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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仍坐在闵安身前兩尺遠的椅子裏,問他:“柳玲珑犯下的案子,你還有什麽看法?”

“鋼針落地,案情已經很清楚了,我還沒有別的看法。”

“依你的意思——”

闵安硬着頭皮答:“證據确鑿,可以上呈給刑部了。”

李培南突然語風一轉,冷冷道:“你幫着破了她的案子,就以為身子骨硬了,可以在我面前打馬虎眼了?”

闵安連忙跪下:“這話從何說起,請世子明示。”

李培南卻對厲群說:“去将豹子牽來。”

闵安連忙抓住李培南的衣擺,驚叫道:“世子千萬別,我知道錯了,我現在懂了您的意思了!”

李培南拂開闵安的手:“說!”

闵安老實答道:“柳二和柳玲珑雙雙犯下兇案,太過于膽大妄為。我曾想,以普通農戶家出身的姐弟怎會生得這樣心狠,所以就查了查他們的來歷。原來他們兩人都在彭家打過工,親眼見着彭家的富貴了,錦衣玉食的熏染了五年,心氣兒變得高傲了許多。據說那柳玲珑還曾與彭大人有過私情,被彭夫人發現了,才被攆了出來,柳二生活無着落,才去了黃石郡做盜賊。”

闵安說完,緊巴巴地擡頭看李培南:“世子可還有疑問?”

李培南看到闵安被吓得額頭冒汗,嘴角輕輕一動,但是極快的,他就抹去了那道不很明顯的笑痕,冷臉說道:“你還知道什麽?都說出來。”

闵安馬上擺頭,直挺挺地跪着。

李培南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淡淡道:“我記得昨晚你曾說過,如是不服氣,可以讓豹子來咬你。”

闵安後背一冷,額上又滲汗。他的話原本就是對着豹子喊的,不服氣來咬我啊。

李培南繼續說:“它現在可是極不服氣的,在石圈裏轉來轉去,不如你去與它打一架,看誰厲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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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安快要哭了:“帶籠子進去可以麽?”

李培南站起身:“依了你。”他面向厲群吩咐道:“去把瓦舍空出來。”

闵安聽見與豹子打架的場地還要移到夜市上的瓦舍裏,看陣勢世子是要來真的,心裏更加抖得慌,連忙三下兩下用膝蓋移到李培南跟前,拽住了他的衣袍,啞着嗓子喊:“我錯了,我錯了,請世子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培南拂落闵安的手,掀開衣襟坐了下來。“說吧。”

闵安跪在李培南座椅前麻利地說道:“彭大人積貪十餘年,與馬家二子,當今的中書大人是至交,他們才是柳玲珑背後的人脈姻親。死了一個柳玲珑,于他們無傷分毫;但是死了一個馬老爺,就可以看作是彭馬一黨決裂的開始。王爺新封楚州三年,人脈親信勢力不夠伸展開來,決然撼動不了彭大人的根基。王爺若是想拔掉這夥大貪戶,必然要假借馬家案入手,層層剝落,抽出最底的主心骨來;王爺若是此時不想動作,也可等這夥人中間再生膿潰,然後操刀斬斷首尾兩端,使他們一一不能相顧,再将他們收入羅網中——我這樣說,不知世子可滿意?”

闵安的猜測是根據多年做幕僚的經歷來的。由于家裏突遭變故,他自從一腳踏進衙門做門子起,就對朝政風向極為敏感。一是為了自保,二是為了更有效地輔助東家們站準地方。好比這次的柳玲珑殺夫案,表面上看只是一樁公案,而實際上牽連的關系人脈深得多了,正如他所提議的那樣,要想行之有效地對付這些人脈,就必須一把揪到底,采用層層深入的方法,或者等待時機,從中間查起,朝兩邊深入,這樣堅持下去,總會掐到他們的要害上。

李培南早闵安一步考慮過這些問題,因此默然一刻就答道:“第二種。”

闵安聽懂了:“王爺是已經這樣做了嗎?”按照他所說的第二種方法做的?

李培南沒有瞞闵安:“父王主持朝政,我來接管楚州。”

闵安算是徹底明白了,原來操刀要整改楚州的人是世子李培南。他擦擦額上吓出的冷汗,突然又想到,世子爺既然已經有動作了,為什麽還要叫他來,逼他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

很快李培南就揭示了緣由:“你能看得清,必然知道怎樣做,很多不便讓我出面的場合,現在由你來幹預。”

李培南說的理由尤為必要。他的一舉一動牽扯到楚州吏治的風向,若出面大張旗鼓地過問官衙事務,會給暗藏的貪官污吏們一個訊號,不等他來審人,人家都已經縮回保護殼裏去了,打死不露馬腳。只有不着痕跡地刺探,收集各方面的證據,才能在最後一舉攻盤,掃掉所有的小棋子和暗帥。

可是闵安不是這樣想的。他的心思早就浮動了開來,禁不住垂眼問道:“比如說呢……”希望是些好事情,若能賺些花酒宴大姑娘家的好處嘗嘗,那是最妙不過,否則枉費了“幹預”這詞兒的派頭了。

李培南看着闵安白皙臉上莫名浮起的紅暈,冷不防問:“你想怎樣?”

闵安應聲擡頭:“花街上的凍子酥奶酒是極不錯的——”對上前面黑得透冷的眼睛後,他又低頭說道:“是我錯了,世子您繼續說吧。”

“茅十三死了。”

突然聽到這麽簡短的一句,闵安驚愕得擡起頭來。李培南看都不看他,冷淡說道:“被猞猁咬死了,你去查明事發原委。”

闵安鬥膽問了一句:“為什麽是我?”他想着,世子調用底下郡縣的小吏,名不正言不順,怎能将得力幹将厲群大人閑置在一旁。

李培南回答:“查案子和看豹子,你與厲群各選一個。”

屏風前的厲群一擡手,笑着說道:“小相公先選。”

闵安知道這絕對不是正當理由,可他偏偏無力抗拒。昨晚師父還警告他不可接近李家人,今天他就已經站在這兒了,即将作為世子特派侍從前去清泉縣衙查案。他想推脫,可是馬家案宗還捏在了李培南手裏,上面還有師父的名字,稍有不慎,李培南可翻手覆雲,将師父添加到幫兇裏去。

闵安在內心掙紮一刻,決定屈從權威。他腳步漂浮地往外走,猛然想起一事,轉身朝李培南行了個禮,問道:“猞猁是什麽?”

話音未落地,門外樓梯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厲群讓開路,兩名侍衛擡着一頂鉸金銅鎖扣的籠子走進來,半蹲着向李培南行禮,随後極快地退向一旁。非衣最後不緊不慢地走進來,穿着窄衣長褲,手上還提着一把捕獸的長槍。他揭開籠子上的黑綢布,向李培南展示了一只油光水亮皮毛的大猞猁,說道:“這只夠了麽?”

李培南垂眼一想,馬上明白了非衣的意思,笑了笑:“夠了。”

非衣指向闵安,冷冷道:“他可以走了?”

李培南唇角依然噙着一絲笑:“下次必然禮待你的客人。”

非衣向闵安說:“來。”闵安還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似懂非懂非衣與李培南打的機鋒,不大明白為什麽事情會牽扯到他身上。非衣一刻都不願意等,直接走過去揪住闵安的耳朵,将他拎出了門。

非衣一走,李培南的笑容就冷透了下來。

厲群看出了一點門道,不做聲,也不大喘氣。

李培南走到籠子前站定,看了半晌猞猁被長槍射傷的前掌,冷冷道:“猞猁可以再捉,卒子只有一個。你不準我動你的人?我偏生要動。”

厲群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道:“小相公這樣的精幹人楚州多得很,不緊要的話,公子還是換一個吧。二公子從來不跟公子争,唯獨這個他看得比較重,公子不如随了他。”

李培南答道:“只能是他。”

厲群不明緣由,但絕對相信自家公子的主張。公子既然說只能是闵安,那就表明随後的事情別無他法,只能放在闵安的肩上壓一壓了。

☆、很黃很暴力

非衣将闵安拎出門後就松了手,轉身去了後面的宅院,打算照料花草。沒想到闵安還跟在了後面,喋喋不休地問:“猞猁是什麽?那只飛禽是白鷹嗎?是你還是世子的幫手?”

非衣是領教過闵小相公纏功的,你不告訴他,他總有辦法從你嘴裏問到。在闵安問了第二遍後,非衣就回答說:“白鷹是一只白鹘,名叫‘将軍’,它和豹子都是世子豢養的家獸,用來傳信或狩獵。世子去了西疆征戰,将豹子和白鹘交給我照看。猞猁外形像貓,比貓兇猛,嗜兔肉,被你放走的那只就是猞猁。”

闵安急忙轉身離去。到了清泉縣衙之後,他找到李非格拿記錄茅十三死亡情況的屍單,詢問事發經過。李非格眼力高,見兩天不到就要跟闵安打多次交道,知道他是世子正在用的人,也不推脫,揀着重要的事情說了說。

闵安根據李非格所說的內容大致推出了前因後果。

闵安因吳仁的案子滞留在清泉縣兩天,東家畢斯為了邀功,親自押着茅十三的囚車上縣城,連夜趕路,昨天上午巳時抵達縣衙監牢大門。那個時候王懷禮帶着衙門裏的多數人去了馬家查案子,沒有當場接管囚車。典史當即拍板,把茅十三一捆,塞進了監房裏。茅十三罵不絕口,惹惱了典史,典史幹脆下令将茅十三的舌頭剪了,撒了一大把草木灰在他嘴裏給他止血了事。茅十三昏死在地,典史急忙叫人喊郎中過來醫治。郎中随後趕到,前腳剛跨進院子裏那道沉厚的黑漆大門時,倒在地上的茅十三突然跳起來,沖撞開看守他的三名獄卒,趁着大門敞開的機會逃了出去。典史帶人在後面緊追,一直追到了海棠山上。茅十三朝山窩裏跑去,突然從石頭後跳出一只大貓,将他撲翻在地,徑直咬上了他的喉嚨。茅十三抗不過,當場就被咬死。典史将茅十三的屍體馱回來時,王懷禮正在升堂審柳玲珑的案子。畢斯一看茅十三已經死了,害怕受到牽連,連忙帶着黃石郡的一隊人先撤了回去,只将公文留給了司吏。王懷禮動刑審出柳玲珑的供詞後,聽說茅十三也死了,當場就怒不可遏,将典史打了三十大板削除了公職,收押進牢裏。監牢現在全面封鎖,沒人能進得去。

“小相公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李非格見闵安杵着不走,攏着袖子就問了一句。

闵安回道:“老先生說得很仔細,我這做下人的已經聽得很清楚了,回頭就給世子交差去。”

“那就好。”李非格笑了笑,轉身慢吞吞地朝吏房裏走。

闵安跟上去問:“老先生知道茅十三罵了些什麽話嗎?惹得典史大哥剪了他的舌頭?”

“那些可說不得。”李非格擺擺手,莫測高深地笑了笑,“說出來有恐玷污王大人的清譽。”

闵安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是什麽話了。王大人怕的無非就是些說他貪贓枉法的胡話。”

李非格看了闵安一眼:“小相公也曉得公門裏的規矩,當說的說一半,不當說的吞到肚裏去。剛才那些當我沒說,懂了麽?”

闵安拱了拱手,目送李非格遠去。随後闵安拿出厲群的腰牌,表明代世子來回複王大人的呈文,順利進入馬房查看到了茅十三的屍體。他戴好羊膜手套,仔細查看了茅十三咽喉上的傷口,向一旁督證的刑房書吏點頭說:“肉色發黃,牙印窟窿血幹,外表有皮層翻卷,是咬死無誤。”書吏記錄下驗屍結果。

王懷禮站得極遠用官服捂住袖子說:“馬房臭味太大了,小相公還沒勘驗好麽?”

闵安擡頭問:“大人怎麽不将屍首放進停屍房裏?”

王懷禮擡袖扇了扇飛蟲,随口答道:“外傷誤死的犯人向來丢在這裏,由‘馬王爺’鎮魂,這是衙門幾十年的規矩。”馬王爺就是公門人供奉的馬廄之神,專司怪力亂神之事。闵安熟悉衙門各角落的陋規常例,聽到這樣的答複,也不得不認為是合理的。他躬身施禮道:“有勞王大人了,我馬上就驗好。”

王懷禮扇着袖子帶人離開。

闵安沿着監獄內院、外牆走了一遍,找到茅十三曾經逃離的那條路,也順着足跡探了過去。頂着秋陽走了半個時辰,路邊雜草叢生,隔着一塊塊新泅水的秧田,水渠旁有農戶耕作。闵安隔着一人高的雜樹長草踮着腳朝田裏喊:“大叔,這田裏的水多明潤啊,昨兒個剛抽的吧?”

戴着草帽的農戶答道:“是的咧,每到月頭,村裏就要踩翻車運水出來灌田——小相公莫要朝前走了,前面山裏有大貓出來咬人啊。”

闵安抓下帽子擦汗,擺擺手說:“不礙事的,我去看看。”

話雖這樣說,闵安走到海棠山前時還是打轉回來了。他去驿館租了一匹馬跑到行館,向厲群禀明案情十分簡單,厲群卻攔着不要他走,讓他自己向世子禀告去。

闵安無奈,又梳洗一番熏了香在底樓候着。輕衣便裝的李培南馴完大猞猁,随後也回到行館。他将系住大猞猁的頸繩朝厲群手裏一丢,對迎面走上來施禮的闵安說:“等着。”徑直去了偏廳沐浴、更衣。

闵安等了許久,終于見到穿戴一新的李培南走了出來,連忙禀報道:“茅十三外逃被猞猁咬死,案情并無曲折,請世子放心批放王大人的呈文。”

闵安說的呈文是有一番緣由的。

因茅十三是連串幾州朝廷欽拿的要犯,現在橫死山窩,按例需由當地最高長官呈送一份文書到刑部交代原委,再等刑部的裁決。王懷禮将呈文交給李培南,一是有請李培南定奪之意,二是李培南若不願出面幹涉案情,那請他做一個見證人,來證明自己秉公執法不曾徇私等。

李培南走了兩步,正待上樓,見闵安還站在原地,回頭問:“完了?”

闵安恭順答道:“是的。”

“那你來批示呈辭。”

李培南淡淡的一句,就将闵安請到書房裏,坐在桌前半天落不了筆。

李培南站在一旁問:“怎麽了?”

闵安提着小杆羊毫筆的手有些微微發抖。他抹去鼻尖的一滴汗,放筆說道:“小人位微言輕,恐怕不能勾批上司的呈文,更不能将小人名諱落在正典官印後。”

李培南踱開兩步,坐在椅子裏,冷不防說了一句:“你是怕承擔責任吧?”

呈文一批,以示無誤,刑部審核,若不出差錯,茅十三橫死一案就此阖卷;若驗出了差錯,公文上的一衆簽押官員及文吏都得受責,輕則罰處俸銀,重則免職流徙。

闵安聽李培南已經說到一些苗頭了,連忙賠笑:“這是決計沒有的事。”

李培南放下手裏的茶,說道:“你過來。”

闵安慢慢蹭到李培南椅子前,躬身站着。李培南點點自己膝前的地磚,闵安本想裝傻,做出一副迷茫的樣子,但他擡頭看到李培南的眼光越來越冷時,只得心驚膽戰地又走近了一步。等他杵到李培南跟前,與他的膝蓋僅僅半尺距離時,他猛然醒悟到不能站得比世子爺還要高,所以無奈地跪了下來。

李培南伸手虛掐住闵安的脖子,慢慢說道:“這麽細的脖子,洗得又幹淨,想必猞猁是願意吃的。”

闵安心裏大呼不好,想退一步掙脫開來,可是李培南出手如電,已經扣住了他頸上的動脈,若他掙紮,很難保證此時正冷着臉的世子爺會做出什麽事來。

闵安跪着不敢動,就張了張嘴吸氣。李培南看着他的眼睛冷冷說:“我說過什麽?你還敢再打馬虎眼?”

闵安急叫:“冤枉啊世子——”李培南手上一用力,掐斷了闵安随後的話。闵安喘不過氣,用手拉李培南的手腕,憋紅了臉說:“求您——求您放過我——”

李培南問:“說不說實話?”

闵安艱難點頭。

李培南一松手,闵安就倒在地上大口喘氣。他扒開衣領,露出了一截白皙而柔軟的脖頸,和帽底烏漆漆的發絲一比,簡直像裁了一塊冰玉縫在膚色上,顯得十分秀麗。李培南皺了皺眉,心底驚異混小子怎會生得如此秀氣的骨架和軟脂一樣的皮膚,還曾稍稍攤開手看了看掌心,以此來檢查是不是他的觸感出了問題。

闵安調好了呼吸,跪在地上說道:“茅十三好罵人,整座黃石郡衙皆知。他占山為王多年,喜歡挑揀山石堆聳處落腳,一口氣奔逃到海棠山上,實在是自尋死路。誰又知道那山上餓着幾只猞猁呢?見到茅十三嘴邊淌着血水,自然聞到腥味兒了,趕急跳出來,一撲就把他撲倒了——這就是我向世子說掉的細節,因為覺得無關緊要,請世子明察。”

“是麽?”李培南放下舉到嘴邊的茶,在嘴角挑了一點笑,看着闵安說,“你的‘無關緊要’難得打聽出來,讓我試試對不對。”

闵安根本來不及轉變心思,李培南就出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掼到了冰冷的地磚上。闵安掙紮不脫,閉上了眼睛。李培南就勢蹲了下來,用強韌的手臂壓得闵安再也動不了,轉頭朝書房外面喝了聲:“牽進來!”

厲群牽着油光發亮卷着舌頭的大猞猁走了進來。李培南擡手,厲群将一盞溫熱的豬血遞到他手上。李培南将一盞血盡數潑到闵安脖子上,見闵安掙紮,冷冷說道:“不動死得舒坦些。”

闵安喊叫:“世子爺何必為難我這個小人!”

大猞猁一步步走近,呼出的氣息盡在咫尺。闵安察覺到李培南沒有放手的意思,大叫:“世子爺!我的命還賤也是一條命!怎能就這樣整治死人!”

李培南低頭在闵安耳邊說:“你是臨死也不肯說實話了?”

眼見大猞猁的舌頭已經卷下來了,闵安徹底豁出去了,嚷道:“當說的說一半,不當說的爛在肚子裏面!你就放猞猁咬死我吧!”

李培南當真放手,大猞猁連忙低頭舔上了闵安的脖子。

☆、籠絡

闵安閉眼噴着熱氣,動也不動。大猞猁用生了倒刺的舌頭舔完了他脖子上的血污,又卷上他的臉,将他舔得招架不住,在地上扭成了一道麻花。

方才那劍拔弩張的場面最後變成了一人一獸的你舔我擋,看得一旁的厲群險些忍不住,就要走上前踢一腳罵一聲:“混小子。”

厲群這才明白闵安不是不怕死,而是裝作怕得要死。因為闵安已經知道猞猁不吃人肉的隐秘了,偏生還要搗騰了半天,死死不服從公子的管教——虧得他還在旁邊看着幹着急。

李培南拍拍大猞猁的耳朵,大猞猁随即走到一旁的屏風下蹲着。闵安擡袖擦幹脖子上臉上的血污水漬,就地坐着,靠在椅腿上喘氣。白布帽被他蹭落掉了,一頭烏雲般的黑發披瀉下來,搭在灰褐色的絹絲罩衫領口上,将他的膚色襯得更加白皙。李培南低頭無意看了一眼,才發現闵安生得瞳黑唇紅,氣韻靈動,與街市上走馬鬥雞的潑皮無賴們不一樣。

李培南走到闵安對面的椅子裏坐下,看着他說:“這頭猞猁自捉來起就沒有喂食,腹中是空的,只舔食你的血污,卻不咬你。所以我再問你一次,茅十三是怎樣死的?”

闵安拂開散在臉上的頭發,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怎麽知道。”他的顏面終究被李培南揭下來了一次,擺起的架勢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管他面對的是誰,就那麽無禮地坐着,将頭擱在座椅上靠着,閉眼不去看任何人。

李培南竟然也安靜了下來,坐着看完一冊《百草引》,只喝了一盞茶。長達半個時辰的空閑裏,他當闵安不在場,闵安也當他不在場,就靠着椅子睡着了。

李培南聽到對面傳來的勻稱的呼吸聲,不由得放下了書,看了過去。闵安從昨晚起與豹子奮戰,上午去海棠山走了個來回,在行館裏與猞猁打鬥,早就累得疲憊不堪,見李培南沒有再要他小命的意思,立刻囫囵睡過去了。他的頭發遮擋了大半張容貌,只露出一點光潔的額頭和柔軟的嘴唇,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李非格所講的“一張嘴說死人”的滑吏模樣。

李培南走出去一趟,吩咐厲群加急調來吏部與戶部的文書檔案,細查闵安的根底。門口有丫鬟待命,他又吩咐道:“去看着他,別讓他生事。”先去了偏廳進食晚膳。

調轉檔案需要五六天來回,書房裏的闵安卻不能不處置。待李培南再走進去時,闵安已經清整了模樣,規規矩矩站在屏風前垂着頭候命。

李培南覺得這樣順眼多了,對闵安說話時,語氣也溫和了不少。“茅十三的案子你始終不說真話,為什麽?”

闵安垂眼答道:“世子覺得茅十三一案有蹊跷?”

“先回答我的問題。”

闵安老實作答:“世子清晨就說過想盤查楚州這塊地的貪官們,已經有所動作,我猜想世子已經知道哪些長官身上惹了腥,偏生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沒去敲打他們。好比眼前的王大人,賺得巨多的錢銀修建行館,開辦海棠山獵場,極有可能就是貪黨中的一員。世子卻遲遲不動他,反而要我去查茅十三的案子,顯然就是等着我用這個案子牽頭,将王大人及相關官員的貪贓行為一一引出來,然後趁機羅列罪名清繳他們。”

李培南淡淡颔首,沒有否認闵安的推斷:“王懷禮的确是彭馬黨中的一個環節,拿掉了他,就可以使這派黨羽首尾失聯,便于擊破整個體系。”

闵安低頭說:“世子剪破完了一批貪官,在朝廷面前打個漂亮戰,可是我這個底下的小書吏,作為引發人,沒有上面的福蔭罩着,被黨羽拖下井底亂石砸死怎麽辦?”

“所以你就打死不開口?”

闵安點頭:“反正橫豎都是逃不過死字,不如就斷送在世子手裏,體面些。”

李培南沉聲道:“你還有理了?”

闵安低頭不答。

李培南說:“你過來。”

闵安磨磨蹭蹭捱到李培南座椅前,溫順地跪下,怕挨掐,用雙手護住了脖子。李培南拍了一下他的腦門,愠怒道:“這是幹什麽?”

闵安連忙把手放下,像一只跪乳的羊羔一般,恭順地看着施舍飯食的主人。李培南将他的臉撥得偏了偏,冷聲道:“在我面前少做糊弄人眼的事,我就沒必要取你小命。”

闵安暗自腹诽,心想就你這冷得透骨的脾氣,我就算對你掏心掏肺的,也不見得能讨到好處。不如多少兜點底兒,碰見一個完全待我好的主家,我才能交付出去。

闵安心思浮動了開去,不禁想起了非衣這棵看似冷淡卻每次出現得恰到好處的大樹……

李培南看着跟前的闵安眼睫簇簇輕抖,逡着眼不知在亂瞟個什麽,手上一用勁,将他的注意力拉轉了回來。

闵安的下巴被李培南捏在手裏作痛,他咝咝吐氣,含糊道:“我錯了,世子爺手下留情吶。”

李培南甩開闵安的下巴,從袖中摸出一份提前置辦的黃絹布紮,丢到闵安腳邊。闵安拾起來一看,不禁抖了抖眉。

黃絹布裏包着一份官照,用正楷字寫明了闵安的姓名、年歲、籍貫、體貌特征,蓋着吏部的官印。這張薄薄的紙片曾是闵安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兩次考中過官學,但由于雷雨天腦子愛發病,就兩度被人排斥出官學。此後他便沒有繼續科考,轉而進入衙門做了一些“低賤”的行業,比如門子、吏生、幕僚等。這樣的選擇是受現實所逼,也硬生生掐斷了他的進仕路。

但他沒想到李培南卻能拿到這份官照,除此外,布包底下還有一道李培南手寫的保狀,行書流麗,為他擔保了其身份正當,品行良善等情況。保狀上加蓋着李培南私章,在左右接口印了世子府的火漆徽印,用以表示這紙證明的鄭重出處。

有了以上的官照和保狀,闵安就可以去京城參加铨選,正式走上仕途道路。保狀本要籍貫所在州縣衙門出具,李培南親自代勞,想必比任何官衙更具有說服力,同時,他也點明了闵安的身份——世子私交,王府屬官,楚州新提拔上來的禦用文生。

這份黃絹布包意味着李培南已經收下了闵安做家臣,以後是死是活,闵安都得跟着他了,不能生出二心。

闵安捏着布包低頭跪着,心中仍在猶疑。他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說李家人都是狠角色,善于卸磨殺驢。他不知道具體的事例,但十一年來師父說的話從未出過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驢”,以後的結局會怎樣,但從眼前來看,如果他不接下李培南的保狀,那麽今天鐵定是走不出行館大門的。

李培南看着闵安臉色像雲彩一樣變幻,問道:“還不滿意?”

闵安收好黃絹布包,就地磕了個頭,說道:“謝世子提攜。”

李培南将闵安的額頭推得更遠了些,對他說:“坐下說話。”

闵安第一次在李培南面前堂堂正正地坐下了。他撫平衣襟,規規矩矩地坐好,将雙手放在膝蓋上。

李培南喚厲群上茶,厲群将清茶放在桌幾上,闵安伸手取過,道聲謝,形态并無任何失禮之處。他飲茶時也是悄無聲息的,由此可見還是被吳仁悉心教養過一番。

李培南等闵安緩和過氣兒,說道:“再給你一次機會,說清楚茅十三的案子。”

闵安老老實實答道:“茅十三一案有許多蹊跷之處。一是他好罵人的習慣由來已久,無論在闵州還是在楚州,都不見官員拿這個來整治他,偏生一到清泉縣就被典史剪了舌頭,可見他這次罵了不該罵的話,惹得聽話人震怒。二是他來清泉縣的時機非常湊巧,畢大人連夜趕路将他送來,送到縣衙剛好碰上王大人在外面審案子,還帶出去了多數的衙役及随從。縣衙空了以後,更有助于茅十三逃脫。三是茅十三看似慌不擇路,實際上最終的去處只有一個,那就是養着猞猁的海棠山。清泉縣方圓二十裏只有這一座高山,茅十三出身草莽,多年揀着山窩落腳,追他的人知道這個習慣,在後面緊逼不舍,勢必會把他逼到海棠山上去。我曾走過連接海棠山的田地,濕潤潤的,昨天剛充過水,兩邊還有農戶在耕種。假使茅十三奔逃出來,想拐進農田躲藏,一定會驚動農戶,惹得周遭民壯捉拿他,所以他只敢拔腿朝前跑,跑向了唯一的一條路。四是茅十三的舌傷發作,典史抓了一大把草木灰給茅十三糊嘴,灰裏藏了大量的蜜汁兔肉粉末,而猞猁就是喜歡啃咬這種味道。茅十三的屍體擡回來後,典史想用其他刺鼻的味道遮住咬痕上的氣味,故意将屍體丢在了馬房裏。我曾細致聞過傷口裏的味道,可證明茅十三就是死在這個緊要處上。五是要殺死一個茅十三有很多方法,據我所知,光在監獄裏就有‘盆吊’‘土布袋’等三四種陰私法子,可典史偏偏選了大費周章殺掉茅十三的方法,推敲原因,是因為他拿不到王大人開具的‘讨絕單’。‘讨絕單’是衙門裏的長官僞造囚徒死亡的官文,必須送到刑部去審核。平常的案子刑部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判定過去,但茅十三是要犯,驚動了朝廷,刑部也不敢糊弄過去,勢必會追究他的死因。這樣一來,王大人就不敢貿然動手腳,讓茅十三死在官衙裏,只能想辦法将他做出一副橫死的慘态,來擺脫自己的嫌疑。六是王大人向來長了一個豬頭腦袋,趕走了所有能拿主意的幕僚,突然一夜之間變得聰慧起來,還弄出了茅十三案子裏這麽多的門道,肯定是後面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我勸世子去審審那位典史大哥,說不定能問出前因後果來。”

李培南喝完一口茶,才冷淡說道:“昨天下午王懷禮請我去海棠山圍獵,趁着我興頭好,通報了茅十三的案情。我回頭派厲群去牢裏提人,典史早已懸梁自盡。”

闵安怔然坐了一刻,忍不住說道:“這個幕後的主帥真是厲害,趕在世子之前使了一招棄‘卒’保‘車’,斷了世子的線索,手段忒漂亮了。”他這樣說,顯然看出了典史的死亡是為了維護王懷禮的地位,同時自行掐斷了茅十三案子的線索。

李培南回道:“不急,總能捉到他。”

☆、推論

闵安點明了茅十三被殺一案的蹊跷之處,其中許多內容也被李培南先行猜中。兩人留在書房裏繼續商議,唯獨對一處地方推斷不出原因:王懷禮為什麽一定要殺掉茅十三。

李培南作為統籌全局的人,自然多留了幾個心眼。他喚厲群外出一趟,隐秘地接來李非格,當面詢問李非格是否隐瞞了什麽,未曾報告上來。

李非格攏着袖子微微一笑:“既然世子問到我頭上來了,我也不再推脫。我是王爺親自欽點的人,自然也是世子手上的人。”

老奸巨猾的李非格當場倒戈,向李培南表明了決心。在這之前,他對闵安也有所隐瞞,還暗示闵安不可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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