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剛過子時,正是睡意最濃的時候,床上的人卻睜着眼睛,深色的瞳孔倒映出一片灰暗,用以比拟她此刻的心情在合适不過。
她并不是剛剛醒來,而是根本不曾入眠,多日來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修養的日子,早就将她的睡意耗光了。
雲昭一面保持着自己呼吸的平穩,一面百無聊賴的關注着床邊那位打了地鋪的姑娘,直到她的呼吸也慢慢趨于均勻。
與其說“百無聊賴”,“別有用心”似乎更為恰當。
雲昭在等機會,但其實這個機會多得很,可她還是等到過了子時之後才悄無聲息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易靈謠背對着她,全身縮在幾件單薄的外袍裏,睡得正香。但總要以防萬一的,雲昭微微俯下身,輕點了一下她的睡穴,毫無防備的女人于是睡得更熟了。
雲昭穿上衣服,她的動作不算慢,但比起受傷前自然還是有所差距的,可能也是躺的久的緣故,四肢一時之間都有點不聽使喚。她兀自運了一下氣,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好了不少。
這時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易靈謠,對方不知道在做什麽美夢,吧唧了兩下嘴。
易靈謠對雲昭來說,無疑是特殊的,不管她起初抱着什麽樣的目的,她救了她的命,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生死邊緣被人拉回來,這大概算是第二次。
這個念頭讓她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易靈謠的身前,她蹲下身,借着一點點照進來的月光,打量了一會兒易靈謠的臉。
恍然間,她竟覺得這張秀氣可愛的娃娃臉似乎有那麽一兩分的面熟。
但這種莫名的既視感并沒有持續多久,雲昭見過的人并不多,除了教中的人,就是任務中會遇到的人,但就算那些人有幸還活着的,應該也不會對她抱有什麽好感。
她不可能見過易靈謠,于是雲昭果斷的在心中否認。
準備起身離開前,雲昭的動作再次頓了一下,甚至她自己都沒想過她會做這樣的事情——她輕輕将易靈謠打橫抱起,然後将她放在了餘溫尚存的床上。
窩在她懷裏的易靈謠一臉安心的樣子,看起來美夢還在繼續。
雲昭幫她蓋好被子,然後才取走了櫃子裏的東西。
她的內力并沒有恢複多少,但勉強飛過一個斷崖還不算什麽難事,天亮時她從山腳處走下來,那會兒汗水幾乎要把她的衣服浸透了。
雲昭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然後就近要了一匹快馬。
她希望這一走,最好就是個了結,畢竟像她這樣的人,誰和她扯上關系都沒有好處的。
易靈謠的腦門上落下一個爆栗,她有些吃痛的揉了揉腦袋,怨念的回過神。
“怎麽人走了,你的魂也丢了?”
易靈謠不服氣的撇了一下嘴,“師父,你說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人,說走就走……你說她走之前猶豫了沒有?”
“沒有。”老爺想也沒想,直接一盆水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易靈謠……
“我覺得有。”易靈謠又說,不說別的,光說她睡到床上這一點,就有很多疑點。她鐵定不可能是自己夢游爬上去的。
老爺子對這個話題并不是很感興趣,他指了一下易靈謠手裏的活,“好好幹你的活。”
易靈謠……
老爺子又說,“既然人已經走了,你也可以安心的去采藥了,趁着今天陽光明媚,萬裏無雲,下午就動身吧。”
易靈謠擡頭看了一眼天色,烏蒙蒙的一片保不準馬上就得下雨了,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麽昧着良心的說出的“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兩個詞來。
“那這桌子……?”
“等你回來再說吧。”
好吧,權當是散心去了。
其實易靈謠不僅僅想散心,她突然有點想回那個她曾經避之不及的天極教,因為雲昭離開的這幾天她心神不寧的,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一個本該毒發身亡的人卻在毒發日期好幾天後好端端的回去了,教中的那些主事會怎麽處理?
總不可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的。
不說別的,天極教的毒藥竟然被外人給緩解了,光這一點就足夠讓他們緊張了。
這種前提下,雲昭的處境會不會很艱難?
其次,她會不會為了自保說出有關易靈謠的事情,包括藥廬的位置?
易靈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也随着時間慢慢發酵,一方面她不想雲昭受到什麽為難,尤其是天極教的手段千奇百怪,任何一種都能叫人生不如死。但其次,她又很不希望雲昭會是那種會出賣別人以求活命的人,至少不能對她。
這兩種念頭相互碰撞着,産生的矛盾讓易靈謠異常煩躁。
她拖着腳步往山下走,時不時擡腿踢一下腳邊的石子,某一瞬間不小心用力過度,那石子以一種極為懵逼的姿态倏地飛了起來,在空中劃出一條尴尬而不失優雅的弧線,然後墜落在不遠處的一團草叢後面。
随即從草叢裏迸發出“啊——”的一聲,吓了易靈謠一激靈。
她條件反射的就近躲在了一棵大樹後面,免得被人當場抓包。
剛才那聲痛呼應該是出自一個男人之口,不難猜測,八成是躲在那處小解呢,好巧不巧的飛來橫禍了。
易靈謠沒去采藥,而是直接下了山,不過一路上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這時一看,竟然已經快到山腳了。
山腳邊上有一家搭着涼棚的茶館,從易靈謠的距離,茶館的招牌已經能看的很真切了。
“哪個不長眼睛的小王八蛋!!”
氣沖沖出來的年輕男人還在忙不疊的給褲腰上的繩結收尾,盡管一臉煞氣,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搞笑,尤其是他還要時不時抽出一只手來揉一揉被砸疼了腦袋。
易靈謠這一下子準頭相當好,正中腦瓜頂。
易靈謠本來是有點心虛的,但看到對方的臉時卻突然變得心安理得了起來。
她雙手抱在胸前,背靠在樹幹上,慢悠悠的露出半側身子來,正好橫在了對方的眼中間。
“小王八蛋罵誰?”
前一秒對方還是一副“你這個小王八蛋還有臉出來”的嚣張臉,下一秒那嚣張就僵在了他的臉上。
易靈謠看着對方遲鈍的吞了口唾沫,然後讪讪的、艱難的扯了一下嘴角,“罵,罵我自己,我,我是小王八蛋……”
易靈謠笑的十分滿意,潛臺詞還有一句你個慫包。
瞬間連腦袋都不敢揉了的男人叫齊無樂,算是易靈謠的……青梅竹馬?
倒也不算,他虛長易靈謠兩三歲,算是整個教中年齡和地位綜合排名靠她最近的那一個。但易靈謠從小就不愛跟他玩——畢竟哪個成年人會願意和一個成天尿床流鼻涕的小屁孩玩?易靈謠要是個成人模樣倒還好,問題是她那會兒也是個小屁孩,而齊無樂總是不要臉的把他的鼻涕往她的袖子上蹭。
這種情況一直到後來某次,易靈謠一個沒忍住把他揍服了才有的好轉。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齊無樂就開始“慫”了。不過也只是對易靈謠而言,換了別人,他依然嚣張的怡然自得。
“你怎麽在這?”易靈謠從樹後走出來,也不管齊無樂,徑直往山腳下的那個茶館走過去。
齊無樂不是一個來的,茶館裏坐着其他的教衆,加上他一共四個人,雖然都穿着便裝,但可能是易靈謠從小在天極教長大的緣故,就算不認得那些人的臉,她也能從他們身上聞到天極教的味道。
大概就是壞人的味道吧。
齊無樂屁颠屁颠的跟在後面,“教主讓我來的。”
“易天璃?”全教敢直呼教主大名的僅此一位。
“嗯,”
“她讓你來找我?”
齊無樂又點了一下頭,“嗯嗯。”
易靈謠其實猜到了,就是有點不願意面對——易天璃會知道她在這裏并派人來找她,應該就是雲昭沒有庇護她。
易靈謠不太願意用“出賣”這個詞,“背叛”似乎更談不上,畢竟她和雲昭之間,一直都有點一廂情願的意思。
人家求她救了麽?沒有。人家給過她好臉色麽?也沒有。
對方可是天極教的殺手,殺手第一要領是什麽?抛開情感。
易靈謠原本會覺得雲昭可能是特殊的,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也不是很特殊。
說話間涼棚已經近在眼前,那幾名喝茶的教衆看到齊無樂回來時身邊還帶了個小丫頭,頓時放下茶杯齊刷刷的站起了身來。
沒人敢小看這個丫頭,能被齊無樂擁護在前的,只有他們的少教主。
易天璃迅速掃視了幾人一眼,心道易天璃真是有心了,除了齊無樂,派來的都是女人。
易靈謠眼看她們二話不說,上來就要先行個大禮的樣子,趕忙打住。這還在外頭,人來人往的,可別當街拉仇恨了。
四個座,空了一個,易靈謠便不客氣的坐了過去,有眼力見的下屬已經迅速替她倒好了茶水,其他兩個面面相觑,俨然有點懵。
大概是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接到這麽容易的任務,齊無樂放個水的功夫,她們喝着茶就完成了?
結果易靈謠的下一個問題,又讓她們在任務完成度上打了個問號。
“可她怎麽知道,我就會乖乖跟你們回去?”易靈謠要是那麽聽話的人,三年前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但對于這個問題,齊無樂早就做好了一手的準備,他有模有樣的重複了易天璃的話,“教主說了,你肯定會回去的。”
這句話好像什麽也沒說,但其實又說了很多。
易天璃憑什麽覺得她一定會回去,當然是因為她知道,有易靈謠放不下的人迫使她不得不回去。
那她又憑什麽以為,雲昭會是她放不下的那個人?
易靈謠心煩意亂的喝了一口水,她自己或許看不到自己的眉頭,已經擰的快要夾死一排蒼蠅了,以至于圍在一邊的下屬們大氣不敢出,更別說像之前那般怡然自得的喝茶了。
“砰”的一聲,易靈謠把茶杯砸在了桌面上。
行吧,她是有那麽一點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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