役會意,連忙将木盤擡到非衣跟前。
非衣放下喝粥的木勺,面向大家說道:“我飽了,你們吃吧。”小六迫不及待地招手,将全盤烤豬叫回到自己那桌上。非衣起身離開大通間,花翠上了第二道菜,蒸肉卷。
小六抓起一張剛出爐的金黃的面餅,包上熱騰騰的蒸豬肉,澆上蒜泥豆醬,塞進嘴裏一咬,頓時一股濃稠的油汁順着他的嘴角就流了下來,看得其他人胃口大開,也紛紛抓食過去。
畢斯去郭莊請了一支戲班子,邊看邊樂,酒至酣時,色心萌動,他端起酒杯四處尋找非衣。非衣仍然穿着那身染了花草香氣的長袍,站在院子裏吹風。他的肩上披着朦胧月色,冷清站在那裏,如同一尊鍍了銀的瓷玉。畢斯喝得兩眼泛花,早就将闵安先前的警告放在一邊,準備用手去抓非衣的袖子。
非衣運力貫袖,揚手甩出去,用袖子狠狠扇了畢斯一耳光。畢斯忽地就清醒了,軟溜溜地跪在地上,在夜色中顫巍巍地磕了一個頭:“下官糊塗,下官糊塗,驚擾了公子,請公子恕罪。”
非衣冷冷道:“滾。”
畢斯連忙用袖子抹了下臉,弓腰退出了院子,抹黑回到內宅,不住懊惱地長籲短嘆。他回想着非衣那張冷得泛青的臉,越想越後怕,又喚人叫來闵安,支支吾吾地說了說剛才醜事。
闵安幾乎要跌足長嘆,他忍了又忍,才能用平和的聲音對畢斯說道:“大人勿要擔憂,我去探探公子的口風,再幫大人補救一下。”畢斯忙不疊地點頭,親自将闵安送到宅院外。
闵安走來走去思索一陣,去邊院請動非衣來到吏舍院子裏。非衣是個聰明人,看出畢斯對他的态度大為不同,前倨傲後恭敬,猜測是自己的身份被人摸到底了。他很想知道闵安了解到了多少,順勢來到吏舍,冷眼看着闵安要做什麽。
闵安請非衣坐在院裏石桌旁,走到廚房推開紙窗,一邊透過窗口與非衣閑聊,一邊在砧板上切菜拌醬料。“你大概吃不慣我們郡子裏的飯食,每天就颠來倒去喝那幾碗粥,翠花都給我說了的。我想你來的那一晚,也好好地吃完了我做的馎饦呀,所以猜想你只喜歡吃我做的湯食,對吧。”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自信滿滿的樣子,非衣撇開了眼睛不去看他。
闵安自顧自地說:“喲,原來我猜錯了呀,那肯定是你吃不慣油膩的東西,喜歡吃素淡點的家常小菜,這次總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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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衣照樣沒有應話,闵安想起他的脾氣,也不再多說話了,将醋芹、秋葵湯、涼拌菠菜拾進托盤端了出來。闵安燙好碗筷杯碟,給非衣一一擺開,殷勤勸道:“嘗嘗吧,味道不一樣的。”他起身走回廚房,溫好了一壺桂花酒,再燒了大火蒸熟一籠黃粟米,又洗淨野菌菇做了一道炙盤,最後去剖魚。
非衣坐在院子裏,看着眼前色清味濃的湯菜,不由得懷念起娘親給他燒制的飯食。他拿起筷子,細細品嘗了起來。
闵安心想今晚千萬不可惹惱了非衣,特意走回屋裏匆匆擦拭一遍換了一套衣衫,祛除了滿身油煙味。待他再回廚房時,酒菜米飯剛剛熱好。他用托盤裝好第二套飯食,再送了出來。
非衣吃了半碟醋芹開胃,喝了一碗秋葵湯暖腹,看到闵安整治出的第二盤飯食,眼裏略略閃過一絲異訝之色。闵安小心觀查他的面色,突然記起他不喜歡這樣被人直眼看着,忙咳嗽了聲,偏過頭說:“你曾說過你娘親的祖籍源自北理國,那邊的姑娘燒制飯菜時,都是按照這兩種步驟來的,所以我就試着給你整治了一番,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闵安拿出炙菌菇、豆腐滑魚、桂花酒并一碗米飯,放在了非衣面前。非衣聞到一絲絲熟悉的氣味,那些容易勾起他對娘親手藝回憶的氣味,當下就放開了心防,安靜進食起來,一直沒有停過筷子。
闵安看到自己依葫蘆畫瓢燒的飯菜竟然取得了不小功勞,心底無聲笑得開心。非衣吃到七成飽,擡頭一看,突然對上闵安柔和而滿足的眼神,臉又冷了半邊下來,他摸出一粒花種,賞給闵安一記額頭彈丸。
“別露出那種笑容。”非衣說道,“像是在看着玉米吃飯。”
闵安遲疑道:“有麽?”一邊又揉了揉臉,抹去了殘留在臉上的笑容。
非衣擦淨了嘴說:“說吧,找我過來有什麽目的。”
闵安的神識徹底歸位。他心想非衣就是痛快人,嘴上忙應道:“畢大人一時糊塗冒犯了公子,還望公子雅諒。畢大人向公子保證,以後決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放心吧,我現在不會整治他。”非衣冷淡道。
“那公子的意思是,以後會為難畢大人了?”
“以我的脾氣,當時沒殺死畢斯,已算是給了你天大的恩情,你還想怎樣?”
闵安不敢應聲,抓抓額角,長嘆一口氣低下了頭。非衣看他一臉的黯然,随後又說道:“你對畢斯倒是忠心,為他鞍前馬後操勞,收拾一團爛攤子。看你可憐,今晚的醜事我就此揭過去。你回去跟畢斯說,以後別撞在我手裏,叫他謹慎點過太平日子。”
闵安連忙點頭,非衣又問:“你向誰打聽了我的來歷?”
“什麽來歷?”
非衣冷冷道:“你如果認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食客,還會這樣處心積慮來讨好我?”
闵安暗地咬了咬唇,沒有應聲。
“我要名字。”
闵安在非衣的雙目注視之下很難得撒謊:“蕭寶兒。”
“她說了什麽?”
闵安垂頭喪氣,如同快要溺亡的人一般,在非衣的冷眼下垂死掙紮了一把:“求你別去找她的麻煩,她也是無心說出來的,就随口說了兩句。”
“哪兩句?”
“你是楚南王家的人,身份好像有些尴尬,不喜歡外人提起。”
非衣突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闵安:“你給我記着這筆賬。”他轉身疾步走出院門,闵安慌張不過,連忙跟了上去。
非衣越走越快,朦胧月色被他抛到身後,他的肩膀似乎有些僵硬,背影看起來更是凜然不可侵犯。闵安曾用心思猜想了一下非衣的來歷,但決計沒有想到今晚被自己輕輕一提,竟然戳到了非衣的痛處,連先前好不容易用飯食收買到的好感也敗光了。不過闵安轉念一想,突然察覺到了一些異樣,因為同是楚南王之子,世子李培南出巡一次沿途都有官員接送,而非衣無論去哪裏都是無聲無息的,聯想到非衣曾說過“娘親過世,父親不愛,能有什麽來頭”,就在今晚,闵安猛然醒悟了過來。
原來非衣是個不受寵的二公子。
看到非衣徑直朝內宅走去,闵安躊躇一下,跑到非衣跟前說:“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好麽?”
非衣黑黑的眼睛壓得闵安擡不起頭:“以後我沒說的事情,就不準問,聽懂了麽?”
闵安乖乖點頭,聽到非衣冷冷道了聲“讓開”,又忙不疊地讓道一旁,眼睜睜看着非衣走向了內宅大門。老門仆向非衣行了個禮,非衣喚道:“叫畢斯出來。”
畢斯出門後,非衣站在原地指着遠處的闵安說:“派他去守茅十三以作懲罰。”畢斯以為是失禮一事得到妥善解決,哪管闵安擺頭求饒的樣子,一口應承了下來。
當晚,闵安紮緊衣褲萬般不情願地走進重犯監號房,睡在了茅十三的匣床頂的號天板上。茅十三手腳不能動,照樣用嘴罵了半宿,後來罵得累了,他才歇息下來。闵安忍受着蚊蟲叮咬、夜鼠蹿動、毒罵穿腦的苦楚,不吭聲不做氣地閉目養神,期間他還得揮手趕跑氣窗外碰跳個不停的玉米,喚它自己去屋裏睡覺。
快到寅時,闵安才睡着。囫囵睡了半宿覺,號房外的木門敲得震天響:“小相公快起來,小六死了!”
☆、跳大神
小六原名朱留投,是從散花縣征調過來的衙役,一來黃石郡就入了經制編冊,畢斯知道他後頭有貴人襯着,平常也不大為難他。否則以他這樣年紀輕輕的,拳腳功夫又不厲害的人,是不大容易擠進編制的。現在小六死于非命,這些題外話畢斯就更不會提了。
闵安在明堂裏仔細查驗了小六的屍體,對外傷及舊傷都做了詳細筆錄。小六口眼大開,手散舌落,舌不抵齒,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勒痕,足底鞋跟有掙紮磨損的傷痕,這些屍表體征都符合被人勒死的狀況。闵安再三查驗,覺得無誤了,才去了滿身味道走出來向畢斯禀告:“大人,小六确實是被人從背後勒死,兇手高出小六一頭,手臂力道強大,可單手拖曳過小六的身體。”
畢斯嘆口氣:“真不該派小六去守柳二的監號,誰又能想到柳二的臂力有那麽大……”
闵安暗道,當時勸你枷住柳二,你又不聽,白白害得小六送命。他在心底埋怨,眉尖忍不住蹙了起來,沒想到畢斯看了他一眼,反倒怪責他道:“早該聽本官的話,放走那個禍害,現在好了,他打破監牢逃了出去,再流竄到外地犯案,本官可逃脫不了幹系。”
闵安沒有資格犟嘴,只能沉默應承下畢斯的怪罪,心底仍在痛惜小六的慘淡離世。畢斯要闵安查出柳二勒死小六的細節,闵安請老班頭抱來玉米,還沒開口說什麽,玉米一見到他,就蹿上他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畢斯皺眉道:“怎麽了?”
闵安摸出一片谷芽糖塞進玉米嘴裏,輕輕拍着它的背,說道:“玉米昨晚見我睡在監號裏,也跟了過來。它喜歡偷看小六洗……發現小六就在外院號房裏,樂不過,蕩在氣窗上叫他。它大概剛好看見柳二殺害小六的經過,受了驚吓,所以賴在我身上不敢下來。”
闵安摸摸玉米戴了瓜皮帽的頭,對它說:“給大人演示下,昨晚你看見了什麽,嗯?”又賞給它一片糖。
玉米吱吱叫着,有些不依從。闵安板起臉,沖它龇了龇牙,它馬上跳到桌上,抓起一管毛筆,朝它自己頭上比劃了下,又舉起來獻給闵安。闵安看看一旁候着的花翠,說道:“翠花給大人解釋下,玉米說的我還有些不懂。”
花翠細細看着玉米的動作,釋疑道:“應該是柳二拿出一柄女人金釵,作假說要獻給小六,騙得小六走近。小六昨晚吃了太多油膩的餅子,出去上了幾次茅廁,手腳發軟沒得到力,就被柳二活活勒死了。”她用衫角抹了抹眼角,低聲道:“剩下的,大人就自己猜猜吧,猴子只說了這麽多。”
玉米跳下桌,替花翠拭淚,花翠将它抱走。
闵安說道:“柳二拿小六的鑰匙開了門,順道還卷走了小六的公服和腰牌,大人發捕狀出去時,可要說明外面流竄着一名假公差,提醒鄉民結戶嚴防。”
畢斯擺擺手,吩咐底下人拿號牌領武器張貼捕狀,招募民壯看護進出黃石郡的道路。一連兩天的搜捕都沒有任何音訊,闵安由此推斷,柳二只怕已經逃出了黃石郡。
花翠拉着闵安替小六守墳,将小六先前交給她的包袱翻出來給闵安看,說道:“他包袱裏有些銀子,足夠我給他辦個好棺材。還有一本手劄,寫着‘散花縣雲橋路朱家寨’的民俗,你給看看,他是不是那個地方的人。”
闵安接過手劄一看,字跡方正,像是出自讀書人之手,筆墨已經風幹得有些年頭了。他回道:“大概是小六家裏人寫的,小六本人是不識字的。”
花翠又燒了一串紙錢,對着墳頭嘆口氣說:“不管這寫字的人是你哥還是你爹,總歸有個親人在家裏候着你。我呢?孤身一個……唉,不說那些了,今晚我就代他們守你一宿。”她與闵安擠在簡陋冢廬裏,肩挨着肩說了一些話,再一起抖抖索索打着瞌睡。
闵安臨睡前,将頭擱在花翠肩上,去看天上模模糊糊的星星。他想起父親說過的生死無常大道長生的話,心底無端有些傷感。小六雖然平時與他有口角争鬥,終究是他的同伴,現在突然去了,讓他一時難以接受。“好端端的人就這樣沒了,老天要整治誰,也不會提前說一聲。翠花,我以後要是走了,你也給我守夜。”
花翠清醒過來,打着闵安的嘴:“呸呸呸,那些不吉利話已經落土裏去了,老天爺聽見算不得數的。大半夜你發什麽癫呢,這麽多年過去了,還看不破世上的一套套嗎?老爹說了,每個人命裏注定有的,怎麽躲都躲不過,小六大概就是這樣的。你看十幾年前,你們闵家該風光吧,高門深戶,車馬絡繹的,誰又料到前代皇帝下道聖旨就把你們全家給辦了呢?你爹死了,還落得一個不清不楚的罪名——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我說的是實話,只是不中聽。所以我勸你,不用拼死抗争了,好好活着及時行樂,就算哪一天腳一蹬眼一閉,到了陰間也是個逍遙鬼。”
闵安撇嘴:“我不想光顧着自己逍遙,讓家裏人躺在墳裏哭冤。如果老天給我機會,我還是要抗争一番的,至少給闵家翻翻案。”
花翠安靜想了一會,才應道:“這樣說着也有道理吶,算了,我還是那句話吧——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闵安露齒一笑。花翠繼續陪他說說話,化解他心底那抹若有若無的愁怨。
天明後,闵安收拾行裝,帶上畢斯呈給上司王懷禮禀告案情的文書,動身趕往清泉縣,一半為公事,一半為迎接吳仁回來。他如往常一樣,穿着白布袍和綠紗衫罩,一身書吏打扮,往來走動兩步,牽出翩翩文士風采。外出公幹總不能随意,多少要顧及到黃石郡衙的門面。只是後面能不能保持衣衫幹淨,維持好這種門面,闵安就沒法保證了。花翠不能跟着他去,為防萬一,給他準備好了一個包袱,衫帽鞋襪都在裏面。
闵安背着包袱騎着馬晃晃蕩蕩朝前走,不多時,身後行來一輛青布幔地盤厚實的松木馬車。車夫穩穩駕着馬,非衣斜躺在軟座裏,撥動吊架上的一粒鎏金香球,流溢出一股淡雅的熏香來。
闵安暗道非衣用的東西就是精巧,小小一座黃石郡,也能讓他置辦完所需的一切。馬車車轅上立着一道銅鈴琉璃塔燈,闵安仔細看了看,突然認出了這是蕭莊專屬的徽志。有了蕭寶兒的老爹的雄厚的財力基礎,闵安更加相信非衣在黃石郡沒有辦不成的事。
可是眼下看來,非衣似乎要離開黃石郡了。
闵安打馬追到車窗口位置,問道:“你去哪裏?”後面一句忍着沒說,不是要拜老爹為師麽?
非衣放下窗幔說道:“世子在清泉縣,我去會會他。”
闵安見非衣願意答話,又趕着問:“還回來嗎?”
非衣淡淡道:“舍不得我?”
闵安臉紅:“我還欠你一個承諾,沒有兌現過。”
“見到吳仁就可兌現了。”
非衣留下這麽一句,坐着馬車遠去。闵安晃悠着在後繼續走,也不指望非衣能捎他一程。到了傍晚,他總算趕到了清泉縣。先去縣衙交付公文後,他向門役打聽了一下市集巫醫百工的消息,徑直去了街口。
薄薄暮色飄蕩在街市上,一群人圍在前頭不散開。闵安擠進去一看,正是師父吳仁在跳大神。他連忙把頭一低,彎着腰朝人群後面鑽。
吳仁甩開拂塵,卷上闵安的罩衫,嘴裏念道:“小徒不要跑,為師等你多時了。”
這樣的開場白闵安何曾聽不懂,那是師父的暗語,要他充作二神,跳一段請神舞。闵安配合過多次,無奈走上場。
吳仁穿着長長的深衣,腰間系着九串鈴铛,手持長單鼓,每擊打一下,鈴铛必然響和一聲,震得冠帽上的翡翠羽毛也跟着一起顫抖。他圍着一位坐在地毯上的大叔跳個不停,口中還念念有詞,大概是表現出來他請動了神靈,喚神靈附身在大叔身上,治好大叔的腿軟毛病。
此時,闵安系上長腰帶,分出兩頭拖在地上,又戴上粗布制作的高帽,充作二神站在病人的毯子後。他用手搭在大叔肩上,見師父轉過來唱着,輕車熟路地應上一聲。
吳仁拖長聲音說:“看我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執起武王鞭,號令一聲天下太平,各路神仙快快顯靈。”
病人屈膝坐着沒有反應,他本來也不懂什麽請神仙的把戲。
吳仁看了看闵安,闵安清了下嗓子,開口唱道:“蟒常附身腳底涼哎,骨節痛得淚汪汪;胡黃附身睏得香哎,時笑時哭喊爹娘;悲王附身怨沖天哎,耳穴冒風氣不全;武仙附身筋骨壯哎,棒打八方逞豪強。”闵安拍了拍病人肩膀,問道:“敢問客人是哪一路神仙?”
病人茫然,不知道怎樣回答。
吳仁趕緊喝道:“東兩仙,西兩仙,滿場站得亮燦燦。我看客官面色黃,不如請出金蒼神來趕魔障。”說着,吳仁朝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一指,從他袖中飛出浸了磷粉的黃紙,黃紙燃燒起來,悠悠揚揚落地。民衆目光被火光吸引,吳仁趁機圍着病人打轉,手舞足蹈,頭晃眼翻,似乎真的得到神靈的指示一般,口中不斷念叨:“眼角垂,嗜瞌睡,腿根軟,步難行。大仙指點得是,小人省得。”
圍觀民衆漸漸起了騷亂。吳仁回頭瞟了闵安一眼,大聲喝道:“送金蒼上神!”
闵安揚手擺動鈴铛圈,發出一陣叮叮當當脆響,吸引了圍觀民衆的注意力。他穿白袍戴高帽,容貌生得俊秀,擰着身段旋轉起來,衣襟像白蓮一般散開,比吳仁剛才手足亂抖的請神舞顯得文雅了許多。
吳仁緩口氣,擦去汗,對病人說他已經得到金蒼神的全部指點,按照神的旨意配合了一大包草藥,将草藥遞給毯子上的病人,賣了一個好價錢。
闵安跳完舞,擡起衣袖擦汗,看到已經散得疏落的人群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怔了一下。非衣绾發束冠,穿着玄色錦袍,披着時興銀貂毛領,靜靜站在那裏,如同一尊冰芝玉塑,華美得奪人眼目。闵安猜想非衣怕是來看師父的,回頭又朝師父那裏望了一下,結果發現非衣的目光并沒有挪動,只是放在他的面容上。
難道是找他的麽?闵安狐疑地迎上去問道:“怎麽了?”
非衣在嘴角挑起一絲笑:“繼上次石灰戰之後,你又讓我開眼界了。”
☆、夜談促心
十三章請神容易送神難
闵安擦擦汗:“見笑見笑了,臨場獻醜而已,算不上什麽。”
兩名錦袍侍衛從遠處跑來,躬身向非衣施禮,語聲恭敬地請他繼續前行。非衣轉身走向街口,撂下一句:“世子向來不喜歡巫醫術士江湖郎中這些旁門左道,你和吳仁早點退。”
闵安順着非衣的身影看過去,這才發現街口向南之處,屹立着一座別致門樓。八名守衛一字排開,着華服握官刀牢牢把守着門戶。樓柱上懸着兩串大紅燈籠,籠口灑了紫金粉,映出一片絢麗的光彩。闵安透過楠木大門朝裏面望去,只看得見八列雪白的玉蘭燈挑在伏龍滴水架上,将庭院四壁照得亮堂。他的目光再朝裏面探,已經看不見什麽光景了,因為內庭被一道麒麟獻瑞的大理石影壁遮擋住了,只從橙色雲霞中挑露出四角飛檐,立着翅尖上的數對金龍,在暮色中閃閃發光。
闵安暗暗咋舌,人潮散去之後,他才注意到這棟行館的派頭。看它排場大聲威足,顯然是清泉縣衙專程進獻給皇親國戚落腳的地方。闵安忽然又想起他和師父就站在行館之前賣弄把戲,引來一大群民衆叫好,這底下的動靜恐怕已經侵擾到了栖息在樓裏的貴人。如果是一向打壓巫醫術士旁門左道之流的李培南居留在此地的話,那他和師父的出路更加悲慘。
闵安套好驢車,回頭去找師父。有衣飾精巧家仆模樣的人将吳仁請到一邊低語幾句,吳仁面露為難之色,似是考慮了一番,才對着闵安說道:“你先去驿館等我,我出趟場,馬老爺家裏的。”
闵安追問:“哪個馬老爺?你不是不看官家人嗎?”
吳仁擺手走了:“馬滅愚老爺聲名在外,得罪不得,我先去瞧瞧再說。”
闵安拉着驢車去了官道旁的驿館借宿。喂過驢子後,他鑽進低矮土坯房,被米粒大的蚊子咬得滿頭包。他到處拍打蚊子,捆了一束艾草熏蚊子祛除房裏異味,看到非衣披着月光銀輝從院門口走了進來。
闵安撣了撣袖口的草末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非衣問:“吳仁不回了麽?”
闵安回道:“師父跳了幾場大神舞闖出了些名聲,被富貴人家請去看病了,什麽時候回還真沒個準信兒。”
非衣再不搭話,坐在石凳上等待。他向來圖清淨,來闵安這裏可以算得上是進入到人家的地盤裏,只安靜坐着不與主人家寒暄,他也不以為意。闵安等着艾草氣味散盡,卻忍受不了滿院的冷清,有一搭沒一搭地找非衣說話。
當然,非衣照樣是聽得多說得少,即使開口,也是簡短的幾個字。闵安挑着師父的規矩說了說,告訴非衣,師父是二十年前宮中的禦醫首座,因事被牽連,後被貶出了宮,這才在江湖裏游蕩。吃官司那會兒,師父散了家庭背了罵名,就此發誓哪怕是坑蒙拐騙去做術士,也不願意為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吏治病了。
非衣聽到這裏忙問:“官吏家屬何其無辜,吳仁為什麽也不治?”
闵安苦笑:“師父落難時,師娘卷起細軟跟着一名武官私奔了,變成了官家家眷,所以我想這大概就是師父立下規矩,不治官員及家屬的原因。”
非衣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闵安好心轉告了這些故例,無非是不希望他碰到吳仁的硬釘子,讓他先有個準備。而現在似乎除了留在吳仁身邊學針法,再也沒有其他的途徑了。
闵安看非衣思索的樣子,笑道:“那個你提過的,能為她做一切事的姑娘,可真有福氣,讓你大半夜地還候在這裏等師父回,為她求得醫治法子。”
露水漸漸地重了,大顆地砸在草葉上。非衣一動不動地坐着,像是月下的一尊雕像。闵安伸頸聞了聞他的衣香,問道:“咦,蚊子好像不咬你呀。”
非衣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緞布香囊,拈在指上擺動了下。“小雪調配的熏香能祛除蚊蟲鼠蟻,我走到哪裏,都是百毒不侵。”
闵安接過香囊,放在鼻子邊深嗅一口。一股沉水、白檀的香氣迎面而來,還沒散盡,又傳來夜香樹、靈香草的氣味,好似分成兩重看不見的雲霧,随風一吹,各自飄蕩出最細膩最纏綿的氤氲。
除了生平所學的花草知識,闵安并不大懂得熏香與調香。但他聞過了這個精致的香囊後,也不得不嘆服還未曾見過面的小雪擁有一雙巧手。非衣拉住香囊絲縧,将香囊勾回到自己手指上,淡淡說道:“小雪的東西不能随便轉贈出去,你要什麽,我下次單獨再送。”
闵安深覺可惜,扁嘴說道:“忒小氣。”他走回屋裏,将包袱拆開釘在窗口四角,做成了一個防蚊蟲的布簾子。滿屋的草木灰味彌漫,他取出常用的熏香片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合衣在土炕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闵安洗漱完畢走出門來,發現非衣竟然在院子裏坐了一夜,他的衣袍上接了一些露珠,連墨色眉峰上都挂着水霧。闵安嘀咕道:“這個傻子不冷麽。”走到非衣跟前說:“走吧,我帶你去會會師父。”
端坐不動的非衣站起身,震碎衣襟上的露水,回道:“不用了,找到吳仁後帶來行館見我。”交代完這一句,他就走出院門,登上等候在外的馬車離去。
☆、請神容易送神難
闵安站在驿館門口看着馬車遠去,心裏想,非衣的耐心怕是用光了,等會見到師父,還得從中多斡旋幾句……讓師父去見非衣,這事又有幾成把握……師父一向不服管束……
闵安一路低頭想着心事,一路走到了清泉縣衙前。他去書房拿回傳的公文,因是同行,他又笑得和氣,一名司吏就揪着他的袖子,将他帶到書架後,細細說了兩件事:吳仁昨晚去馬滅愚家裏跳大神,馬滅愚突然一命嗚呼,天不亮馬家人就來投遞狀紙,遞了些銀兩給知縣王懷禮,要求從嚴審判吳仁犯下的這樁詭秘殺人案。王懷禮沒有升堂,直接将吳仁投入大牢中,指定以後的日子再審理案子,目前去了行館向世子請安。
闵安聽完,額頭不禁冒汗。王知縣一向不喜歡黃石郡的人,上至長官畢斯下至販夫走卒,從來沒有人在清泉縣能舒舒适适走完半裏地,現在師父也落在王知縣手裏,其後果是不言而喻的。闵安從腰包裏翻出最大的一塊碎銀,塞到那名司吏李非格手裏,向他打聽清了師父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
馬滅愚辭官回鄉裏養病,病情不見好轉。家裏人昨晚聽說市集上的吳半仙能做法請神配藥方,連忙請吳仁去了府邸治病。吳仁看馬滅愚是回鄉養老的舊官員出身,堅持說不會看病,只能做一場法事祛除穢氣。做法事的時候,吳仁照舊圍着馬滅愚的床鋪轉動,跳了一輪請神舞,沒想到跳完後不久,馬滅愚還沒喝完吳仁配置的草藥,就一命歸天了。
闵安知道師父配置的草藥是個百當方子,不管遇到誰師父都會這樣開出去,草藥大多是茯苓、白術、黨參等物,可以幫助病人健脾生血、益氣生肌,即使不濟,也不會突然要了病人的性命。
闵安推想,既然草藥沒有問題,師父厭惡官員,不曾近過馬滅愚的身子,更不會在床外跳段大神舞就能跳死人,那麽馬滅愚的死,肯定是有見不得光的隐情。他匆匆辭別司吏,步向縣衙大門。
馬家家仆正巧堵在門外吵嚷,要求吳仁一命抵一命。闵安本想側身閃過西邊那扇門,順便溜出去,一個打扮得極為富麗的年輕女子突然從家仆身後沖出來,喝道:“那個小相公就是吳仁的徒弟,也不是好人,給我狠狠打!”
衆家仆手持棍棒沖了上來,闵安不想在縣衙前生事,腳底抹油,一溜煙跑得飛快。他的拿手好戲就是鑽巷子,鑽了大半天,繞來繞去的,終于将一衆人抛得不見影子。
可是馬家人也有後着。那名年輕女子撥出一半人等在了行館那條街外,專程候着王知縣回來。闵安扶着帽子從巷子口走出來時,不可避免又要遇上他們。
闵安當街躲避着棍棒,冷臉喝道:“再蠻不講理,我就要還手了!”衆家仆與他纏鬥了兩次,見棍棒幾乎沒有挨過他的身子,知道他的手腳功夫是強過他們的。正在猶豫時,那女子接過一道木棒,從後面悄無聲息地朝闵安頭上打去。
闵安連忙躲避,仍然被她敲到了背,不由得踉跄一下撲向前。背上奇痛,讓他突然醒悟到,眼前這女子是有功夫的。他喝問女子名姓,女子冷笑道:“呸,連姑奶奶柳玲珑也不認得,還敢讓吳仁老狗進了我家老爺的屋子,奪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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