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濃墨夜色似為天地做了一層掩護,七裏村唯見慘淡月光,凄清的夜空無一人,正是家家戶戶入夢時。

楚季悄然推開土坯房的窗,将準備好的迷魂香吹入,微微側眼的時候君免白靠他離得很近,一雙眼在夜色裏尤為透亮。

若不是正路走不成,楚季也不想用偏門,沒想到有一日他還得用上迷魂香這種手段,不由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待香飄飄入屋,确認屋裏之人熟睡過去,楚季對着君免白輕微颔首,二人這才從窗口跳進去。

點了火折子打量屋裏情景,楚季往後一退時恰好君免白也上前了一步,他的後腦勺噔的一下打在君免白的額頭上,聽見君免白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不由笑了下,用眼神問他有沒有事。

君免白捂着額頭,擡頭望楚季略顯關懷的目光,用口型無聲回,“道長的腦袋可真硬。”

楚季作勢瞪他一眼,便不再和他玩笑,擡高了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花看屋裏詳情。

屋裏簡陋至極,桌椅都有些破舊了,今日關門的男子正躺在角落一張木板床上睡着,而在牆角處,鋪了一張草席,草席上蓋着白布,楚季猜想,屍身便在那裏。

窮苦人家縱然是死後也只能用草席裹了屍身葬起,這戶人家家徒四壁,唯尚算年輕的一對小夫妻,如今妻子慘遭橫禍,丈夫卻連副棺木都買不起,實則可憐。

楚季慢慢蹲下身子,正想掀開白布,恍然發覺身後還有個君免白,動作一頓,轉過頭望着他,壓低聲音道,“你別看了。”

君免白正想一探究竟,聽見楚季的話,目光微動,笑笑說好,便真的挪開了眼睛。

楚季這才一手執火折子,一手掀開了白布,露出具面色慘白的女屍來,屍身已經收拾過了,倒無血跡,楚季猶豫再三,動作緩慢的打開女屍的衣物,目光緊緊落在她的腹部上——只見那有些鼓起的腹部被剖開了一道口子,肉往外翻,切口整齊,看起來像是被利器切開的,下手很快。

楚季看過傷口後,便匆匆将女屍的衣物又掩好,然後起身,回頭見君免白依舊背對着屍身,無聲笑笑,然後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走了。”

君免白往後面張望了一眼,白布已經蓋好,便問,“如何?”

楚季将火折子吹滅,大步走到窗口,“出去再說。”

君免白跟随着他的腳步,又頓了下折回去,楚季好奇的看向他,見他從袖口拿出一錠碎銀子放在屋裏的桌面上,才又走好了。

楚季只是靜靜看着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嘴角的笑意似乎又濃了些許。

到了屋外,楚季也不急着走,未過頭七,死去孕婦的鬼魂想必還逗留在人界,他便點了香插入泥土地,念了咒語召喚那受害鬼魂出來相見。

君免白是見過他召見鬼魂的,因此只是躲在他身後看着,也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

等了半晌,一道寒氣吹過,一縷搖搖晃晃的魂魄才從屋裏飄蕩出來,楚季凝視着那魂,與方才屍身的容貌并無出入,就連原先該是鼓起的腹部也癟着,仿若未有嬰兒一般。

嬰在母胎,雖成人型,卻未成人,死後無态無形,是以為靈,消散在塵世間。

那女魂臉色凄涼,見了楚季,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楚季面前,驟然發出凄厲的哭聲,壓在喉嚨一般,聲聲泣血。

鬼魂未定易被風吹散,這鬼魂又心神俱碎模樣,楚季怕其魂飛魄散,施法屏去周邊風向,定定的站在她面前。

事不宜遲,楚季沉聲道,“事已至此,節哀順變,切莫逗留人界,早日投胎輪回。”

一屍兩命之魂怨氣是最重的,楚季無法,只得默念鎮魂咒使之安定下來,待那鬼魂形态鮮明些了,他便開口,“我且問你,可有看清行兇之物?”

那鬼魂想起遇害之事,眼睛驟然灌入鮮血一般,兩道血淚順着臉頰留下,聲色喑啞,“我沒有,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楚季皺眉,“那你死後,魂魄離身,也什麽都沒有見着?”

鬼魂突然從胸腔裏發出凄厲的一聲,楚季大驚,她怨念實在過重,再問下去勾她回憶,只會使其魂态不穩。

楚季自是想知那妖物蹤跡,但卻未曾想這鬼魂被怨念反噬,可未等他反應,已察覺到一陣強烈的氣息襲來,楚季面色一變,用力将身後的君免白推開,繼而站穩腳跟無聲默念安魂咒,可那鬼魂卻突然兇猛起來,雙目猛的變成血紅色,張臂狂亂向楚季沖來。

楚季連連退了兩步,察覺到這鬼魂已有變成厲鬼的趨勢,恨恨咬牙,一旦鬼魂變成厲鬼,便六親不認,思緒混亂,再無法入輪回之路。

楚季悔不當初,為了找出行兇之物他竟是忘記曾蜀在倉夷山上的教導,曾蜀曾說,召魂之術不得用于初逝的怨念之魂,恐引其回憶死前場景而加重怨念,反噬成為厲鬼。

而所有鬼魂之中,遭遇不幸去世的孕婦怨氣往往是最大的,其背負了自身怨氣加怨靈的憤怒,一個不妥便很有可能變成厲鬼。

楚季今夜不僅召魂,還追問其死前情景,自是犯了大忌諱,他提氣而起,将攜帶的捆魂鎖自袖口帶出,躍身繞過鬼魂身後,面色沉重将捆魂鎖繞到鬼魂身上,那鬼魂受了限制,張着嘴大吼大叫起來。

“冷靜下來。”楚季怒吼,試圖勾起她的善念,一遍遍念着安魂咒。

可事已成定局,那鬼魂凄厲吼叫,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與此同時,七竅流血,頓時便滿臉血光,楚季心中越發驚慌,大念安魂咒,但卻全然失去了功效。

對付厲鬼只有一個法子,便是令其魂飛魄散,可不到萬不得已,楚季不想如此對待,這件事是他的過失,他不能因此讓鬼魂付出本不該承受的代價。

君免白遠遠望着,看得膽戰心驚,他見那鬼魂已經成了厲鬼,而楚季卻還試圖渡化她,再這樣下去,楚季必定會受傷,君免白心急如焚,卻又無法上前相助,略一咬牙,幹脆以身作餌。

楚季正與厲鬼糾纏着,忽見君免白不要命般沖上來,心神一蕩,低吼,“君免白,你站住不準動。”

他一個常人,稍有不慎便會被厲鬼所傷,可君免白卻仿若未聞,嘴裏念着,“道長,我來幫你。”

楚季何曾要他幫,咬着牙用力将捆魂鎖往後拉,拖開與君免白的距離,可他沒想到君免白平時溫溫吞吞一個人,這會子動作卻極其之快,竟是不多時便沖到前面來了。

眼見厲鬼的手就要觸碰到君免白的胸口,楚季好一陣慌張,幾乎是與此同時便催動內力将那鬼魂捆緊,而君免白卻不管不顧依舊往前。

君免白近在咫尺,楚季又氣又怕,權衡之下,用力閉眼又睜開,眼裏決絕和愧疚各占一半,無聲說了聲對不起,便咬牙催動內力,那鬼魂被他的真氣一震,猛烈掙紮起來,墨發狂亂飛舞,嘴中不斷發出嘶吼一般的聲音。

楚季聽得心口一陣陣發緊,卻依舊沉着臉将那鬼魂甩到一旁,最後一眼那鬼魂痛苦的在地面上打滾,楚季艱難的默念咒語,面色凝重,不多時那鬼魂便漸漸變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見,唯地面一條散落的捆魂鎖。

寒風吹過,吹亂了楚季的發梢,他定定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地面的捆魂鎖,太陽穴一下一下的抽疼。

這鬼魂原本還有往回的機會,若不是他自以為是一意孤行,又怎會造成今夜的慘劇。

楚季緩緩閉了下眼,喉嚨一陣陣發緊,內疚和自責讓他的面色難看至極。

他自以為自己事事周全,其實離開了倉夷,便沒有人會幫着他,而當只有他一人之時,又有誰還會在身旁提點着他。

那些引以為傲的道行法術在今夜盡數被推翻,楚季無聲而自嘲的笑了下,頭一回因為自己的魯莽和沖動感到無力。

君免白沉默的望着楚季挺直的背影,那意氣風發的少年似乎在一瞬間萎靡了下來,令他有些心疼,他緩步上前,刻意壓低了音色喚他,“道長......”

楚季輕輕嘆息一聲,回頭詢問君免白,“有沒有受傷?”

話裏的擔心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會把今夜的過錯歸根到君免白身上,他知道的,就算君免白沒有沖出來,他遲早也會将那厲鬼打散,反倒是君免白無意之中替他做了決定。

君免白搖頭,訝異楚季的冷靜,但還是望進他眼裏的掙紮,不着痕跡的扯了扯他的袖口,放低聲音,“道長,我方才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楚季勉強笑了下,“沒有,這次是我的過失。”他還沒有軟弱到犯了錯還要将錯推到別人身上,見君免白神色有愧,又問,“吓着了?”

君免白對着他微笑,笑裏有着無限安心,他緊緊攀住楚季的手臂,“道長說過會保護我,我才不怕。”

楚季因他的笑有些恍惚,一顆不安定跳動的心慢慢恢複正常,他将捆魂鎖收進袖口裏,又深深望了一眼方才厲鬼魂飛魄散的地方,才沉聲道,“走吧。”

君免白笑着颔首,手依舊緊緊攀着楚季的,未曾松開,而這一次,楚季沒有阻止他的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這屆讀者腫麽回事,竟然想要逆我的cp!

不存在的!

雖然我們道長總是死傲嬌死鴨子嘴硬哦可是他的心真的很誠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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