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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變得輕麗幹淨多了,整個人也似從清泉裏撈出來一樣,透出一股水靈氣。
李培南不叫闵安起身,問他:“吳仁的案子你想怎麽審?”
闵安忙答:“王大人需公開審理此案,原告、被告、證人、狀詞、勘查單子都要到場,左右吏史記錄,不能有一絲差誤。馬家勢大,我怕王大人還彈壓不了,想鬥膽請出世子前去鎮場。”
“依了你。”
闵安又咚地磕了個頭:“謝世子。”
李培南拿起狀詞一旁的戶籍手冊查看,沒再說話。他不說話,闵安就不敢動彈,仍然保持着跪地謙恭的模樣。書房裏帷簾上各吊着一粒鉸金香囊球,遇着一絲晚風了,緩緩打着轉兒。從它的四個分簇的青雀滴嘴裏冒出一股熟悉的草葉香氣,落在李培南的椅背上,房裏那麽靜,闵安捕捉到這股香味時,可是切切實實的。
但他不敢擡頭。順着他的眼簾朝前看,只能看見一點點李培南的長袍衣擺,繡着一截峻冷的竹子,氣韻像極了它的主人。
李培南看完馬滅愚家戶籍冊子,端坐一刻,看着跪地的闵安。他越是不開口,居高臨下打量闵安,周遭的空氣就越是冷凝起來,壓得闵安脊背漸漸變彎。闵安把手團在袖子裏,蹭去了掌心的冷汗。
許久,李培南才開口說道:“王懷禮本是不願意審查馬滅愚的案子,傍晚去而複返,專程來為你說話,可見我離開之後,你想出辦法對付好了王懷禮。既然你挑出了事端,那就給我好好表現,重新審查你師父的案子。你師父若是有冤情,我替他平反;你師父真的犯了事,你也提頭來見。”
闵安伏地一拜:“謝世子,一定不讓世子失望。”
“退吧。”
闵安躬身後退,退到門口,才轉身過去下樓。他摸摸後背,已經汗濕了一片。
第二天起,李培南果然帶着侍衛隊進駐到了清泉縣衙裏。為避嫌,仵作身份的吳仁不能出場驗屍,闵安提出了複查屍體的申狀,清泉縣仵作應差。馬家人極力反對驗屍,昨天在街上呼喝家仆追打闵安的柳玲珑也在,她是給卧床不起的馬滅愚沖喜才嫁給了馬滅愚做小妾,身上穿得素淨,樣式卻是京城時興的。闵安看她外罩煙羅衫,內穿繡着茶花紋樣的底白緞衣,心想這也是一個講究的主兒,大把的銀子都花在了衣衫上。
柳玲珑鬧得最厲害,堵在馬家主宅門口,在梁上懸了根白绫,沖着王懷禮喊敢踏過門檻就死給他看。王懷禮喝令随行衙役搶進門抓住柳玲珑,柳玲珑當真把脖子放進白绫裏兩眼一閉。
闵安站在縣衙出動的一群人後面,仔細觀察着馬家人的動靜。院子裏吵吵嚷嚷,鬧得不可開交,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車馬喧嘩聲,一隊錦衣侍衛快步跑上臺階,占據了大門,候着禮服加身的李培南走了進來。
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下來。這下連伸手去扶柳玲珑雙腿,想把她解下來的馬家家仆都要跪地行禮,顧不上還踮着腳扒拉在凳面上的柳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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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南穿着深紫長袍站在主宅門前街磚上,冷冷說道:“去燒一爐炭火來。”
通曉主人心意的厲群喚人搬來一個大銅爐,在裏面堆好了木柴,并點上了火。
李培南看着柳玲珑說:“等你死了,這爐子就可以燒制你的屍骨灰,撒作花肥。”他掀開衣擺坐在厲群搬來的椅子裏,并飲上了一杯茶。
厲群喝道:“柳夫人還等什麽?王大人還要趕着斷處馬老爺的案子吶!”
杵在凳上的柳玲珑将嘴唇咬出了血,默默退到一旁,躲在了馬家人身後。
王懷禮連忙呼喝縣衙一班人進門,轉身再向李培南請禮。李培南擺手:“帶闵安進去。”闵安走到李培南座前行了一禮,也跟着進了門。他作為責令人留在了主舍院落裏。清泉縣仵作帶着工具箱進屋舍檢驗馬滅愚的屍體,有一會兒才退出來向王懷禮通報死屍外表無異傷,王懷禮問死因,李培南這時負手走進了院子大門。仵作看到李培南也進來了,躊躇一下才敢說道:“禀世子及大人,小人還是認為馬老爺屬于自身傷亡,非他因致死。”
這種論斷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吳仁大神舞行為不當才導致馬家老爺莫名死亡的傳聞上去,闵安一聽,急得額頭冒出了一點汗。
李培南看了闵安一眼,突然問:“你想說些什麽?”
闵安走出來朝衆人施了個禮:“馬老爺的卧室主屋被關得密不透風,光線又昏暗,我怕驗傷會有錯漏。”
仵作哼了一聲,見李培南在場又不好發作。
李培南幹脆又坐進了厲群安置好的椅子裏,拈起茶碗蓋刮了刮杯沿,說道:“那你去勘驗吧。”
由李培南鎮場的效果确是不一般,仵作與王懷禮退讓到一旁,一衆衙役馬上就布置好了驗屍場地。院子中央圍了一道紗帳,竹竿頭綁着兩把黃油紙傘遮光,馬滅愚的屍身被擡出來,擱置在了草席上。
闵安焚香向屍身拜了三拜,說道:“晚輩想驗出馬老爺真正死因,以祭馬老爺在天之靈,如有冒犯,請多多恕罪。”
闵安先幹檢一遍屍身,屍身外表呈黃褐色,肉少幹枯,與正常死亡狀況一樣。他将馬滅愚扶起,仔細看了腦後,又扒開馬滅愚頭發看頂心,不見細小傷口形成的外傷。他再檢查了眼睛、口舌、鼻孔等全身上下門戶處,也不見異傷。他備好擁罨的遮屍布,請厲群将院外那爐炭火移到了草席前。
漏壺點滴落下沙子,候在帳外的清泉仵作不耐煩地啧了啧嘴,加重了鼻息。闵安隔着帳子向李培南和王懷禮行禮,請求傳喚馬家人,申述馬滅愚暴死前後發生的事情。
王懷禮下令馬家長子答話。長子說道:“爹和往常一樣躺着養病,我去市集請了吳仁給爹做法,吳仁在爹的床邊跳來跳去的,我們所有人站在槅門外面,就吳仁一個挨着爹的床。他跳完了,給我們一包藥,要我們煎成湯水給爹服下。一個時辰後,娘和玲珑扶爹起身,娘給爹喂藥,一碗藥還沒喂完,爹就斷了氣……”
長子用袖口擦眼淚。闵安問:“再也沒人接近過馬老爺?”
長子搖頭說沒有。
院子裏很靜。闵安站着想到,馬老爺的藥沒毒,屍表體征也無中毒狀況,為什麽會猝死。他伸手擡了擡馬滅愚的下巴,發現牙關極緊,剛才掰開馬滅愚嘴巴檢查口舌時,他還費了一點力氣才把嘴巴打開,可見肌肉已經僵硬到了什麽程度。如果常人突然遭受到變故,一定會張大嘴巴呼吸,馬老爺雖然體弱到說不出話,本能的反應還是有的。
闵安再問:“馬老爺臨去那一會兒,嘴巴是張開的吧?”
長子回頭看他的母親馬老夫人,馬老夫人沖他點點頭,以示闵安說的不假。
闵安又問:“是誰給馬老爺整的臉容?”
馬老夫人答道:“玲珑。”
闵安轉頭去找柳玲珑的身影,柳玲珑就站在家仆那邊,微微擡着下巴,透過帳子與闵安對視,樣子倒是倨傲。
闵安心裏一動,越發覺得柳玲珑不簡單。她有好身手,又姓柳,不服旁人管束,說不定還是殺了小六外逃的那個柳二的姐姐。其弟如此狠毒,做姐姐的想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闵安只是這樣猜想,還需要證據來證明。他細心問了問馬老夫人與柳玲珑喂藥的細節,不知不覺走向了馬滅愚養病的屋舍。
王懷禮見闵安像是失了魂一樣,一句話不說就朝裏走,出聲喝止:“小相公要做什麽?”
一直坐着不說話的李培南卻揚了揚手,王懷禮随即退到一旁。
闵安坐在床帏槅門前的小馬紮上,用手托着下巴,在腦海裏回想馬滅愚病發時的那一刻場景:馬老夫人坐在床前喂藥,柳玲珑在床頭扶着馬滅愚的上半身,并給他擦拭嘴角……只有她們兩個人能接觸到馬滅愚的身體……李培南從窗口看進去,只看得見闵安一截直挺的淡藍袍子,貼在他的後背上,在秋陽光輝裏勾出了一道瘦削的背影輪廓。
“想到了什麽?”李培南出聲問。
闵安不答話快步走出,揭開酒醋潑蘸的掩屍棉布,将馬滅愚屍身翻轉了過來。經過高溫擁罨的屍體體表已經起了一些變化,如果有暗藏的傷痕,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的。
闵安再細致查驗了一遍屍體,終于在頸內與頸外交叉的血脈處發現了一個細小的一點,呈黑色,掩在幹黃皮膚下幾乎看不見。他心裏有底了,請人撤去白帳,洗手再焚香一次拜了拜馬滅愚的屍體,向李培南禀告:“馬老爺已經告訴我兇手是誰。”
李培南站起身,擺了下手,厲群立刻帶侍衛包圍住了整個院子。
闵安手指柳玲珑:“她。”
☆、針落案出,房價金貴
柳玲珑尖笑不已,抵死不從闵安的推論。闵安已用吸鐵石吸附過傷口,見無異物落出,不得已剖開馬滅愚的脖子,從血管裏取出一根锃亮的鋼針。
随後的審理并不困難,因為李培南又擺出了銅爐,對柳玲珑說:“若不服氣,盡管燒香投進爐裏,看馬老爺收不收你的祭禮。”
柳玲珑不知是計,當真燒了三炷高香,冒着炙得發紅的炭火,将香柱穩穩插進銅爐裏。李培南看了一眼,對王懷禮說道:“這麽穩的手,想必演練了多次,也只有她能刺進鋼針不抖落一點,抓她一定沒錯。”
王懷禮随即帶人一哄而上,将柳玲珑拖回衙門裏審查。
到了下午,縣衙就向李培南送來一份血跡斑斑的案子結詞,詳細說明柳玲珑的行兇經過。柳玲珑的兇犯弟弟柳二來投奔她,藏在馬滅愚槅床後的櫃子裏,只有這個房間少人走動和過問。柳玲珑擔心馬滅愚會指出柳二藏身處,又因吳仁出自黃石郡衙,正是柳二的對頭班子裏的人,于是她就想出一條毒計。
柳玲珑暗示街市上的吳半仙能醫好人,馬家長子果然去請來了。待吳仁跳完大神給了草藥後,馬老夫人照例是要喂下湯藥去的,柳玲珑借着用手帕替馬滅愚擦嘴的機會,将鋼針不着痕跡地刺進他血脈裏,了結了他的性命。随後她怕事情敗露,将馬滅愚猛然張開的嘴巴合攏,連夜打發弟弟去馬家祠堂避一宿,等風聲過了再回來。再朝後去,她還指望着把弟弟改頭換面,接進馬家做長工。
闵安從李非格嘴裏輾轉打聽到了一切,問了柳玲珑的來歷,又摸出為數不多的碎銀要塞給李非格,這一次李非格死活不接銀子了,還幫忙提點出了吳仁,将師徒兩人好好送出門去。
別看吳仁脾氣倨傲,對待老書吏先生時,他還是極客氣的。他向李非格作完揖道完別後,回頭看見闵安穿了一身好衣料,沉臉喝道:“死小子敢亂花錢買花衣服?活膩了麽?”
闵安連忙賠起笑臉說了說昨晚面見李培南的過程。吳仁聽也不聽,揪住闵安耳朵說:“管你哪裏來的,給老子脫下來當掉,整天穿着花衫子到處跑,又想惹得男的女的朝你身上湊?”
闵安痛得跳腳,被吳仁一路揪着去了當鋪,含淚脫下外袍,抵擋出了二兩銀子。吳仁劈手奪過銀子,又将闵安的腰包搜光,一路哼着小曲回到驿館。他坐在桌前扒拉着算盤,一點也看不出是經受過一場牢獄之災的人。
闵安嘀咕:“鑽到錢眼裏去了。”
吳仁擡頭問:“你藥吃完了吧?”
闵安點頭。
吳仁嘆:“藥不能停啊——可惜銀子又湊不夠。”
闵安眼前一亮,連忙說了說非衣要拜師的事,從長遠利益及眼前富貴兩方面游說師父。可他師父不聽,一手搓着泥腳丫子,一手扒着算盤珠子說:“別跟李家扯上關系,他們家的人還富貴,那也是卸磨殺驢的角色。”
闵安一直感激李培南給他的幫助,不滿說道:“師父怎能這樣說!那世子為人雖然冷僻了些,心腸倒是好的。”
吳仁冷笑,丢了一只布鞋過來,砸中了闵安的腦門。闵安坐着生悶氣,吳仁擡起兩根手指問:“這是幾?”
闵安不答,吳仁丢過一個小瓷盅,砸痛了闵安的額頭。闵安嚷道:“二!”
吳仁再伸三根指頭:“這是幾?”
闵安再也不肯吃虧了,忙答道:“三!”
吳仁捏住圓形茶壺蓋子,刮着腳底的泥,說道:“先皇二十年前威逼鎮南王迎親,我那會兒還在皇宮裏。鎮南王提出要求,讓長子襲爵,先皇才将李培南扶立為長世子。李培南進殿謝恩,不過四歲年紀。先皇問他,京城汴陵和他父親居住的揚州哪個大,他卻回答日頭最大。先皇問原因,李培南就說,無論站在哪裏舉頭都能看到華日當照,在強大光彩下,哪裏留着汴陵或揚州的影子呢?”
闵安正愣着脖子聽得出神,吳仁走過去将泥蓋子遮住闵安的眼睛,問道:“傻徒兒現在能看到什麽?”
“黑乎乎的蓋子。”
“還有呢?”
“一圈兒落日光影。”
“味兒好聞麽?”
“師父!”闵安醒悟過來,氣急敗壞地推開吳仁,摸着糊了泥巴的眼睛,“這麽大年紀了,還作弄我!”
吳仁又走回凳子上刮着另一只腳的泥,笑道:“你現在就是泥巴糊了眼睛,把李培南當做太陽來供着,自然看不見他背後的那些暗影子。”
闵安拍桌子:“師父你把話說透嘛,幹嗎藏着一股怪味兒!”
吳仁咧嘴笑:“他還好也別摸過去,二十年前你爹就栽在他李家人手裏,你掙點氣,跑遠些,還不行,咱們可以不做官。”
闵安沉默不語。
吳仁嘻嘻笑着,用泥巴蓋子放在闵安頭頂上,拍拍他的後腦殼,說道:“藥果然不能停吶——腦子都變這麽傻了——”然後走出門。到了晚上闵安吃過飯洗過澡,不見師父回來,提着一個燈籠出門找他。
酒館子沒人,賭莊裏沒人,夜市上沒人,闵安不知師父去了哪裏。正怔忪站着看街,前面行館裏的八列雪蘭燈齊齊點亮,映得主樓富麗堂皇。一隊侍衛擁簇着箭袖窄衣的李培南下馬,李培南将馬鞭丢向一旁的侍從,向前走幾步,回頭抿嘴呼哨一聲,一道金黑斑紋的豹子淩空撲下,閃電般地沖進門樓裏,再也看不見了。
随後又有一只白鹘剪空低飛,掠進了主樓裏。待出行的捕獵幫手回歸後,李培南才帶着人走進行館,撇下一地燈彩在身後。闵安提着燈籠不知不覺走近,厲群喚人關閉大門,回頭看到他了,就問:“小相公還有什麽事兒嗎?”
闵安清醒過來,暗想道,是啊,案子都結了,他還有什麽借口什麽事兒來這地方呢?心裏雖然想得亮堂,嘴上回的話卻是不一樣了:“我來拜見二公子,與他商讨學針之事。”
厲群也有所耳聞非衣拜師的事情,沒再多問什麽,将闵安請進了門。闵安一走進弄堂,看到昨晚伺候他沐浴清洗的丫鬟忙着搬一個籠子,馬上問道:“見二公子不需要熏香換衣吧?”
厲群只笑了笑,指指後面那棟樓說:“小相公自己去吧,我要上樓聽差了。”
闵安趕急着問:“世子下午出去了嗎?”
厲群磨了磨手掌,神情為之振奮了一把:“王大人請公子去海棠山圍獵,公子捉到一頭猞猁,模樣真是威武,不虛此次出行吶。”他急匆匆走進閣子裏更衣清洗去了。
闵安提着手裏的紙燈籠,踏着一地銀亮的月光,走向了後面的宅院。非衣穿一身窄衣,紮緊了袖口褲腳,正提着一盞紗綢木龛籠子躍上碧玉琉璃瓦檐,将滿籠的花草放在月下晾着。
闵安站在檐下仰頭說:“非衣,師父沒有答應拜師的事兒,你別擔心,我會說服他的。”
非衣坐在屋脊上,一動不動看着月色裏的闵安,半晌才答道:“再不答應,世子就要動手了。”
闵安踮了踮腳:“那你呢?你會不會為難師父?”
非衣冷臉答道:“世子動手之後,自然就是我動刀了。”
闵安縮了縮脖子:“好吧,我回去再去努力一下。”他走開兩步,回頭又看到非衣坐得如同天神一般的身姿,心裏一動,問道:“在那上面可以看見什麽?”
“月亮。”
“還有呢?”
“你。”
“還有呢?”
非衣拈了一顆花果種子砸向屋角說:“你自己順着梯子爬上來看吧。”
闵安找到屋角立着的一架梯子,把它擺放好,麻利地爬上了檐頭。他踩上琉璃瓦,覺得有些腳滑,就小心翼翼地狗爬着過去。坐定後,他拍拍手說:“唉喲,好大好圓的月亮啊,像一只茶壺蓋兒。”
非衣不答話。
闵安東摸西摸瓦縫:“唉,非衣你說,月亮上住着嫦娥仙子,那廣寒宮肯定很大吧,和這行館一樣氣派?”
非衣仍舊無語。闵安推推他:“你倒是說話啊。”
“嗯。”
闵安愣了一下,會意過來,又說道:“那王懷禮蓋這間地上的廣寒宮該要花多少銀子啊!”
“前門樓兩百萬文錢,主樓兩千萬文錢,後宅八百萬文錢,折合起來就有三千兩白銀。”
闵安咂舌:“你怎麽知道?”
非衣答:“行館才是我家前院的規模。”
闵安不說話了,想想又覺不對:“可是那個王知縣,怎會突然生出這多的銀子來?”
非衣抿了抿嘴沒回答,心裏想,這正是世子要拿來下刀的地方。上下行貪的官員太多了,再不整治,楚州必潰敗。
闵安用手捂住眼睛,又一根根放開,從指縫裏看月亮,兀自玩得高興。默然耍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突然想到,如果月亮變成一道彎兒,那嫦娥仙子會不會被擠落下來?”
非衣看看圓盤似的月亮,忍了半晌,才開口說:“你坐遠些,別吵着我了。”
闵安狗爬開一段距離,坐好了,說道:“仙子肯定不會下來的,現今的房價太貴了,她落地也住不起。”
☆、迷魂湯
非衣實在忍受不了闵安自言自語式的唠叨,突然抿嘴呼哨一下。一只黑眼雪亮長羽的白鹘從前樓撲将過來,攪起一股激蕩的風聲。它的身子比老鷹還要大,翅膀一拍,險些将脊角的闵安掀下來。
闵安死死摳着瓦壟,驚叫道:“非衣拉我一把!”
非衣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闵安:“屋頭到牆角不過兩丈高,你可以掉下去。”
闵安終究沒扒住,一下子跌到地上,結結實實摔疼了屁股墩兒。他躲到非衣看不見的屋角那邊去,捧着兩邊屁股在原地跳腳,嘴裏直吸氣。
非衣取下白鹘腳環,展開竹筒裏的字條查看,是李培南寫來的命令:叫他來見我。
非衣走幾步将字條筒彈下去,砸中了闵安的額頭。闵安展紙一閱,嘀咕道:“明明隔着這麽近,還要一只白鷹來傳信,真是稀奇。”
等闵安走回主樓樓道裏,他還遇見了一個更稀奇的東西。一只金錢紋的大貓蹲在鐵籠裏,尖耳豎毛,瞪着黃瑩瑩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模樣似乎很警惕。
是豹子還是貓呢?它的體型剛好介于豹子與貓之間,身上花紋黃白夾雜,讓闵安無端想起了阿花的一身皮毛。他看得入神,盤腿坐在大貓前,摸出一塊谷芽糖片舔了舔,與它對視。大貓吐出一截柔軟的舌頭,卷了卷闵安的臉。闵安沒料到大貓舌底長着倒刺,皮膚刮拉拉地生痛,連忙撇過了頭。大貓繼續舔他,他忙着支手招架,手忙腳亂中打翻了挂銷,将大貓放了出來。
大貓一縱身就消失在門外,快如閃電。
闵安東看看西看看沒人在這裏,擦着牆根朝前面溜,把李培南要見他的事都忘記了。剛出大門,從樓外燈柱後的黑暗地方無聲無息走來一只豹子,瞪着綠幽幽的眼睛,翕張着兩列黃胡子,一步步将闵安抵回了樓道裏。
這只可是真豹子,相貌就長得十分不友善。
闵安看着豹子白森森的犬牙和鮮紅的唇肉,心裏直叫苦,念道怎麽好巧不巧,這會兒都不見人呢?終于被豹子抵到籠子前時,他已經無路可退,不如遂了它的心意,一彎腰鑽進了鐵籠裏,并挂好了銷扣。
闵安抱膝坐成一團,朝低吼的豹子喊:“不服氣來咬我啊?”
豹子用前掌撥着鐵籠,一搭一搭的,發出刺耳聲響。闵安安然地團着身子,背靠牆壁坐着,練嘴皮子功:“我帶了宵夜來的,餓不着,看,好大一片谷芽糖,你咬得着嗎?”
樓上李培南負手站在帷簾後,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底下的動靜。厲群将燈籠攏住,不放出光亮來,悄悄問:“公子以為如何?”
李培南道:“異于常人。”
“還要試他嗎?”
“不用試了。他既不呼救,也不喊叫,就是知道我把這樓裏的人都撤走了,故意來整治他的。”
李培南本想用下午辛苦捕來的猞猁試試闵安,看他怕不怕這種兇物。因為随後的一件王懷禮呈報上來的案子,恰巧就與猞猁有關。可是李培南根本就沒料到,闵安的确不怕猞猁,還把猞猁給放跑了。倒是那只與猞猁外形相似的大豹子,牢牢吃住了闵安,将他唬得動彈不得。
厲群伸頭看看縮在籠裏色厲內荏的闵安,忍不住笑了笑:“這個小相公當真有意思,怎麽安排怎麽來,完全是個随心性子。”
李培南走向二樓寝居,厲群想着公子沒有發話,那就是要關闵安一宿了,畢竟他還是放走了公子花費力氣抓來的猞猁。
厲群滅了所有的燈盞,順着後樓梯離開了,留下樓道裏的一人一豹。
天亮後,非衣練了一套劍法,換好衣裝就走向主樓。一進門,他就看見闵安倒在籠子裏睡成一團,用袖子遮着臉。豹子在籠子外呼呼大睡,攤着鋒利的爪子。
他本想就這樣走過去,突然想到這一人一豹似乎睡反了面。他踢了踢籠子問:“你惹他做什麽?”
闵安與豹子奮戰大半夜,睡得正酣,無奈被踢醒後,就看到華衣美服的非衣負手站在跟前。“誰?”他揉着眼睛問。
非衣不悅地掠了下嘴角:“李培南。”
闵安抱膝坐好:“大概是我把他養的一只肥貓放走了,惹得他沒有咕嚕肉吃吧。”
非衣踩踩豹子的尾,将豹子喚醒,一揚手,指揮它疾沖出樓道,回石屋去了。他回頭又問:“所以他就把你關在籠子裏?”
闵安不願非衣把李培南想得這樣壞,忙說道:“是我自己鑽進去的。”
非衣冷笑一下,拂袖離開。
闵安見豹子不在籠子邊,已經消除了危險,連忙爬出了籠子,整了整衣襟。樓外陸陸續續走進一衆侍衛及丫鬟,衣色紛纭,各做各的事,像是沒看到闵安似的。闵安靠牆站着,心想世子爺不是還要接見我麽,等在這裏終歸不會錯的。
樓上李培南洗漱完畢,用過早點,由着丫鬟服侍,換上了一件玄色窄袖長袍。待她們紮好了紫色金絲蛛紋腰帶,他下令摘除身上的配飾,意示輕裝出行。
李培南抓過熱手巾擦了擦手,對厲群說:“叫他上來。”
厲群下樓請闵安,闵安撫了撫衣角,緊張問道:“就這樣上去嗎?”
厲群笑道:“小相公還想早上泡個澡麽?”
闵安嗫嚅道:“熏熏香也是好的。”
厲群遂了闵安的意,帶他去了暖閣。闵安在閣子裏熏過香,又低聲求着丫鬟姐姐打水來給他梳洗,并偷偷摸來丫鬟姐姐的香湯壺灌了兩口。他張了張嘴,溢出一個香香的飽嗝,自顧自地笑了。
樂呵了一陣,他發現長袍和罩衫都染了香氣,頭發口舌也有香味,就連臉上也熱撲撲的,染紅了一片。
闵安帶着滿頭的眩暈和滿臉的紅暈見到了李培南。李培南回頭一看到他那已經渙散開來的眸子,就皺了皺眉。
李培南的眉眼本來就生得冷峻,使得他的俊容威嚴了兩分。闵安見他皺眉,知道是自己行為失察了,連忙攏着袖子躬身向他行了個禮。
李培南問:“你又做了什麽?腦子這時是清醒的麽?”
闵安紅臉呵呵笑:“我好像要被您迷倒了。”
李培南冷臉圍着闵安轉了一圈,他的眼睛和鼻子是極厲害的,走動間,已經察明闵安的衣衫從裏到外都換了一套,世子府贈與的中衣、外袍及腰囊都不見了蹤影,闵安臉上有猞猁舔出的細小傷痕,身上還有白檀、沉木衣香,鼻端呼出的氣息裏有曼陀羅花的熱勁。
闵安仍在笑着:“知道麽,您其實能颠倒衆生的,不管男人女人,見您準能迷倒。”
李培南冷冷道:“香湯不能亂喝,兌水才能消除麻味兒。你這麽散漫的性子,總得吃次大虧。”
闵安伸手搓着自己的臉,苦惱說道:“您走遠點成麽?我的心跳得厲害,真的快被您迷暈了。”
李培南在闵安兩尺外站定,冷眼看着他。闵安捂住眼睛不敢看李培南,小聲說道:“就您家這香湯香氣的,迷倒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成問題。”說完後他就不省人事,軟倒在李培南腳邊。
李培南收了收腳,背手站着,低頭看着面前的一團。厲群連忙跑出去拿醒神湯,下樓時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待他取來茶壺,發覺闵安已弓身蹭到了桌椅邊,正拉着李培南的衣擺說着胡話:“玲珑的小嘴真香啊……比白檀還香……小手兒也軟……比世子爺軟……還有阿花……阿花長得最好看……不對……是玲珑比世子爺好看……”
李培南本想叫人把闵安丢出去,突然聽到了“玲珑”這個名字,按捺下來脾氣,坐在椅子裏,任由闵安拽着他的衣擺不放手。
闵安閉眼哼着文人士大夫逛青樓所編的小曲兒,斷斷續續的,聽着不是很清楚。“鼻兒隆隆,口兒小,舌兒香軟……奶兒甘甜,腰兒細,腳兒去緊……那些兒,更休要問……”
李培南冷聲對厲群說:“灌醒他!”
厲群大步走過,扶起闵安的上半身,将壺嘴對着他的嘴一陣子灌。闵安察覺到不适,不斷扭動着頭,坐在後面的李培南幹脆地拉起闵安的頭發,将他一把提住,讓厲群灌了半壺醒神湯進去。
闵安完全清醒後,用袖口擦淨了臉,退到一旁低頭站好,不動也不敢吭聲了。
李培南冷臉問:“可以好好說話了?”
闵安躬了躬身,忙應道:“是我錯了,請世子息怒。”
李培南問:“你與柳玲珑私下有交情?”
“啊?”闵安擡頭,不解地看向李培南,覺察到這樣直視人家不妥當,又低着頭。厲群在對面小聲提醒道:“小相公睡着時,不斷念着‘玲珑’這個名字,難道是與她很熟麽?”
闵安費力想了一下,有些底兒了,偷偷瞅着對面的厲群,問:“我還說了什麽……能提示下麽……”
厲群咳嗽了一聲,卻不敢朝下說了,那些浮詞豔曲兒怎能在公子面前再提一次。闵安恨不得再生出一個頭來理清楚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想了半天,還是覺得穩妥地道歉比較明智。“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請世子恕罪。”
“你錯在哪裏?”
“座前失儀。”
李培南看看闵安局促不安的樣子,臉上的冷意消除了一半,相信他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禮的舉止。他想了想問:“除了柳玲珑,你還認得哪個叫做玲珑的女子?”
闵安被點醒了穴位一般,脫口說道:“花街上的柳玲珑!”
☆、吓死個人
天下叫柳玲珑的女子何止千千萬萬,昌平府花街上勸酒做席糾的娘子,當真有一個叫做柳玲珑的。她與闵安有過一兩次恩緣,以嘴香手軟而著稱。
除去這個柳玲珑,馬家小妾柳玲珑也是個厲害人物。
李培南将戶籍冊子丢到闵安腳邊,喚他仔細查看柳玲珑的生平。冊子上只标明了柳玲珑來自下莊,嫁與馬家做妾,随後的批注上卻寫明了李非格探來的消息:柳玲珑嫁入馬家之前,在昌平府彭因新家做了五年繡娘,專司繡飾衣領襟口的花草,其餘壓線、抻彈、裁剪、合針等諸多工序由不同的班子完成,她一人幹着輕松活兒,拿的酬勞卻有上十兩。
說起柳玲珑的主家彭因新,在昌平府盤桓過半年的闵安并不陌生。此人是朝中正三品大臣,出任楚州按察使司,家中可謂富極一時。富裕本不是罪過,但超越了皇宮行制就有越矩之嫌,且彭家一天的奢靡生活動辄耗費千萬貫錢,相當于五十戶小康之家的一年費用總數。錢銀居多,源源不斷使出,那麽他的來路就值得推敲。
闵安揀起戶冊看完,阖上書皮,将它工整擺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沒說話,心思卻像走馬燈一樣轉動,想着世子突然從柳玲珑身上剝出了彭因新的繭絲,大概是想使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将那大貪彭因新前去敲打一番。
官場上的事,他這個小書吏應當少攙和。
闵安打定主意,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
李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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