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妖市

“如果他是妖怪, 那鎮上百姓的安危……”李賜總算露出了不同于淡然的另一種稱之為心焦的表情。

小胖說:“這倒是可以放心。事實上,原先的周大帥是個凡人。但被這個妖怪給吃了。袁先生原本想收了他,妖怪又提出自己可以假裝周大帥, 坐鎮東北, 對付小鬼子,只求袁先生饒他一命。原本相安無事了兩三年, 哪知今早這妖怪不知發什麽瘋, 叫人把袁先生扣下了。你也曉得, 道士不和平民百姓起沖突。所以袁先生束手就擒, 跟着他們走了。”

葉策:“既然他是道士, 應該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那麽白忘陵呢?他是什麽身份?”

小胖:“他是袁先生的遠房親戚。具體是做什麽的,我也不太清楚。”

李賜沉吟片刻,說:“袁先生和白夫子應該能夠化險為夷。當務之急是找到君君。妖市之門大開,又沒有袁先生坐鎮,君君的處境很危險!”

葉策問:“君君去哪裏了?”

小胖道:“盤絲洞!”

李賜:“他在這村子裏住了這麽久,沒道理不曉得十五之日危險。一夜過去了還沒回來,恐怕是遇上麻煩了。”

葉策伸出一腳踹上小胖的屁股,兇道:“還不帶路?”

小胖被他踢的跌上前幾步, 哭喪着臉說:“平日裏先生都不準我們靠近盤絲洞, 我也不曉得怎麽去。誰知君丫頭這次吃了豹子膽, 敢孤身闖虎穴!”

“我認識路。”二蛋擡頭看了眼天色, “我娘說太陽下山之前趕回家吃晚飯。現在還有點時間,我帶你們去。”他說着又瘋雞似地蹿了出去,一眨眼就不見身影了, 不過腦袋上插着的雞毛随風飄飄,像是一面小彩旗,迎風招展地給他們帶路。

盤絲洞在大山深處。這裏古木參天,碧濤似海,千岩競秀,像是5A級的旅游景區。入口也不是一個洞,而是兩扇青銅門,一寫“關山度”,一寫“朝天闕”。

二蛋離得百米遠就穩穩當當地停下來,再不願靠近了。縱使他看上去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知二百五,此刻也本能地畏懼着門後的東西。他說:“就是這裏,我走了。我媽等我回家吃飯。”

見他想溜,葉策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狐貍尾巴,問:“哪扇門通向妖市?”

二蛋搖搖頭,“我媽趕集都不帶我去。她說小孩子不能去。我也不曉得她走的哪扇門。太陽落山後,妖市會舉辦剪彩大會。我媽說,這些妖怪會用一個小孩子祭天。所以日落前,我必須回家吃飯。”

他說着變了個戲法,把尾巴變沒了,泥鳅似的從葉策手裏滑了出來,撒丫子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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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賜觀察了半天,發現這兩扇門除了字不同,其他都一摸一樣,看不出端倪來,只得說:“我們分開走。誰先找到君君,誰回去搬救兵。先生他們應該回來了。”

小胖說:“我們不能去找胡二娘幫忙嗎?”

葉策道:“他們如果願意幫忙,早就告訴我們君君的下落了。”

李賜說:“這些妖怪往來小希村,應該認得君君是袁先生的人。不會對他怎麽樣。”

小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葉策眉頭一皺,問:“你又瞞着我們什麽事了?”

小胖道:“袁先生和妖怪約法三章。他們不能踏出小希村半步,袁先生也不能幹涉他們在妖市裏的所作所為!”

葉策一下子愣住,品味他說的“所作所為”四字,又聯想到二蛋說的“抓個小孩子祭天”,“君君不會被當成豬羊上供了吧?”

小胖沒回答,那苦笑的表情也被葉策猜中的八九不離十了——倘若君君真的誤入妖市,被抓住的話。

李賜問:“你知道這兩扇門後面有什麽名堂嗎?”

小胖說:“一扇是通向妖市的,一扇通向小希村的陣眼。從上往下看,小希村是個八卦大陣。因此外人進不來,裏頭的人出不去。要破壞小希村的八卦陣,必須破壞陣眼。但陣眼裏布滿機關,外行人進去就死。”

“行吧。左右都是個死,你們選吧。”葉策道:“我走一扇,你倆走一扇。”

李賜說:“我走'朝天闕'。”

葉策:“行。那我走”關山度”。”

小胖猶猶豫豫,半晌後說:“我……我回去搬救兵!”

葉策點頭,“也好。不能團滅。”他說着便往前走,毅然推開了青銅門。

“阿彌陀慈悲。庇佑你。”李賜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緩步走向“朝天闕”。短促的光芒乍現,随後耳邊充斥小販的叫賣聲,人來人往,摩肩接踵。

他來到了妖市。那麽君君在哪裏?

咚咚咚——

這時候,遠處的大鐘撞了三下。一個頭上插雞毛,臉上畫的五顏六色的人站在鐘樓上,雙手放在胸前,神情肅穆,對天禱告,“感恩黃天後土,賜予吾等生機。吾等願永生為您的子民,永世忠誠于您,獻上無盡的生命。”

因為上蒼孕育了山靈精怪,這些冥頑不化的東西想要報恩,不舍得自己死,就用別的東西代替。比如未啓靈智的豬羊,比如活蹦亂跳的——人。

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被五花大綁送上了高高的祭祀臺。他低垂着腦袋,看不清臉,有氣無力地很是虛弱。身上血跡斑斑,傷痕累累,想必沒少吃苦。

但是這個身型,絕對不是君君。況且,君君離家出走那日穿了裙子。而這人的的确确是個男子。李賜想要擠上前,無奈身材弱小,被人連連撞翻在地,滾了好幾個跟頭。就這一會的功夫,那頭插雞毛的人,神色竟然有些莊重地說:“賜予你最高的榮耀——祭天。”

接着,劊子手出現了,他們肩上沒有扛着誇張的砍刀,而是手裏捏着一把匕首。祭天的儀式非常殘忍——活剝。

許多人聞訊趕去參觀,指指點點,但沒有人出聲阻止。

一個妙齡少女說:“媽,那個哥哥好可憐啊。”

“噓——不要說話!不然祭師會把你抓去代替他!”那母親一把捂住無知女兒的嘴。

李賜成了個西瓜,雙手抱住頭,一路咕嚕嚕地滾到前面去,好不容易到達鐘樓底下了,灰頭土臉地站起來,往上看去,心膽差點俱裂。

那少年俨然成了一只北京烤鴨,一條左腿已經沒了,只剩下骨頭。這劊子手想必幹活非常熟練了,片肉的時候,白色的筋都沒弄斷。

那少年一聲不吭,似乎已經暈過去了。

李賜急忙叫道:“住手!”

這時候,因為場面太過血腥,家長都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又因為太悚然恐怖,看好戲的人也閉了嘴,所以是鴉雀無聲的。

李賜這一嗓子,喊得尤其突兀,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包括那被當成烤鴨的少年。他腦袋動了動,微微擡起頭,循聲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就這麽對上了。

這是一張蒼白俊美的臉,書卷氣很濃,此刻眼神茫然,似乎還有些委屈和害怕。看得李賜眼眶一酸,心說:慈悲的阿彌陀,為何不庇佑這些無暇的少年?

大祭師嚴厲地呵斥:“打擾祭祀儀式是對天地的大不敬!爾等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李賜道:“天地怎敢以血肉孝敬?女娲娘娘采天道之靈氣,灌注大地之黃土,塑人身,賜魂魄,成就人間道。怎能被你們這樣糟蹋!”

祭師冷冷地說:“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倘若沒有人牲祭祀,族中将遭天譴!

李賜道:“我佛慈悲。又怎會飲人血,吮人骨?你們祭祀的不是黃天厚土,是萬丈邪魔!”

這時候有個同樣塗了一臉彩的人小聲地對祭師說:“祖訓有言,倘若有人要救祭品,需得上刀山下火海,走一遍地獄黃泉路。如果還沒死,那麽是祭品命不該絕。”

祭師道:“要我放人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能走一遍黃泉路。”

所謂黃泉路,即密密麻麻、森森然然的鐵釘路。一塊塊釘子鑲嵌得滿滿當當的鐵板被搬了上來,拼湊在一起,足足八百米。令人望而生畏,脊背生寒。

這時候,常人應該看一眼“北京烤鴨”,思慮是否值當才對。然而李賜沒有東張西望,也沒有絲毫猶豫,脫了鞋襪,義無反顧地踏了上去。

他原本就腿腳不便,只是尋常走路時緩慢,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如今要過這釘板,必須“長痛不如短痛”——走路要快,因此一瘸一拐就尤其明顯了。

倘若常人,一定咬緊牙關往前沖就是了,他偏偏不。雙手合十,走一步念一句佛,腳下綻開血花朵朵,臉上竟隐約有莊嚴的寶相。

八百米走完,太陽也下了山,祭祀的時間過了——李賜沒死,少年也不用死。

痛是痛極的,但他眉頭也不皺,目光灼灼地看向祭師,“君子一言九鼎。放人!”他似乎忘了妖怪集市上都是些什麽東西,倘若不是祖訓在上,誰會和他講大道理。但是吉時已過,再殺就是大不敬了。

因此祭師冷冷地揮了揮袖子,少年被解開麻繩帶了下來,然後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在地上。李賜連忙上前接住他。原先以為他一言不發,是痛暈過去了,等到接住了,才發現對方的精神似乎還很好。

少年擡起頭,眼睛漆黑得發亮,眼神純正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李賜。”

“李賜?上天賜予的神子嗎。”他低低地念了一句,随機揚眉一笑,在一片群狼環伺虎視眈眈中,神采竟頗為風流,溫聲說:“我記住了。”

李賜問:“你叫什麽?”

“段千衡。”

“我背你。”段千衡被片得只剩骨頭的小腿令人不忍看,李賜轉了個身,将他駝在身上。

“謝謝你。”段千衡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手指拂過他的耳朵,留下一朵梅花似的指痕。

李賜不高,男生發育得晚,十三四歲還是一根豆丁,況且腳上也有傷,這麽一背,走起路來就顯得不倫不類,非常可憐。

好心的妖怪也有。從客棧裏走出來一個秀麗的姑娘,17歲的年紀,方才将一切都看了清清楚楚,祭師已經放人,說明這倆個人安全了。她也沒了顧忌,叫小厮來幫忙,用擔架把段千衡擡了進去。一面去請醫生,一面像看新大陸似的盯着李賜問:“你不會痛嗎?釘板上可都是你的血!”

李賜道:“皮肉傷,可以忍。”

姑娘道:“我去給你找點金創藥紗布。”

“多謝。有勞。”他彬彬有禮地說。

姑娘不一會就回來了。原本想幫他包紮,卻被他以男女授受不親拒絕了。姑娘看着他用棉花球擦幹淨腳底板的血跡,再用酒精消毒,眉頭微微蹙着,想必是痛的,于是好奇地問:“你認識那人嗎?”

“不認識。”

姑娘聞言瞪圓了眼睛,“不認識還舍命去救?你這人真有意思。我叫小翠,你叫什麽?”

“李賜。”他手下的動作利落熟練,好像經常受傷,不一會就包好了。穿上尚未染血的鞋襪,忍着鑽心的痛站了起來,說:“小翠,醫生來過了嗎?怎麽說。”

段千衡住在隔壁的客房,李賜來到走廊上,透過半開的窗戶看進去,他已經睡着了。

小翠道:“哦。醫生有點忙,還沒來。我叫廚房先熬一碗止痛的湯藥給他。”

想是醫生怕得罪祭師才不敢來,李賜略一思索,說:“醫館在哪?他的腿傷成這樣,不能耽擱。”

小翠道“長街盡頭就是了。”

李賜:“麻煩你幫我照顧他。我去叫醫生。”

等走廊上沒了動靜,客房裏熟睡的段千衡緩緩睜開眼睛,眸子黑得瘆人。他坐了起來,臉上卸下方才純善的表情,眉宇頗為慵懶。隔空一抓,一柄彎刀在手。

接着,他慢條斯理地将自己的小腿腓骨切了下來,用尖尖的刀刃在上面鑿出一個個細孔,發出刺耳磨牙的聲音,随後打磨成一支精美的白骨笛子,放在嘴邊吹奏。

那是一曲《梅花引》

“……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

“舊游,舊游,今在否?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

“……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他的嗓音沙啞低磁,唱起曲來尤其蠱惑,足可繞梁三日。

在無人注意之處,在深達千丈的地底,一團團令神明躁動不安的黑霧從縫隙中滲了出來。天邊烏雲滾滾,裹挾怒吼的狂風,呼嘯而過,噼裏啪啦降下傾盆暴雨。

“鬼天氣。怎麽說下雨就下雨?回家收衣服咯——”嬌俏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不一會房門被推開。小翠捧着藥碗走了進來,擡頭看到段千衡倚在窗邊,驚訝道:“你怎麽下床——”她眼神驚懼地看着他完好如初的小腿。

段千衡扭過頭,笑盈盈地對她說:“多謝照顧。我好了。”然後他緩緩向她走來,臉上的笑容純真,卻看的小翠通骨冰涼,棒子似得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一具具白骨從房梁上爬了下來,一只只鬼爪從地板裏鑽了出來,段千衡錯過她,将房門打得更開,鬼氣森然,迅速籠罩四野。

妖怪也要吃飯。正值飯點,客棧內座無虛席。大門忽然哐的一聲關上,随後是尖銳的叫聲,桌椅板凳倒地,所有抱頭鼠竄的人,眨眼間就變得七零八落——屍體都碎了。

段千衡又好整以暇地憑欄吹了一首曲子,依舊是哀婉的唱詞。

“結算平生,風流債負……休休。著甚來由。”

“自古嬌波,溺人多矣,試問還能溺我否?高擡眼,看牽絲傀儡,誰弄誰收。”

這些雞零狗碎的肢塊又在這頗為溫柔的歌聲中,拼湊一起,緩緩站了起來,只是行動頗為遲緩,看起來腦子不太好使——有些腦袋都戴錯了身體。

他們無需思考,只用做一件事——高舉死神的鐮刀。

一首曲子的時間,客棧裏只剩下一個活口。小翠渾身的血都已凍僵,神色驚慌無措,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段千衡似笑非笑地向她走來,輕輕地問:“小姐姐,你怕什麽?”

他伸手把小翠擁入懷裏,對着她白皙的耳朵傾訴,一字一句地說:“別怕。我雖然喜歡殺人,但不愛強、奸。”手中彎刀輕輕一割,就劃開她的喉嚨。他眼神憐憫地說:“多麽俏麗的姑娘,真可憐,給你留條全屍吧。”

說完後,将她的屍體毫不憐惜地丢在地上,踏着走了過去,緩步下樓,負着手對傀儡說:“妖市一個不留。除了我在他身上下印記的人。”

“我殺了你——”這時候,忽然從角落裏蹿出來一個長相敦厚的小厮,紅着眼睛,高舉菜刀,氣勢洶洶地撲來!

段千衡眼皮未撩,反手一刀,就将那擡自己入客棧的人,由頭至腳,一劈兩斷。滾燙的鮮血頓時如潑墨般濺上他大半個身子。

這時候,哐當一聲,大門被人從外頭撞開了。

兩道眼神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道殺意凜然,一道震驚錯愕。

“啊呀。這麽快就回來了。”段千衡率先收了殺意,擡起袖子擦幹淨臉頰的血跡,露出一張俊美斯文的臉,對門口的李賜溫文爾雅地說:“讓你見笑了。”

他說完後,露齒一笑,神色天真,頰邊有兩個酒窩若隐若現。

倘若不是刀鋒上的血未冷,正滴着血,李賜還以為只是一場夢。

“怎麽……回事?”他喃喃道,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繞過段千衡往客棧裏去。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小師傅你……無意間救了一個魔鬼而已。”段千衡腼腆地笑笑,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摟入懷裏,牢牢扣着,無視他的掙紮,連拖帶拽走出客棧,笑着下殘酷的命令,“殺。”

方才死了的小厮拖着半片身體站起來,面無表情地高舉菜刀,逮住一條漏網的魚就宰了下去,一刀剁了那人的頭。

街上亂套了。

“救命啊——”

“媽——救我——”

“不要殺我孩子,求求你——”

段千衡站在大街中央,伸手遮住李賜的眼睛,卻留他一雙耳朵聽盡遍地哀嚎。

李賜好像傻了,木頭人似的站着,不掙紮也不罵人。

段千衡認真地問:“小師傅,你怎麽不念經?我喜歡聽你念阿彌陀。”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有助于提高——殺人的興致。”

“哈哈哈哈——”段千衡的眉宇說不出的桀骜狂放,大聲笑起來,看着這些求救、痛罵他的人死後化身為他忠實的奴仆,将鐮刀對準昔日的親朋。

等他笑夠了後,無意間背負了一身血債的李賜平靜地說:“你殺了我吧。”

段千衡委屈道:“你這話太傷我的心了。我難得這麽親近一個人。當然要留着你和我一起分享殺戮的喜悅。”他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舔了舔嘴角的血,“李賜。你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嗎?”

“神經病——快放下我表弟!”這時候,一道憤怒的喝斥從前方傳來。

鐘樓之上,不知何時站着一個黃衫小姑娘,手裏拉着一張紅色皮彈弓,神情暴躁地咆哮:“別用你的髒手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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