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一多起來,是非就容易多。

廚房竈下這地方,人擠擠挨挨的,尤其是到了飯點,各房的主子來拿飯食,免不了磕了碰了,再有點湯湯水水一灑,吵起來絲毫都不稀奇。又一多眼,看見東家多了、西家少了,當真是争都争不完。

不過,這會兒午膳剛過去,廚房裏人不多,吵嚷起來的動靜就格外清楚。

竈下的婆子們平素也沒什麽事兒,聽見響動,都圍了過去,只看着熱鬧,也沒勸解的意思。

那态度,就差拿一捧瓜子閑磕牙了。

一細長眼的小丫鬟正吊高了嗓子呵斥道:“我家姑娘可是夫人的嫡親侄女,這剛搬過來,就被你們這些人磋磨!你給不給?要是再不給我去夫人那說一聲,你這廚房也不必呆了!”

被她威脅的那粗壯丫頭,是廚房裏有名的傻妞,由着那丫鬟呵斥,只一句話不說,死死地攥着手裏的食盒。

有剛圍過來的婆子,還不明白裏面到底是什麽事兒,壓着聲音問了,立刻就有熱心腸的幫忙解釋,“那丫鬟是夫人侄女身邊的,叫什麽墜兒還是铛兒的。說是表小姐午膳沒用好,下午想用些零嘴兒,正跟傻姐兒要呢。”

那婆子也明白過來,這廚房做出來的點心,都是有定例的,哪個院兒裏的姑娘要,都是提前打好招呼,讓廚房準備着。

這丫鬟上來就要,還是做好了放在食盒裏的,定然是奪了別人的。

那婆子壓低了聲音問:“是哪個院兒裏的?”

對方正要答,外面走進來一高挑丫鬟,也不說話了,忙往那努嘴兒。

那婆子觑見了來人,不由低道:“怪道呢,原來是十一姑娘房裏的。”

她又轉頭瞧悶不吭聲的傻姐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也是傻人有傻福。”

府裏的主子們也是分高低貴賤的,頂頂緊要的自然是侯爺了,再就是何夫人。

往下自然是府裏的姑娘們,除開何夫人親生的四姑娘,就數這位突然得了侯爺青眼的十一姑娘最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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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在廚房裏,要想混的開,這些東西也得心裏有點算計,不然不小心得罪了哪房的人,說不準就別打發了呢。

傻姐兒平素憨直憨直的,沒想到,這一下子倒是貼上了十一姑娘。

那高挑丫鬟往裏一進來,就有幾個燒火的小丫頭觍着笑臉迎上去,口中親熱道:“采蕊姐姐,怎麽親來了?”

采蕊端着矜持地笑,“我剛從外頭買了點針線回來,順道路過廚房,想着姑娘的白玉糕也該好了,就過來瞧瞧。”

她說着往裏走,圍着的婆子主動讓開路來,傻姐兒看見來人,憨憨地傻笑了一下,提着食盒就往采蕊身邊湊。

原本站在她邊上正罵着的墜兒不曾想她突然起身,被撞得一個趔趄,後腰抵到竈臺角上,結結實實被頂了一下子。

回頭再看,那檀木花紋的食盒已經到了另一個人手裏了。

方才對她一句話也不說的傻妞,這會兒正對着對方憨笑呢。

墜兒臉上登時一陣青白。

何凝在何府裏最受寵,墜兒跟着自家小姐,在家裏也橫行慣了,沒想到到了衛府,連盒糕點都要不過來。

她到底還是有點腦子,發作之前,先看了看對方的衣着。

就是普通的棉布衣裳,連錦緞也不是,就是紋樣剪裁好了些。

墜兒習慣了何府裏只要得勢、什麽好的都能往身上堆的做法,倒是忘了什麽身份穿什麽衣裳都是有規矩的。如今看着采蕊只穿着棉布衣裳,立時覺得對方衛府裏定不是什麽人物,氣焰頓時嚣張起來啦。

再走近了看,見對方的袖口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兒劃了一道,棉線被切斷、露出個細長的裂口來,只被粗糙地縫了幾針,将就補起來,連線的顏色都沒對上,明顯得很。

見這寒酸的景況,墜兒頓時更無顧忌了。

她昂着首走上前去,頗不客氣道:“我家姑娘想要這個,你把這這盤點心讓出來,我家姑娘願意承這個情,在夫人跟前說幾句好話。”

采蕊一時還真愣了一下,她認了一下這丫鬟,卻覺得有點面生。

她這怔愣卻被墜兒誤解成別的意思,臉上露出點不屑的笑來,劈手就要去拿食盒。

采蕊完全是下意識地一個擒拿,再回神時,那丫鬟就被按着手臂反身跪在了地上,耳邊響起一聲殺豬似的尖叫。

采蕊壓在她背上的膝蓋往前一頂,那尖叫戛然而止。

墜兒臉色慘白,疼得額上都滲出冷汗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口齒不清地求着饒。

采蕊這會兒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讪讪地松了手,輕咳了一聲,問旁邊的人道:“這位是?”

有個婆子答道:“是表姑娘身邊的,叫墜兒。”

“原是府外的,怪不得……這身手也忒差了。”采蕊清了清嗓子,試圖把方才的事兒給掩蓋成友好切磋。

幾個婆子眼神微妙的漂移了一下,又忙附和道:“外頭的人可不像咱們府裏,自小就打熬筋骨的,确實是嬌弱。”

采蕊這才點點頭,又俯下身湊到墜兒近前,關切道:“你沒事兒吧?”

墜兒像是見了鬼一樣,忙連滾帶爬地往後縮,整個人緊貼在牆壁上,這才找回點兒安全感來,虛張聲勢地怒瞪回去。

她剛想放狠話,那邊采蕊微一揚眉,她登時一個哆嗦,“你、你想幹什麽!”

采蕊再一提手裏的食盒,她整個人都抱頭縮了起來。

采蕊嘴角抽了兩下,暗道:膽子這麽小,還學人家仗勢欺人?

“白玉糕做法麻煩些,是我提前好幾日同李大娘說好的,今兒可不能給你。你家主子要是餓了,你叫廚房裏做點別的糕點就是了。”

她說着,轉眼看向周圍的人,忙就有人應道:“竈下的糖餅還熱着呢,蒸乳酪也有。”

采蕊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抱頭縮起來的墜兒,想說什麽,見對方也是聽不進去的模樣,最後只撇了一下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人到門口,又突然想起什麽來,整整衣袖,有把那食盒挎到小臂上,再擡腳,步子一下子縮了一半、步速也緩了一倍不止,看背影倒真像是一個弱質芊芊的小姑娘。

廚房這兒,墜兒察覺到采蕊走了,這才起身站好,想到自己方才那丢人的作态,她渾身血液上湧,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

正巧有婆子端了一碗蒸乳酪過來,低着聲問:“趕巧九姑娘今兒說不用了,表姑娘可是要?”

她不這麽說還好,一這麽說,墜兒漲紅臉上又泛了青,原本細縫似的眼睛也一下子瞪了開,擡手狠狠一拍,那青瓷的碗一下子被打到了地上,摔了個稀碎,裏面的東西也都灑了一地。

“人剩的給我家姑娘,這是糊弄誰呢?!你們衛府勢大,也不帶這麽欺負人的?我這就跟我家姑娘說,我們回!”

她說着,抹着眼淚就往外走。

廚房裏的人,對她那威脅也不以為意。到底只是個寄居衛府的表姑娘,還住在緊東北角的小院兒裏,不像是什麽正經親戚,她們敬着那是因為待客規矩,可不是怕了什麽。

倒是有幾個婆子看着地上的蒸乳酪,露出點心疼來,“……都是金貴東西。”

那邊,采蕊提着食盒到了聽雪閣。

衛言卿還在族學裏,這點心她要來,也不是給自己吃的。

采蕊在書房門口,迎着一衆小丫頭羨慕的目光,整了整領口衣擺。略想了想、又拉了一下袖口上那個被粗粗縫了兩針的口子,讓它更明顯點。

正立在門邊的小丫頭目露迷惑地看着她的動作,疑惑道:“采蕊姐姐,你這衣裳破了?怎的不換件新的?”

采蕊臉上露出點笑來,聲音清脆,“也不是什麽緊要的地方,縫縫就得了,也不耽誤穿。”

她說完,這才擡手,輕叩了兩下房門。待裏面說了聲“請”之後,腳步輕快地推門進了去。

屋裏,蕭祁嘉正在作畫。

她當時玩游戲的時候,把各項屬性技能全都點了滿,這會兒一下子變成了琴棋書畫、針線女紅俱都精通的大家閨秀,她也忍不住多練一練,說不定回家以後就多個才藝呢?

采蕊腳步聲極輕,沒聽見什麽動靜,人就道了跟前。

蕭祁嘉擡頭,就看見她正将一個半透明的琥珀色盤子往桌子邊上放,垂落的袖擺上,有個裂口雖是補過的,但仍是分外明顯……或者說正是因為補了,才那麽明顯。

這姑娘穿的是件粉衣,用來補衣裳的線卻是深藍,兩廂對比,當真是分外紮眼。

蕭祁嘉又想起方才門外那隐隐約約的對話,“這是……?”

采蕊帶點尴尬地笑了聲:“先前出門,袖子勾到釘子上了,我沒留神,一拉就多了個口子,我想着也不是什麽要緊地方,就随手拿了線縫了兩下。”

她說着,又期期艾艾地看了蕭祁嘉一眼,好似害羞地擡袖掩了下半邊臉,“就是我繡工不及祁姑娘,所以……縫得醜了點,想着改日找人,再改改的,繡個花什麽的,也好把這口子蓋住。”

蕭祁嘉:“若是你不嫌……”

“不嫌棄!不嫌棄!”不等蕭祁嘉說完,采蕊就連連擺手。

眨眼的功夫,也不知她從那裏拿出針線來,語速飛快地解釋道:“正巧我今兒出門買了點繡線,還沒來得及放回去,祁姑娘你看,這線能用嗎?”

蕭祁嘉怔愣了一下點頭,等再看時,那姑娘已經開始擡手解衣裳了。

蕭祁嘉:……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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