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被擺了一道

“玉米呢?”闵安抓着缸沿還在四處找猴子,左右瞄了一陣後,就知道是非衣诳他出來的話。

非衣按捺不住,走過去冷臉彈了闵安一記腦門,低聲道:“個個都在尋你,你倒是躲進水缸裏睡着了,也不知事情的輕重緩急。”

闵安捂住額頭叫道:“我頭暈吶,又要守住李先生的屍身,自然要躲起來。”

“出來吧。”非衣抓緊時間說道。

闵安讪笑:“沒力氣,出不來了。”

非衣沒再說什麽,喚侍衛将整個幹水缸擡到了花廳。李培南看到非衣外出一趟換回圓溜溜的東西進門,臉色還是鎮定的,他站起身走到水缸旁邊,敲了敲響瓷的缸身,說道:“說吧。”

闵安聽厲群簡要說過自他進了二院以後獄門外發生的事情,也知道此刻他面對的是誰。他連忙站起身,踩在缸底朝李培南施了個文士禮,利落說道:“李先生面色青紫,雙眼暴突,腳底自脖頸氣脈浮腫,血流并未暢行,可見死前是倒立過來的。我從他眼目、鼻孔七竅中挑出幾縷棉絮絲,又在他身上拈到一些草薦末,由此來推斷,老先生大概是被一種叫做‘盆吊’的陰私法子害死的,世子若是想了解其中內情,我還可以說得更加細致些。”

李培南擺手道:“不用了。我只問你,這推斷可有把握?”

闵安恭聲道:“牢裏的腌髒龌龊事過多,通常不示之外人,我見識過此類案例,因此可向世子保證,這推斷絕對是有道理的。”

李培南踱開幾步,遠離灰敗髒污的水缸,回頭說道:“由此可見,牢裏有人先害了先生,再引起動亂,最後伺機外逃,想一手遮掩過這些曲折。”

一直閑坐飲茶的非衣開口說:“世子想必也提前布置了人手,來堵塞再發的變故?”

李培南的确先考慮了多方面的變故,安排好了人馬來杜絕囚犯散逃到外地,因此爽快承認了他即将要下的暗手。闵安深覺精神不濟,斜依在缸沿上聽得昏昏沉沉。李培南回頭看見他的模樣,低喝道:“還不出來?”

闵安清醒了一些,嗫嚅道:“水缸太深了,我跳不出來,能搭個梯子麽。”

李培南冷眼看着闵安,非衣也是一臉無動于衷的顏色。闵安向厲群投去求援的眼神,厲群倒是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拎了一張梨木墩過去,放在缸身外,小聲說:“小相公快出來吧,踐踏了先生的屍身就不好了。”

厲群走出花廳外,吩咐門口值守侍衛置辦白缟棺椁等物,水缸裏的闵安就成了廳裏兩人目光聚集之所在。闵安更覺窘迫,把手搭在滑溜溜的缸沿上借力,還想翹上腳翻出,又怕不雅觀,于是他試着躍跳兩下,竟是一滑腳倒在了缸底。

花廳極寂靜,徒留闵安憤憤不平的聲音:“厲大哥真是的,就不知道把坐墩丢到缸裏來嗎?”他冒出上半身扒在缸口,朝非衣招手,示意非衣去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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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衣只得走過去将闵安拎出了水缸,闵安一看自己身上黑青灰白各種髒污,連忙跑得極遠的地方站着,可是李培南并沒有放過他,又冷聲說:“洗幹淨了再來!”

闵安行過禮,忙不疊地跑出門,去了吏舍又清洗一遍,再給自己包紮好傷口。他忙了一天一夜,背上被軍鞭抽出的傷處隐隐作痛,頭又昏得厲害,讓他生不出任何心思去李培南面前聽差了,在吏舍轉了一圈後,他草草吃過兩個窩頭,幹脆倒在土炕上睡着了。

花廳裏,侍衛隊将清剿囚犯的結果傳給了李培南。李培南細心聽着,問道:“不見柳二?”再過一會兒,另一支消息送到,說是柳二、禁卒、被李非格所稱的“梁上君”三人橫死在去縣郊守軍軍營的路上,連帶王懷禮的屍身也被馬蹄踐踏得不成模樣了。

所有越獄的囚犯都朝網開一面的黃石郡那邊逃,他們三人倒是好,趕在守軍前面跑,好像是不怕守軍的追擊似的。李培南一聽,就知道裏面有隐情,凝聲說:“這個主意不錯,用一場亂戰了結所有參與王懷禮保贓案的人物。”

因此除了賬本,留在李培南手邊的再也沒有一個有效的人證物證了。

非衣閑坐一旁,問:“世子懷疑今晚這場動亂,是人為推動的結果?”

“必然是這樣。”李培南答道,“我猜朱家又送了軍師過來。”

非衣随即想到,只有朱家的人才會趁機将事情鬧大,從中賺得便利,不着痕跡地殺掉王懷禮,主動抹殺了王懷禮與賬本的聯系,讓李培南追查下去時,遇到了官場上的慣例,也就是“功大于罪、罪不問死”的難題。

因為今晚王懷禮是被囚犯挾持才慘死在山道上,只能算是因公殉職。既然他已殉職,一切罪責就不能攤派到他頭上,按照慣例,朝廷還必須提出嘉獎,優撫官員家屬。

李培南放囚犯出逃之前,自然想清楚了這點厲害關系。他的本意就是要按下牢獄的消息,維持朝廷顏面,上奏回去的公文裏,也必然不能細致提起今晚事發的過程。

事後他發回的奏呈也的确寫成了“清泉縣衙囚徒沖突,知縣前往鎮壓,因公殉職”之意,就此揭過王懷禮保贓案一事。

非衣聽到李培南說出這個主張時,不禁問道:“世子這樣做,豈不是正中朱家人的下懷?你将貪污保贓的事情揭了過去,只會對朱家人有利。”

李培南踱開兩步,回道:“朱家這次派了一個有腦子的人過來,我倒是沒想到。不過不用心急,我已經安置好了後招。”

“什麽後招?”

“王懷禮已死,畢斯還活着,待我前去敲打一番,讓他改口做舉貪證人,再牽出楚州貪贓的案子。”

“世子用完畢斯後,把他交給我。”

李培南不由得看了非衣一眼:“你要他做什麽?”

非衣冷冷答道:“畢斯犯下該死之事,休說我容不得他。”涉及到畢斯對他無禮的舊事,他也不方便提。

李培南是個明眼人,立刻就做出了選擇:“依了你。”

非衣得到李培南的保證,至此完全放下心來。肅清楚州貪污一事,他本來也是不在意的,留在李培南身邊,他只是看着王爺的面上,起到一個輔助的作用,希望王爺能改觀對他的印象,生出幾分親近心來。李培南知他心意,挑着大大小小計劃裏明處的地方說了說,不方便講的內容也沒有多提。非衣想到一個要緊處,特地拎出來問:“世子先前說的‘沒想到’,是承認被朱家軍師擺了一道吧?”

李培南沒否認什麽,爽快地應了聲是。

非衣淡淡道:“能讓世子吃癟的人,可是不簡單的。”

李培南冷冷道:“勢必引我親自去會會他。”

非衣見話已經說到位了,笑了笑,起身離開了花廳。辛勞了一天一夜,身上袍子染上髒污,讓他十分不适應。他負手站在院子裏,等着李培南下令拔隊回轉。厲群從他身邊走過,他逮着機會問了一句:“他人呢?”

厲群想了想,這次明白家裏的二公子是在問誰了,忙應道:“睡下了。”

“還好麽?”

厲群斟酌言辭:“等會回到行館裏,我叫軍醫過來,再好好給小相公檢查一下,公子看成麽?”

非衣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讓開了進門的路。厲群跑進,向李培南禀告所有事務的後繼安排。待處置好一切,李培南下令親信軍隊原路回轉,侍衛隊撤出縣衙。

醜時,清泉縣衙燈火通明,九架紅漆牛皮扁鼓一字排開儀門外,由九名軍士統一持棰,咚咚咚地用力敲響了起來。壯闊的聲音散布到夜幕中,先是拖長尾調響徹一下,過後似暴雨連珠般,急促地滾蕩開來。

扁鼓敲出軍令,嫡派士兵自然知道怎麽做。只見一列手持火把的銀铠騎兵火速跑出,抽出腰間的軍刀,用鋒利刀尖探向黑沉沉的夜幕,随着他們馬匹跑動的身影,那些刀鋒在黑色裏泛出雪亮,跑得遠了,還能灼亮大門處留守的衙役們的眼睛。騎兵當先肅清道路後,侍衛隊才從儀門外撤退出來,分列兩邊守在縣衙前。

車夫将世子府禦用的紫檀白玉車停在空地上,等着李培南出來。按照衙門歷來的規矩,六扇正門很少會全部打開,今晚李培南平息了動亂,剿滅所有出逃的囚犯,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因此縣衙裏的主簿做主,将所有大門全部打開,自己領着衙門裏的人等在了門屋後的屏牆前,席地而跪,在世子府的嚴整聲威中擡不起頭來。

扁鼓持續敲響,聲音急促而激烈,罩在整座縣衙上空,牢獄裏未出逃的輕犯們聽見偌大的聲威,心覺僥幸沒有跟風跑出,這才揀回了一條性命。正在吏舍裏睡囫囵覺的闵安被敲醒,他抹着眼睛走出來一看,知道要打道回府了,連忙走到白馬前站住,眼巴巴地看着非衣。

非衣自然要騎着來時的白馬回行館,看到一旁的闵安熱切的模樣,醒悟過來他的意思。闵安負傷在身,一人騎馬難免會跌落下來,他是希望非衣能像先前那樣,将他提住放在身後,讓他緊緊扒住腰。

非衣想着當場有幾百雙眼睛看着他們,此時不同來時,他不能不避嫌。正當他稍一遲疑時,一身利落的李培南從大門走出,看了闵安一眼就說道:“你随我坐車回去。”

闵安朝李培南躬身施了個半禮,回頭又朝衙門裏的一衆公差作了個揖,苦着臉爬上了李培南的馬車。

扁鼓聲停,火把一路蜿蜒而去,縣衙衆人起身恭送世子府全部人馬離去,半晌都不敢議論上一句李培南今晚的處置,包括那些殺人放火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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