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勸說

院子裏的侍衛隊熟知闵安為人,見他一副落拓樣子從牆外騎豹闖進來,也不覺多奇怪,紛紛又補上了位子,守在李培南身後。左輕權治下的禁軍破天荒瞧了回新奇,細細掃過闵安周身一遍後,他們心下記挂着軍情,又回頭守在了院牆上方,不再分心看着院裏的動靜。

李培南用左手提起闵安衣領,将他放直了身子,問道:“手傷怎樣來的?”

闵安有意要在衆人面前維系自己的顏面,連忙擺手說道:“不礙事,不礙事。”他說不出口跳馬摔傷的尴尬原由。

李培南突然伸手捏了捏闵安左臂,闵安當即就大叫起來,引得一直守在牆頭觀望外面情況的非衣回頭瞧了瞧。

李培南壞意地笑了笑:“骨頭既然斷了,我那豹子沒事吧?”

闵安扯回手臂賠笑:“不關豹子的事,它好好的,是我騎術不行。”

李培南沒再說什麽,抿嘴呼哨一下,揚手指向花廳,一直在院中盤旋的豹子依令走進了花廳大門。随後他吩咐一句:“你去歇着。”提劍走向了木栅欄,繼續守着唯一的入口。

李培南對待親信及部下向來不形于色,最大的一句體恤話就是去歇着,此時他在心底将闵安當成親随一樣,不覺有任何不妥之處。他不問闵安為什麽又跑了進來,是因為木已成舟,闵安執意要參局的結果任誰都改變不了。再者,縣衙局勢緊急,他始終要關注着外面的一舉一動,也不便于在衆多耳目前詢問闵安一些私事。

李培南所忽略的問題,非衣卻放在了心上。他示意厲群躍上牆,守住他的缺口,再輕輕躍到了闵安跟前問:“怎麽又跑回來了?我不是說過,叫你躲遠些的?”

闵安先偷偷打量一下李培南的背影,見他凜然提劍而立,不再看自己這邊,才放松了肩膀,将左上臂揉了揉來緩解夾臂的痛意。“前面你幫了我很多次,我說過要償還你的。”

尤其是借出将軍的那次,他在非衣面前許下誓言,說是日後有機會,一定殒身償付。今晚這個局面很緊急,眼看屍體都倒在二院門口了,最後要不要他殒身,他并不知道,不過,他倒是實打實地有一種冒死跑進來償報非衣的心思。

非衣失笑:“局面已經控制住了,你跑進來只能拖後腿,哪裏需要你償付什麽。”

闵安昂首站立在非衣面前:“你和大公子只知道打打殺殺壓制旁人氣勢,就從來沒想過講理也能解決事情的麽!”他挺了挺胸,轉眼看到李培南的背影在火光映照下,依然顯得凜冽,迫于那種無形氣勢,他就将下面的一句“你們身為天潢貴胄,法理在眼裏形同虛設”咽了下去。

“唔,說得也是。”非衣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看你擺出的這副自信模樣,想必是掌握着兇案鐵證了?”

闵安低頭翻腰包向非衣展示關鍵的證物泥蠟,突又想起他見不得這些髒亂的東西,索性放下手,去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總之可以幫你翻案,我摔了一跤才找來的,不是你說的這樣容易。”

闵安全身破敗不堪,絹衣撕破做了綁手的帶子,布袍上也沾了許多泥土和草灰。聽他這樣一說,非衣才知道斷手是怎樣來的,心底委實酸痛了一下。他連忙收起玩笑的神色,拍了拍闵安的頭,低聲道:“多謝了,我其實很感激。”他深深看了闵安一眼,躍上牆,繼續守住了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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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安左右看看,院子裏的人各司其職,沒人注意到他。若是依照李培南的吩咐,他帶傷在身連夜奔波,實在是可以去花廳休息一下的,只是豹子還團在了裏面,與外面的威脅一比,也不見得如何能讓他放心。

闵安躊躇一下,走到李培南身側,低聲說:“公子,今晚一定要厮殺才能成事麽?”

李培南淡淡道:“我一向挑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

那就是還要動刀槍決意勝負了,闵安語塞一下,又怏怏退後。李培南轉頭看了他那蒼白的臉色一眼,說道:“當真不休息一下?”

闵安暗地在袖中握了握拳,果敢回道:“我不累,還撐得住。”他的手臂摔得很痛,腦子還是清醒的,提醒他要抓住此時緊急的局勢,來表現身為下屬的忠誠和決心。

李培南倒持蝕陽劍柄,将長劍遞了過去:“我有些累了,不如你來替我鎮守一刻。”

闵安抓了抓頭,十分遲疑地接過蝕陽,只覺手上突然一沉,險些抓掉了長劍。他鼓勁持好劍身,正面對着栅欄口,轉眼看到李培南當真要走開,連忙追着問:“公子,要是他們真的沖進來了,我該怎麽辦?”

李培南不回頭道:“見人就殺,寶劍會助你三分力。”徑直走進了花廳。

闵安拿着長劍低頭一陣恍惚,凜冽劍身散發着淡淡寒氣,與月色一映照,流淌出一層紅光華彩。他心想,寶劍雖好,可殺人無數,我難以掌握吶。回頭又看看一旁待命的侍衛,他輕輕向熟人張放招了招手:“真的要拿着公子的寶劍一陣砍殺麽?可我武功很低啊。”

張放平時與闵安賭慣了的,私交甚好。他凝神想了想,醒悟到自家公子不可能臨場卸了擔子,将重責轉到旁人身上的道理,也低聲說:“你進去問問公子不就成了?”

闵安在一院将士安靜的對峙姿勢中磨磨蹭蹭走進了花廳大門。李培南正坐在椅中,看樣子似乎是知道他要來,臉色沒有任何變化,豹子趴睡在他腳下,助長了冷峻氣勢。

闵安怯怯地走上前,還沒開口說話,李培南就迎頭丢來一句:“為什麽不聽話?”

“我不是故意要進來的,是張放大哥提醒我——”

“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非衣?”

“公子怎會這樣想?我只是覺得重要關口,不能放我這個武力低弱的人來把守——”

“你與非衣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闵安納悶地看着李培南:“我與二公子說了什麽啊……不就是勸他放棄打殺憑法理翻案的意思嗎……”

“還有呢?”

闵安使勁想了想:“難道是償還二公子的那句?”

李培南不說話了。闵安又仔細想了想,覺察到他與世子爺前面的話意似乎是說岔了,連忙試着挽救一下現今的冷局面。

“公子怪罪我不聽話,可我實在是擔心公子的處境,所以帶着物證一口氣跑回來了。”闵安翻出腰包裏的泥蠟,放在桌上,低聲說道,“更何況,公子曾教導我,君子重然諾,我既然認定公子做了主家,勢必也會忠心侍奉您的,若公子也要我舍身償還恩情,我絕對不說二話。”

“說錯了。”

闵安滿腔的償報之意被李培南冷淡的一句話掐滅了熱情,他不甚明了地望着李培南。

李培南淡淡道:“不是這一句。”

闵安索性低頭不語,想着無論世子爺說什麽,應聲就是了。

“你曾說過,死也要死在一起,今天倒是個好機會。”

闵安驚異擡頭:“外面局勢竟然這麽嚴重了嗎,要公子說出這樣的喪氣話?”

李培南不置可否,只緊緊看住闵安的眼睛:“願不願意?”

闵安毫不猶豫地點頭:“即使一日為君,也當追随一生。我自然是願意的。”

李培南當即敲了敲扶手,指點闵安說道:“我有意挑起事端,就是為了借機剿滅彭因新這股勢力。彭因新懼怕不過,引來縣郊兩千守軍,這也是我能預料到的事。守軍私自占山,截斷朝廷的鹽鐵運營,禍害民衆許久,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可讓我一起清算,因此公堂上講不道理倒是其次,有借口殺出去才是正策。”

闵安想起倒在穿堂裏的那些屍體,橫七豎八壓在一起,血水自上而下,一點點流落到地面,決計談不上昔日種種耀武揚威禍害百姓的氣勢了,可他回頭多想一下,還是覺得心裏悶慌。一條條命斷送在世子爺手上,哪怕有正當理由,也不是那樣容易忘記的,他們又不像是一陣灰,吹一吹就能消散,來過人世走一遭,總歸有親友記挂的。

闵安吞吐道:“公子就不能……勸勸他們……再動手嗎?”

李培南看着他:“你想說什麽?”

“我看老東家帶着我們讨伐匪賊時,多次拿出公文招撫賊兵,然後發放良籍好生安置他們,以此來彰顯朝廷恩德。公子為什麽不試試這種辦法?”

“你想勸我心軟一些,不用殺伐的手段?”

“是的。”

李培南指向窗外:“兩千人圍困縣衙,若不用殺伐手段,你能平息這場動亂?”

闵安暗自握了握拳,然後點頭道:“能。”

“用什麽方法?”

闵安咬了咬唇,大聲道:“我打算用一張嘴說死他們!”

李培南默然看着闵安無比認真的臉,突又笑了起來:“我信你這一次,給你一晚時間,夠用麽?”

闵安喜出望外:“謝謝公子!”

李培南遵循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若是按照他以前的處事方法,必定是要揭起整個事發的地方,将那裏清掃得寸草不生,然後再委派親信過去治理,發展農牧,養兵馴馬,将當地整治成固守一方的軍鎮。

闵安聽說過這些手段,隐隐帶着太上皇當年統一華朝時的風範,那是以行軍之風推行的鐵腕政策,若是也用在魚龍混雜的清泉縣,本地民衆尤其是巫醫百工的處境就難以保全。他們處在最底層,自然會被抓去做苦力,修建一道又一道的圍牆及溝壕,然後困在郊外的那座軍鎮中,大半生都要與妻子分離。

闵安覺得要為師父這一類的老百姓做些什麽,鬥膽向李培南提了提建議,沒想到竟然被采納了。他在花廳裏緊張地走來走去,盤算着後面的事,李培南撇下他,走到院中吩咐所有人馬退回花廳及庫房裏休整,待天明再做打算。

“我守前半夜,你帶人守後半夜。”李培南坐在厲群搬來的椅子裏,駐守在走道口栅欄後,對非衣說得很清楚。

非衣內心驚異,走進花廳向闵安詢問李培南突然停戰的緣由。闵安說了一遍他的主張,并催促非衣快去歇息。

非衣奔波了一天一夜,衣衫上沾染了髒污,令他十分不适應。他走去吏舍打水清洗了身子,穿上中衣,在外套好侍衛遞過來的軟皮甲就出了門。

中宵月殘,冷寂無聲。

李培南孤寒背影仍然橫亘在前方,沒有一點聲息,卻讓人難以忽視。非衣走過去,問:“世子怎會聽從闵安的主張?”

“他的話說得有道理,我自然會聽。”

“沒有別的想法?”

李培南輕輕一彈放在膝上的蝕陽,長劍随即發出一陣清冽的嗡鳴。“你以為呢?”

非衣抿嘴不語。李培南擡頭看非衣:“你如此關注闵安,又是為了什麽?”

非衣淡淡道:“師父将他托付給我,要我照顧好他,只要是有關他的事,我自然也能問一問的。”

李培南的臉色愈加冷淡:“問完了就去歇息,有一個小雪不夠你操心麽?”

非衣笑了笑:“世子的心思向來很難猜,所以我有話直說,切莫見怪。對于闵安,我只有一個要求,以才幹之力訓練他,除此外,一切私事不能引到他身上。”

李培南冷冷道:“這就是你對兄長說話的态度?”

非衣站在李培南座椅前一揖到底:“我在心裏敬重世子,從來不改分毫。只是事關闵安,請世子千萬聽進去我的要求。”

“我自有分寸。”李培南語氣依然冷淡,“退下吧。”

非衣在退下之前,依舊要把話說完:“王爺有意将小雪指婚給世子,世子不聽從;又想提點蕭知情到世子跟前去,世子依然不為之所動;現在世子逐漸看重闵安,隐隐興起豢養男童之風,若是被王爺發現了他的地位,罰下雷霆手段來,世子又該如何處置?”

李培南極快地拈起膝上蝕陽,利索地挽了個劍花,重重光彩就掠向了非衣咽喉。李培南持劍的手很穩,穩到劍尖抵住非衣脖子時,只刺出了一個清晰的紅點。

“說完了?”李培南冷冷問道。

非衣以不變的躬身姿勢,不動聲色地再向李培南行了個禮,轉身離開了院子。厲群透過雕花窗看見院裏已經沒了旁人,走到軟倒在圍椅裏的闵安身旁,将他推醒,并遞上了一副披風。“夜裏涼,小相公去給公子加件衣服。”

闵安揉了揉眼:“我的手很痛吶,厲大哥你去吧。”

厲群回頭看了看李培南陰沉的臉色,為保險起見,還是将闵安推出了門。闵安磨磨蹭蹭向李培南走去,将披風朝他身上一搭,退得極遠說道:“夜涼風冷,公子保重身子。”

李培南反手抓過披風,甩在了闵安身上。闵安捂着披風說:“公子不要麽,那我笑納了。”說完沖着李培南的背影笑了笑。

“你過來。”李培南說道。闵安轉到他跟前,彎腰看了看他的臉,問:“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李培南沉吟一下,當即說道:“若是父王來了,無論他怪罪你什麽,你只當沒聽到,萬事來找我,我替你撐腰。”他見闵安遲遲不動身外出,采用“一張嘴說死人”的策略退敵,自然猜得到闵安搬了救兵,正在等着合适的機會闖上堂去。救兵的備選不外乎府衙、世子府、親信軍,李培南細細一想,也能分辨出等會來解圍的人是誰。

今晚本不需出動任何人來縣衙解圍,闵安外出一趟又跑回,還請來救兵,這是李培南預計不了的事情。不過闵安既然做了這些事,贏得他一兩分贊許,他何不順水推舟,放任闵安處置今晚的變故。即使最後事不成,他還能收拾殘局,正如他歷來對付父王的手段一樣,先松後緊,直至勝券在握。

闵安哪裏聽得懂其中的關聯,杵在椅前愣了愣:“連楚南王的話也不聽?不大好吧。”

李培南持劍拍了拍闵安左臂:“不用管他,聽進去了麽?”

“痛啊痛啊。”闵安跳到一邊吸氣,注意力根本沒放在李培南的叮囑上,嘟哝着,“一家人都是個怪脾氣,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麽。”

李培南擡眼看過去:“好好說你能聽得進去?”

闵安站着想了一會兒,心裏想,也對,只有師父、翠花、玄序的話我才聽得進去,因為他們和其餘人不一樣嘛。他的心思無意被牽發開來,想到了玄序身上,令他低頭微微笑了笑,一抹白皙的脖頸露出領口,配着他的這副兒郎羞态,實在是看得李培南直皺眉。

他冷聲問:“你又想起了什麽?”

闵安擦淨了臉色道:“沒什麽——公子冷麽?”

李培南轉過臉不說話。闵安躊躇一下,捂着披風想走進花廳繼續睡。

李培南下令道:“留在這裏,陪我守夜。”闵安走到他身旁,伸頭朝穿堂外看了看,黑漆漆的,隐約映照過來一點燈光。

闵安問道:“這有什麽好守的?”依然得不到李培南的回答。他低頭看了看,李培南坐得筆直,容顏迷散着一層朦胧的月色,在膝上擺放着寒光凜冽的長劍,像是看守滿院冷清的孤王。他的心底軟和了一下,陪着李培南值守了許久,最後熬不住睡意時,他幹脆順着椅背滑坐下來,靠在李培南的身後眯了一會兒眼。

迷迷瞪瞪時,一只手掌放在他的發頂揉了揉,緊接着傳來李培南冷靜的聲音:“你等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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